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二狗很狡猾地沒有詢問曹蒹葭那一個“好”字是真是假,任由這一股驚心動魄在心底翻江倒海,還是一臉從魏端公那裡學來的狐狸笑意,看着和藹,其實沒付諸於太多真正感情,以前陳二狗忽悠詐唬張家寨村民的時候就挺會戴臉譜,到了南京見識了魏端公,功力越加精進。曹蒹葭也識趣,輕描淡寫略過這個意味深長的敏感話題,讓陳二狗帶着她逛了一遍山水華門,一路上她沒少灌輸給陳二狗一些地產內幕,光是竄改容積率這一點就讓陳二狗瞠目結舌,他這個鄉巴佬很詫異一個小數點浮動就能帶來破億的額外收入,至於炒房團轉戰二三線城市或者精英學者與房地產商的聯姻,其中錯綜複雜的細節讓陳二狗聽得津津有味,只是沒什麼語不驚人死不休的點睛之語,他畢竟只是個所有積蓄還不能在上海買兩個平米的窮光蛋,接觸了點經濟學並不能讓陳二狗一口吃成了專家學者,不過跟曹蒹葭相處,陳二狗也不費腦筋去譁衆取寵,安心做個傾聽者,她說他記,她做他想,她要是偶爾能施捨一兩個秋波媚眼,陳二狗也懶得故作清高地視而不見,屁顛屁顛地瞪大眼睛使勁瞧,抹一把口水,不懷好意琢磨着她一不小心摔一跤,然後能扶她或者揹她,只不過曹蒹葭既然能把陳二狗過肩摔丟出去老遠,走路那叫一個穩當。
“二狗,想清楚以後做什麼沒有?”曹蒹葭走到一處樹蔭下,透過樹葉仰望天空,神色肅穆,這是她的一個慣姓姿勢。
看得陳二狗又是一陣自慚形穢,因爲某本書上說喜歡仰視天空的人大多習慣審視內心道德,陳二狗覺得自己只顧埋頭賺錢幹活,大俗人一個,跟曹蒹葭精神境界上的差距相差了不止十萬八千里,說實話他也不知道爲什麼這個神仙姐姐爲什麼願意在他身上浪費時間,也許是吃飽了撐着吧,陳二狗只能想出這麼個相對來說比較靠譜的答案。聽到曹蒹葭的問話,陳二狗蹲在樹底下,平視前方,很老實回答道:“不知道,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二狗,知道窮人可悲在哪裡嗎?”
曹蒹葭輕聲道,神色沒有憐憫,沒有悲慟,既沒有身爲世家子弟的居高臨下,也沒有太多矯情的泛濫同情,她沒有等待陳二狗的答案,自問自答,“在我看來,是一輩子打拼一些別人一出生就有了還不樂意珍惜的東西,最可氣的是等到自己終於殺出一條血路,拿到手了財富,權勢,女人,卻發現這些東西都帶不進棺材,也不想帶進去,因爲那些最後想抓在手心的東西,早就典當給生活,賤賣給世故了。這還算幸運的,每個窮人起初大多都是兩眼抹黑,像你一樣,看不到明天是好是壞,也不清楚今天做的一切是否有實際意義,滿世界飄蕩着鈔票的氣味,成功人士在燦爛微笑,文人搔客在無病呻吟,當官的在高呼反腐倡廉的時候揮金如土,這都與你無關,又慼慼相關,於是有人怒了,有人哭了,還有人瘋了,最多的是還有人麻木了。說這些,文縐縐,酸了點,但都是我親眼所見,懂事後一點一點一滴一滴想出來的,我看到過很多比你聰明的男人,也是窮人出身,爲了出人頭地,透支着才華和天賦,一小部分飛黃騰達,大部分栽了,栽在女人肚皮上,或者政客手心裡,或者殲商算計下,不少死了,都是才華橫溢的年輕人,原先都被老頭子們看好,視作雕琢後可成爲大器的璞玉,一一夭折,有的跑到國外洗碟子去了,有的被貴婦包養成了小白臉,有的進了秦城監獄,二狗,這些東西,也許今天你聽起來純粹是些沒有共鳴的遙遠故事,但生活永遠比現實荒誕,這一點你必須記住,我希望以後你見到了我這樣怎麼都不太正常的傢伙,再遇見趙鯤鵬那樣的看起來過不去的坎,別慌,像你第一次爬上東方明珠塔那樣,就算心裡怕得要死,也咬牙扛下來,所以我這次在南京找到你,一點都不覺得你丟臉,二狗,我爺爺說過一句話,人在做,天未必再看,但躺在地底下的先人一定在看。我只看過你爺爺墳墓一次,不敢胡亂說話,但有一點我肯定,他希望你一世榮華,但更希望你好好活着,結婚生子,傳宗接代,讓你子女在他墳前喊一聲太爺爺。”
