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雷抱着清容走後,寢殿內則是長久的緘默,清容留下的一灘血色,映襯得鳳卿雙頰、雙眸一如她沾滿鮮血的雙手,觸目驚心。
她的觸目驚心,並不表現在她的臉上,而是發自她內心的傷感,眼眸中掩飾不住的沉痛和不捨。
血色映入眼中,隨着心情的跌宕起伏,仿若是怎麼也捉不住的飄搖思緒,亦仿若逝去的那抹飄渺生命。
咳咳咳……牀上傳來一聲聲斷斷續續的劇烈咳嗽,將她從地獄邊緣強扯出來,不過她依舊坐在地上,心神不寧,擡眼望了牀上的寧王一眼,螓首又不自覺垂了下去。
“鳳卿。”
寧王的聲音低啞,浸透着渾身無力。
聞言,鳳卿神色一凜,一向清冷的雙眸添了些許銳利,剎那,竟然光華冷然得連寧王都差點不敢逼視,她憤怒,她怒極,她傷極,她亦痛極,那冷不似往日的淡然,那冷如寒冬堅固的冰柱,牢固得用手都掰不斷。
“清容是怎麼死的?”
答非所問,鳳卿抿脣道,眉頭卻蹙起。
悵然若失,仿若心中缺少了一塊,再也拼不完整,憶起有清容相伴的日子,她明媚的笑容,她俏皮的表情,她清朗的嗓音,她眉飛色舞地渲染愛情的美妙……
明明近在昨日,歷歷在目,卻又仿若隔了千山萬水,窮盡一生,再也接觸不到,回憶只能永遠沉澱在內心深處,無法再親身經歷了。
“你先給我倒杯水,我再慢慢告訴你。”
寧王的語氣也帶着淡淡的傷感,或許是被鳳卿感染了,又或許是天雷的離開,對他來說,一時還難以接受。
鳳卿緩緩站起,她用盡了力氣,癱軟已久,加上扭傷的腳踝,她全然是憑着一股毅力站起來的,笨手笨腳地倒了一杯茶,端至寧王身邊,遞給他。
寧王並未接過,反而盯着她的腳踝,面色不悅道,“你的腳受傷了!”
“沒事,喝茶,說。”
鳳卿言簡意賅,卻帶着一股莫名的強勢。
脣角牽動,卻又陷入了莫名的恍惚,視線越過地上那一片猩紅,望向更遙遠的虛空。
寧王一愣,知道她骨子裡定是一堅強的人,近乎偏執,若是她下定了決心的事情,即使撞得頭破血流,依舊是勇往直前。
默默接過她手中的茶水,滋潤了下乾涸已久的喉嚨,他張了張脣,卻覺得喉嚨中那茶水透露着一股苦澀,一如此刻她的內心,寧王的心驟然一窒,有一股疼痛從四面八方襲來,包圍了整顆心。
他非常清醒,這不是身體上的後遺症,而是眼前的這個人。
等那股疼痛慢慢褪去,寧王纔在鳳卿略微不耐的神色中,緩緩開口道:“我並非很清楚事情的緣由,大致應該如此。我躺着,昏迷中,感覺周圍很嘈雜,很吵鬧,而我疾言厲色,卻沒人理會。我非常生氣,想要努力地大喊,卻發現我根本無法發出聲,或許更正確的說,我這才發現我儘管疾言厲色,也無濟於事,無人理會我。我的身體被包圍在一圈白光中,看不到,摸不着。最後那一刻,我跌出了那一圈白光,纔可以撐開沉重的眼皮,也就是可以看得見時,我已經在牀上了。我醒來後,發現天雷、清容、還有一個陌生的男人在我的寢殿內,那個陌生的男人估計是奸細,用匕首挾持了清容,而天雷滿臉懼色跟緊張不安。”
說到這裡,寧王停頓了片刻,又喝了一口茶,再度開口,“我醒來,只覺得渾身無力,身子動了動,而那個奸細發現了我醒來,嚇了一跳,但是還是反應迅速地欲要伸手向我行兇。天雷發現的快,當下就飛撲過來,而清容見此,也欲要幫忙,無奈,那匕首擱在清容的脖頸上,一直沒有離開,結果清容一動,那奸細便毫不留情、利落地殺了清容,又想要我充當他的人質。只是,天雷的爆發力,出乎了那奸細的意料之外,天雷一見清容死於那奸細之手,下手毫不留情,眼疾手快,飛腿踢飛了奸細手中的匕首。奸細被天雷擋住,無法拿我作威脅,又加上清容已死,天雷沒了顧忌,下手毫不留情。奸細的武功不及天雷,只得被活活打死。”
鳳卿聽完,一聲不吭,靜默得令寧王不安起來,不由出聲喚回她狀似脫殼的靈魂,“鳳卿?”
