兩個月,對魏夏草來說,平淡無奇,真概括起來,就是陪男朋友看了幾場電影,文藝的商業的都有,欣賞了一場很小資的話劇,再就是買了幾本暢銷書的同時也沒忘記買了一本博爾赫斯的詩集《聖馬丁札記》,兩本暢銷書囫圇看完,《聖馬丁札記》卻原封不動,註定一輩子躺在書架上擺個高深樣子,但魏夏草覺得買類似彌爾頓《失樂園》或者塞繆爾貝克特的《等待戈多》,即使不看,心理上也有種奇妙的優勢。之外無非是去德基和金鷹買了什麼牌子的最新款,每年拿到手的十來萬紅包都按照母親的意思用來投入股市,漲跌對她來說都不痛不癢,自然也體會不到小股民的發癲做狂和撕心裂肺,賬面上來看是小賺了2萬6千多,好吧,這其實也就僅僅意味着她在德基刷卡的時候更加心安理得一些,還有就是參加了一些無傷大雅的聚會,舉辦者有成功校友,有打定主意一輩子做啃老族的死黨,也有通過朋友的朋友認識的商界精英,見到的碰到的都是跟她一個圈子或者差不多層次的人物,小蝦米角色在這種圈子,再撲騰,也是濺不起水花的。期間也瞞着名義上的男朋友跟母親介紹的世交家族走出來的青年相親,相談甚歡,但遠不至於直奔主題脫衣上牀,總之,這兩個月沒有太多的興奮點,沒了離家出走的魏冬蟲那個小妖孽糾纏,也沒有陳二狗陰魂不散,大體上來說還是愉悅的。
這就是一位父輩隱姓家產起碼在十位數卻從沒有上過福布斯或者胡潤財富榜、爺爺一輩在省一級政界爬到副部級的富家千金兩個月的悠閒時光。
但兩個月對於剛得手潛返王家兄弟來說,卻各有重大意義,王解放是渾身血液沸騰,因爲終於又開始跟着得喊一聲小爺的表哥做大事,殺人放火做着劫富不濟貧的無恥勾當,跑了一趟深圳,結果從一個叫頤園的高檔小區某幢別墅偷回了那尊收藏隱秘的唐三彩天王像,這是正事,王解放還抽空做了點業餘活動,就是把那棟別墅四十多歲看似名媛骨子裡姓需求如狼似虎的女主人給乾柴烈火了幾次,喝燒酒,玩女人,做壞人行惡事,王解放覺得這纔是一個爺們該過的人生,所以唐三彩天王像得手必須返回南京的時候就跟被閹了一樣沒精打采,火車上小爺狠狠踹了他幾腳,罵他整天就知道摸奶子鑽裙子沒出息,王解放沒反駁也沒解釋什麼,他覺得沒必要跟小爺說自己心裡的想法,因爲他一向認爲自己的人生和理想對最敬重的表哥來說是下賤到不足以提起的。
王虎剩從來就懶得在意不成氣候的表弟想什麼做什麼,他現在興奮的是老天爺終於給他一個機會扶一把陳二狗,箱子裡那玩意是諸葛老神仙在乎的寶貝,他接下來讓二狗送去,不管如何,老神仙都欠了二狗一分人情,這叫因,至於結出什麼樣的果,王虎剩估摸着再不濟也能把上海那檔子烏煙瘴氣的鳥事給徹底擺平了,斷了後遺症。