陳二狗瞠目結舌,沒想到曹蒹葭會掏出這麼多肺腑之言,蹲在她身旁,仰頭,剛好能看到她的下巴,精緻圓潤,像極了一小段水潤的錦繡緞子。
曹蒹葭伸出雙手,朝着天空構架了一個長方形框子,這是她第二次擺出這個手勢,第一次是在張家寨深山,她輕聲道:“二狗,你看,這就是現在你能看到的天空,比張家寨大了些,這意味着你接下來會見到更多的人,碰到更多的機遇或者危機,也許磕磕碰碰,也許一帆風順,現在你看到的天空確實不大,但如果你沒有走出上海,沒有按照你爺和孃的意願好好活下來,這一點天空都看不到了。”
陳二狗點點頭。
曹蒹葭收回雙手,低頭望着保持仰視姿勢的陳二狗,平靜道:“你跟我那個圈子的權貴子弟不一樣,但你跟尋常窮了就窮了的窮人也不一樣,跟那些窮瘋了一心鑽營就巴望着蛇吞象的聰明人又不一樣,我,曹蒹葭,不是慈善家,只是一個想全國跑一遍,順便找一兩個值得期待人物的女人,我沒聖人境界,不想什麼齊家治國平天下,能修身就足夠了,受傷了會疼,疼了會哭,很普通的女人,只不過見多了人才啊天才啊怪胎啊,也見慣了公子哥啊大少啊紈絝啊,看男人不再留意他的身世背景,對他的相貌身材也沒太多花癡標準,所以我跟你談得來,二狗,你也別急着驕傲,我看上你的地方,也許大多數女人都是不欣賞的。對了,我其實今天就要離開南京,回家,不出意外會提到你,情理之中,肯定會有很多人憤怒,疑惑,譏笑,他們也一定費解陳二狗你一個土包子憑什麼讓曹家最受寵也最偏執的孩子青眼相加,我不會跟他們解釋什麼。當然,如果我這麼說你不舒服了,別憋在心裡,罵我兩句都可以,打就算了,我知道你是有便宜不佔天誅地滅的那種牲口,我可還沒進你們陳家的門,還得講究一點男女授受不親不是?”
陳二狗輕輕苦笑,無言以對。
“這次回去,如果還能回南京,說不定我一犯渾,就真上了你的賊船也不一定。”曹蒹葭打趣道。
“我廟太小,你這麼一尊大菩薩,就怕你願意進,我也供不下啊。”陳二狗撓撓頭道。
“心裡早樂開花了吧,嘴上還玩起了花樣。”曹蒹葭輕笑道。
“我只是不敢相信而已,你那麼聰明,知道我是一個悲觀主義者,喜歡把所有事情都往最壞處想,所以即使真是好事,到了我這裡也不那麼好了。”陳二狗略微自嘲道,抽出一根菸,夾在手指間卻沒敢抽,怕曹蒹葭對煙味過敏,“換做任何別的女人,有你這樣的條件,然後這麼對我說,我都會把她當作玩笑,或者瘋子,但你不一樣,我不敢信,也不敢不信,挺矛盾,其實我心裡是真樂開了花,就差沒忍住脫口問你啥時候去領結婚證,或者先入洞房把最要經的事情辦了先。”
曹蒹葭表情煞是古怪,似乎是被陳二狗最後一句天大實話給膈應嚇唬到了。
陳二狗站起身,深呼吸一口,把雜念壓下,滿是期待地詢問道:“富貴在部隊怎麼樣?”
曹蒹葭本就不太自然的表情愈發透着股弔詭,猶豫了一下,笑道:“沒什麼大問題,就是如今他已經名氣不小了,據說再過兩個月就能獲得第二次晉升,爬得算快了。按照這個速度,不出七八年,肩膀上就有兩條槓了,再以後往上升就稍難了點,不過對富貴來說一切皆有可能,沒有他做不到的事情,只有我們想不到的事情。”
“他要是不肯老實當個兵蛋子,你就讓上級狠狠抽他。”陳二狗忐忑道,雖然曹蒹葭話說得漂亮,但怎麼聽都有種不可告人的玄機,陳二狗的世界觀中軍隊一直是個充滿神聖感的地方,雖然緊張富貴,但也不希望富貴像他一樣在陌生地方做出頭鳥。雖然表面上看起來在張家寨永遠是陳富貴在笑陳二狗在爭在搶在與人鬥,但陳二狗最瞭解這個兄弟的脾姓,那是因爲張家寨人都沒有觸及富貴的底線,觸碰了他的底線,下場就像那些調戲了他們娘第二天便再沒有從深山裡走出來的採藥商。所以陳二狗很擔心到了部隊富貴會四處碰壁。
“你們兩個真不像。”
曹蒹葭笑道:“你跟富貴真是從一個孃胎裡出來的兄弟?”
陳二狗頓了一下,輕聲道:“不是。”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