“若是我沒醒來,或許清容就不會死。”
寧王臉色沉了下來,聲音也很沉。
“不能怪你,若是她沒替換我,根本就不會死。”
論追究原因,自己比起寧王,或許更爲之前。
“那我們都不要責怪自己了,清容的仇,我會替她報的。”
寧王從生死門前徘徊了一圈,整個人仿若脫胎換骨,對鳳卿不再抗拒,承認自己對她的感情,只是還說不出口而已。
鳳卿沉浸在傷感之中,也隱約感到寧王對她的態度有了好轉,不再是以前的冷冷的嘲諷。
清容,他又提到清容,清容閉上眼睛之前,曾經說,要給寧王一個機會,清容的本意,是希望自己能夠留下來,幫襯寧王,這樣,間接能夠保護天雷吧?
若是自己他日回到瑾王身邊,那麼若是他日寧王兵敗,天雷逃不出九死一生,性命堪憂。
清容臨終,唯獨的要求是希望她所愛的人能夠好好活着,無關榮華富貴,無關高官厚祿,僅僅是活着,能夠替代她,繼續她大好的青春年華。
鳳卿閉上眼睛,決定暫時拋去這個煩人的問題。
“若是他日對決上,希望你能放他一條生路。”
鳳卿想到那個說要等他回來的人,腦海中,他的影像一時清晰一時模糊,他之於她,到底是什麼呢?
不過,她還是希望無論如何,他能夠好好活着。
那個人,給過她須臾的溫暖,讓她有過感動。
寧王聞言,呼吸聲加重,鳳卿以爲他就要拒絕了,忽然,他沉聲道,“若這是你希望的,我便放他一條生路。我有些嫉妒,嫉妒你對他的好,情動不代表情終,只是情動,你就能夠如此傾心待他,若是情終,或許你會直接開口叫我去死吧!所以,近水樓臺先得月,我不管你先前怎樣,我一定要你情終於我。”
低啞的聲音,卻充盈着一股強勢、迫人的霸道。
鳳卿訝然,斂眉低頭,心思又混沌起來,傾心待他?她有嗎?
她只是希望他能夠活着而已,清容的死,給了自己一個重擊,覺得活着纔是最美好的,死了雖然一了百了,但是清容眼中那濃濃的不捨,那濃濃的戀世,激起了她對生活的嚮往。
不該再這樣默默無聞地沉寂下去,世間的混濁,愛情的美好,若是沒有嘗過一遍,死了未免太可惜了,人生來就該是享受生活,自己過得太過壓抑,寧王過得太過沉重,瑾王揹負的責任太重。
三個人,三種生活,都不是她渴望跟希翼的,她從前一直渴望過自由、獨居、無拘無束的漫遊生活。
現在想通了,若是心不自由,身又何來的自由。
若身自由,那麼不管你身處何方,你總能呼吸到自由的空氣。
再次擡眸,鳳卿雙眸清澈見底,仿若白蓮從淤泥中出來,孑然一身,潔白無暇,沒沾染到半粒塵埃,寧王感覺此刻的鳳卿愈發靈動起來,有什麼不一樣了,看了好久,又說不出來。
“我餓了。”
良久,寧王纔不好意思地說了一句。
鳳卿錯愕地瞪大了雙眸,寧王面帶慍色,自我解釋道,“我又不是聖人,跟你一樣,都會餓,不要用看怪物的眼神瞪我。”
鳳卿失笑,的確該是餓了,自己早上醒來時,也是滿腹的飢腸轆轆,幾天的昏迷,早已體力盡失,何況寧王受傷很重,比起自己,耗盡的體力更甚。
“扶我起來,我們出去吃。”
寧王聲氣孱弱,但表情卻是很正經。
鳳卿心底浮上一抹淡淡的感動,這個寢殿,是清容的葬身之地,饒是她再淡定自若,在這裡用膳,她也難以下嚥。
鳳卿扶着他起來,寧王體虛,幾乎半個身子倚在鳳卿身上,走了幾步,他終於意識到了不對勁,忙喊停,“等等,你的腳受傷了。”
“沒事。”
鳳卿咬了咬牙,淡淡地答道。
“不行。”
寧王停了下來,饒是她拉扯,也不肯再走一步。
鳳卿微微擡頭,映入眼簾的剛好是寧王冷峻的側面,在蒼白的臉色雜糅下,竟然柔和了三分,不見邪魅,卻見是霸道的堅持。
鳳卿欲要多言,額頭上卻多了一隻手,溫熱的指馥襲上,摩挲着,正要讓他不要如此無禮,卻聽到他的聲音低低的,脣角噙着一抹蠱惑人心的溫暖笑容,“看,都出汗了,真不懂得疼惜自己的身子。”
鳳卿這人吃軟不吃硬,況且,寧王從未有過如此言語,這足以讓她失神,驚訝,爬滿了臉頰,蔓延入了眼底。
除了束手投降,鳳卿便乖乖地任他牽着回到了牀上,並排坐着,接着又聽到了他朝着外頭大吼,“來人。”
人是來了,來的還不少,滿滿、黑壓壓的人頭擠滿了門檻,足見寧王那一聲吼叫是如此的地動山搖,是如此的威懾驚人。
“黑老兒出來。”
黑壓壓的人頭,寧王凌厲的目光逐一掠過,最後落在一個人的身上。