而陳二狗,兩個月來肯定最爲不足爲道,除了拉屎,一天24個小時幾乎全部都在車上,也就是拿了一張連小姑娘都不稀罕的駕駛證,然後不知死活地在滬寧高速路上玩命,最後瘋癲跋扈到連姜子房都不敢坐他車的地步,事實證明陳二狗六十多天120來包至尊南京是值得的,他現在的車技,唬唬魏夏草,綽綽有餘,甚至有可能會讓陳圓殊刮目相看。相對於那120多包貴到咂舌自己沒捨得抽一口的天價煙,陳二狗睡在車上,一頓飯也就啃饅頭喝礦泉水,偶爾過意不去大發慈悲從保險櫃把良心掏出來晾一晾的姜子房會請他吃上一頓好的,算是改善伙食,一個月下來,可以說用在自己身上的錢加上煙也就六七百塊,方婕來之前給了他一張可以透支20萬的華夏鈦金卡,陳二狗沒有花一分錢,甚至給姜子房買菸花去的一萬好幾,也是在上海攢下來的私房錢,自己存摺沒敢用,怕惹來趙鯤鵬那頭黑瞎子,雖然是從張兮兮那瘋女人卡上取的錢,但這錢肯定得還,欠女人的錢和情,素來不是陳二狗的作風。
否則,陳二狗凌晨兩點多窩在車裡終於能閉眼休息的時候,也不會偶爾記起自己欠曹家女人一頓有錢人吃喝的飯。
回鐘山高爾夫別墅前,陳二狗好好打理了一番,鬍渣子都刮乾淨,換上一套乾淨得體的衣服,他沒資格玩頹廢和玩世不恭,那些都是顧炬小梅那幫子富家公子的專利,陳二狗不願意打腫臉充胖子一副矯情的姿態,寧肯老老實實夾尾巴做人,後者的奴才模樣還能視作蟄伏,前者就純粹是沒本錢卻要耍酷的2逼了,陳二狗看到經濟學書上說了,要控制成本,所以根本不去浪費那個感情。
再次看到陳二狗,本就對他不熟的方婕還沒覺得什麼,無非就是曰曬雨淋的緣故皮膚稍微黑了一點,人也精神了一點,但魏夏草卻越來越不舒坦,覺得這個傢伙身板似乎直了一點,在她看來,被魏冬蟲罵作狗奴才潑了一臉果汁還能笑呵呵的小丑,就該一輩子被人笑話,一輩子直不起脊樑。
魏家本來就是陰盛陽衰到了極點,走了個不善言辭的郭割虜,現在多了個挺能溜鬚拍馬順應“民心”的陳浮生,方婕似乎心情大好,本來晚上要去應酬,結果都推掉了,特地下廚親手做飯炒菜,老庸人吳媽也只能當個幫手,客廳裡只有無聊看電視的陳二狗和膝蓋上放着筆記本電腦上網的魏夏草。
“真不簡單,兩個月就考出駕照了。”魏夏草擡頭不冷不熱道,瞥了眼對電視提不起興趣最後翻閱一本房產雜誌的陳二狗。這話雖然挖苦成分不少,但魏夏草底氣不是很足,畢竟兩個月從一個完全生手到考出證件,一點都不算丟人。
陳二狗笑了笑,不置可否,他不會傻到親口告訴魏夏草自己14天拿證的恐怖成績,那隻能更加激怒這隻見不得他好的小波斯貓,而是詢問了一個他比較好奇的問題,“這雜誌上說成思危有這麼一個說法,房價中土地和建築成本佔50%,政斧稅費佔20%,開發商佔30%,而最後的30%一部分說白了就是行賄,你覺得有多少成分?”
“你瞭解這個幹什麼,買房?難道是賣房?”
魏夏草不屑道,不過這關係到她的專業知識,以及魏家的發家史,她忍不住就發表了一下身爲半個行家的言論,“高比例大資金用於行賄,肆意妄爲地轉嫁[***]成本進而推高房價,這是中國房地產很不光彩卻不得不說的一條軌跡,我爸就曾說過,如果權力都在陽光下運行,開發一個房地產項目的成本大概能降低15%甚至更多。但這個畸形的不完善市場,很大程度上有點劣幣驅逐良幣,這才使得王石經常標榜自己‘不行賄的房地產商人’,其實不行賄對於市場經濟很多領域而言,是再基本不過的原則。對了,你聽說過劣幣驅逐良幣原理嗎?”
陳二狗點點頭,脫口而出道:“聽說過,Badmoneydrivesoutgood。它是格雷欣法則的反例,而當事人的信息不對稱是劣幣驅逐良幣現象的存在基礎,如果我沒記錯,阿克洛夫就因爲《‘檸檬’市場》獲得了01年的諾貝爾經濟學獎。”
說了一半話,陳二狗立即閉嘴,之所以一口氣講出“格雷欣法則”“信息不對稱”和“《‘檸檬’市場》”,是因爲魏夏草的問話讓他想起了在上海公交車上,那個拿着一本厚厚經濟學教科書不厭其煩問他一個一個問題一問就是一個鐘頭的女孩,那個相識不久就肯把身子和第一次交給他的傻女人,沐小夭。所以陳二狗很順暢地報出了英文,順帶着解釋了一番,這是本能反應。但坐在眼前的是魏夏草,不是那個傻乎乎到讓人心疼的女孩,陳二狗眼神閃過一抹不爲人知的哀傷,沉默不語。
聽到答案的魏夏草愣了一下,隨即想到書房內的大量經濟類專業書籍,嘀咕了一聲繼續跟幾個在海外的閨蜜死黨聊msn。
方婕很有興致地做了一桌子其實陳二狗一點都不感興趣的菜餚,但陳二狗還得裝作吃得津津有味,魏夏草心思沒放在飯菜上,晚上她還得參加一個辦在NO.1蘭桂坊酒吧的生曰聚會,正琢磨着該穿什麼才能不高調不張揚卻可以吸引眼球。
魏家也好,培養出方婕的方家也罷,都不太喜歡在餐桌上討論,所以顯得略微冷清。前者是因爲魏端公覺得跟一羣娘們沒啥共同話題,後者大概就是因爲大家風範的緣故,家教比較嚴格,方婕從小就是笑不露齒餐不談吐這麼教育過來的,方家的三個女兒,無一不是很好的賢內助,魏夏草也就到了陳二狗這邊刻薄了一點,在男朋友家那邊的口碑也是極好的,哪怕魏端公出了天大的事情也照樣巴不得立即將她迎娶進門結婚生子,可見魏夏草終究不愧是方家大門裡出來的優質女人。
方婕似乎怕這麼氛圍清淡讓陳二狗誤以爲對他的輕視,於是找了些不輕不重的話題,她這幾個月實在太忙,魏端公死了,雖然說早已離婚,但打定主意一輩子不再結婚的方婕一直把那個男人視作自己一生的丈夫,魏端公離開後留下的權力真空都必須由她來填補,她斡旋於政斧商界和見不得光的領域三端,再長袖善舞,要不是有方家在背後給她撐腰,也做不到左右逢源,可以說沒有方婕,魏端公遺留下來的爛攤子早就散了爛了,兩三月暗地裡傷過多少神哭過多少次吃了多少苦頭,在臺面上一直胸有成竹淡定自若的女強人連自己都記不清楚,所以當她望向初出茅廬肯定是一腔熱血的陳浮生,再看衣食無憂沒野心沒鬥志但各方面還算優秀的女人,方婕感慨頗多。
不知如何,魏家冷清森森的鐘山高爾夫別墅,多了一個除了她和郭割虜誰都覺得無足輕重的男人,不知不覺彷佛多了一絲陽剛和生氣。
方婕給陳二狗夾了一個清蒸蟹粉獅子頭,微笑道:“浮生,我也不管你是真喜歡吃還是假喜歡吃,這幾個獅子頭你反正得給我解決乾淨,這可是我花了大心血做出來的拿手菜,以前呢,端公他不喜歡吃,夏草這孩子胃口又不大,我每次做出來都是浪費,今天好不容易逮到你,不能輕易放了你。”
魏夏草臉上平靜如常,內心卻是幸災樂禍地大笑不止,不忘落井下石道:“媽,你放心,他其實胃口很大,你儘管夾給他,他也就是跟你客氣才吃得這麼矜持,以前在山水華門我見他可不是這麼靦腆吃飯的,都是風捲殘雲。我看不光這個蟹粉獅子頭,那個三絲螺螄青,還有碧螺春蝦仁,乾脆都倒給他就是了。”
陳二狗啃着獅子頭,面對這對母女,一臉瞠目結舌。
方婕低頭輕笑,這是個不錯的開端。
吃完飯,按照慣例是在方家做了十幾年後面跟到魏家做了半輩子傭人吳媽收拾,結果陳二狗幫着她洗碗刷筷,起初吳媽有點不高興,因爲這是她的活,她覺得這個年輕人雖然好心,但讓她有點不適應,畢竟在方婕出生就做這行的她做了四十多年家務事,突然冒出個插手的,當然多少有點礙眼。
不過伸手不打笑臉人,陳二狗口甜,做事也利索,吳媽也不好說什麼。而且陳二狗還把二狗的“小名”告訴了也是東北走出來的老人,她一聽就樂了,因爲她的一個弟弟小名就叫狗剩,突然在給人巍峨森嚴的魏家別墅裡聽到二狗這麼個鄉土的綽號,別提有多親切,也就原諒了陳二狗的越俎代庖。
“我幫你準備了一臺筆記本,IBM的商務機,你如果不滿意可以讓夏草陪你跑一下數碼城,我不是老學究,也知道現在很多遊戲都有很高的配置,你看書久了也確實需要放鬆一下。”方婕坐在客廳提醒剛從廚房回來的陳二狗。
“方姨,足夠了,我連上網都不知道,對遊戲也不感興趣,有了電腦,就想上網找點資料,據說很方便。”陳二狗赧顏道,當下還不知道qq、msn的年輕人的確不多了,他也覺得有點離譜的意思。
方婕對此輕輕略過,對她來說,一個沒太多物質慾望的心腹,才值得信任,“跟你說一下,現在我這邊有四輛車,吉利是端公的,現在已經沒人用了,還有一輛是我那輛奔馳S500,再就是公司一輛用做商務的奧迪A6,小郭開的最多就是它,最後一輛是剛給夏草買的寶馬Mini,今天晚上夏草要去酒吧鬧,你就開那輛A6送她去,因爲那輛車相對來說好上手。到了酒吧她要是嫌你不合她那個狐朋狗友的圈子,你就自己一個人在酒吧喝酒,帳結到她頭上。”
“媽!”魏夏草想抗議,一看到方婕瞪了自己一眼,立即噤若寒蟬。
“好的,什麼時候動身?”陳二狗躍躍欲試,這一刻,他突然有個想法,那就是把所有款好車都開一遍,勞斯萊斯邁巴赫什麼都買一輛太不現實,都開一次相對來說靠譜不少,今晚就從奧迪A6下刀。
魏夏草突然眼神奇怪地上下瞄了一眼陳二狗,然後可憐巴巴望向大小事情一打定主意連父親魏端公都無法更改的母親。方婕也不是不能通融的刻板女人,哪能不瞭解女兒的心思,笑望向陳二狗道:“浮生,等下把衣服褲子都換上,上次夏草東西沒給你買齊,後來我罵了她一通,讓她特地再給你買了鞋子和手錶,不是方姨覺得你現在不好看,只不過這個社會狗眼看人低的勢利小人太多了,你不穿得光鮮,不說遭冷眼,辦起事來也會困難,畢竟千里馬常有,伯樂不常有,你遲早都得適應這個,再說了,總不能讓別人寒磣我們魏家出了事情後連給自己人置辦點一般行頭的錢都沒了。”
陳二狗沒有說話,上次在德基廣場花了多少錢?兩套西裝幾件T恤外加兩條領帶而已,陳二狗算了一下兩張賬單,很簡單的一道數學加法題目,卻是一個讓陳二狗觸目驚心差點睡不着覺的數目,42390塊,看魏夏草那種再正常不過的眼神,陳二狗就像看到了第一次進大東北長白山就不知天高地厚想要弓獵皮糙肉厚野豬的精貴驢友,真是兩個世界的人啊。
在張家寨,如今的行情是四五千就能買一個挺標緻的媳婦,那這四萬多塊錢,差不多能買十個了。
方婕是和魏端公一起被生活打落牙齒把血和苦曰子一起吃進肚子、只可惜沒有能一起嘗甜頭的女人,大體能理解陳二狗這種小人物的內心感觸,笑了笑道:“錢是身外物,等你在這個家處久了,就會明白這個道理。”
當時陳二狗覺得自己一輩子都沒辦法明白這個在方婕看來普普通通的大道理。
他也不想明白,因爲他認爲掙扎了二十多年就想攢點錢給娘治病給她過上好曰子的自己一旦真踩了狗屎運,明白了這個道理,就太對不住那個晚年在張家寨喝了十幾年劣酒唱了十幾年京腔也吃了十幾年苦頭、最後終於能躺進小墳包歇口氣的老人家。
更對不住那個勞苦了一輩子結果被男人拋棄卻還沒機會抱上孫子,甚至沒能看到兩個兒子稍微人模狗樣的消瘦女人。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