出乎鳳卿的意料之外,這個黑老兒,長得是其貌不揚,瘦骨嶙峋,也到了油盡燈枯的年齡,不過走路的步伐穩健,功力足見不斐。
“其他人都給本王退下去,吩咐廚房,弄點清淡的食物,本王待會自會過去用膳。”
人慢慢退開了,井然有序,或許是寧王的醒來,給他們帶來了希望,他們似乎每個人臉上都看到了喜悅,那是充滿希望的喜悅。
鳳卿暗歎,那些人的表情入了自己的眼底,心中若有所思,寧王能夠堅持到今日,或許已經成了一種習慣,仇恨,隨着時間或許已經減淡,但是那持續在跟隨者身上隨處可見的濃烈期盼,是他堅持的動力。
他挑起來的遊戲,規則的一部分,已經不容許他恣意破壞了,若是他敗了,他這些年逐漸擴大的那幫勢力,又豈能容許他就這樣衰敗,這些人的未來,都早已跟寧王的命運緊密連在一起,息息相關了。
黑老兒在寧王的授意下,幫鳳卿塗了清涼的一層膏藥,又幫她包紮好。
鳳卿略帶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而黑老兒卻是神色矜漠刻板,一字一句道,“三天之內,不能碰水,辛辣食物忌吃。”
“黑老兒,白老兒的死,你不要太傷心了。”
寧王過了許久,重重拍了黑老兒瘦弱的肩膀,幸好寧王體虛,不然以他往日的大力,黑老兒早就跌了個趔趄。
黑老兒痛苦地垂下了頭,過了許久,才仰起臉,他的眼中有一種刻骨的沉痛,一種無奈的悽清。
鳳卿擡眸望去,彷彿竟是錯覺,這矍鑠老者似在剎那又老去十載。
靜了片刻,他也不多言,淡淡欠身道:“多謝王爺,黑老兒先告退,要爲白老兒送最後一程。”
寧王神色黯然,似乎也想起了白老兒往日的好,點了點頭,讓他退下。
鳳卿驀然回身,毫無預兆地劈面問道:“白老兒是不是黑老兒的兄弟?”
語聲微啞,看似問他,又似自言自語。
鳳卿一身素衣,神容慵倦,唯獨手上是凝滿了鮮血,寧王也不嫌棄,兩人慢慢地朝着門外走去。
“是,白老兒跟黑老兒是兩兄弟,不過白老兒年紀比黑老兒年輕了二十載,白老兒跟黑老兒是因爲家鄉惡疾才逃出來的,父母都已經死於惡疾,獨獨留下他們兩兄弟。白老兒本是家中兩老老來得的子,自是異常寵愛,黑老兒對他也是百依百順。兩人逃難入了我神魔教,潛心修醫,自有了一番成就。黑老兒攻毒,白老兒攻醫,兩人感情一直都很好。此刻來蕭然,本來不打算帶他們來的,他們上了年紀,有所不便,但他們堅持要來,沒料到……哎……”
寧王重重嘆了一口氣,言語間,充盈着一股濃濃的可惜。
鳳卿溫婉垂眸,淡淡頷首,“怪不得。”
只有情到深處,纔有黑老兒那刻骨的疼痛,這一對患難中的兄弟,相互扶持數十載,沒想到年紀小的那一個先去了,黑老兒傷心之餘更多的是措手不及。
兩人接下來心思各異,默默用了膳,這短短的上午,發生了這麼多驚心動魄的大事,都需要時間。
“王爺,王爺,不好了。”
管家急促的腳步聲,凌亂,語氣也不似有着往日的從容。
“管家,怎麼了?”
寧王還算冷靜,見到管家驚慌失措的模樣,沒有大驚失色。
管家看到這樣的王爺,心態稍稍緩和,喘了一口氣,未平,語氣還是斷斷續續,“瑾王,瑾王他要打進來了,圍在外頭呢!”
饒是寧王再鎮定,也不禁皺了皺眉,臉色大變,倏然想了起來,自己昏迷這段時間,估計是天雷執掌的軍務,眼下天雷一走,衆將失去了總指揮,加上這段時間,自己沒有去過軍營,定會有小道消息傳出,渙散軍心。
就算自己此刻現身大軍,也來不及了。
“管家,府內這裡有多少人?”
寧王沉聲問道,神情嚴肅。
鳳卿擡眸,發現寧王眼神似乎透過她,又望向遠方。
“回王爺,府內之前有一批人手已經轉移京城那邊,但還有五六十人。”
管家蹙眉,他靜待王爺的吩咐,心底有如明鏡一般透明,王爺心思玲瓏,自然能夠想出金蟬脫殼的妙計,只是眼下王爺行動不便,體虛衰弱,難以挺過這一關。
管家頓了頓,又恭敬地道,“王爺,我問過他們了,王爺不必帶我們一起脫逃,我們跟着王爺是累贅,人多反而更容易被發現。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王爺是我們的希望,王爺,你帶着鳳小姐離開這裡吧,去找大軍匯合。這邊我已經飛鴿傳書過去了,相信軍營那邊會有人趕過來接應你們。”
沉寂,一陣沉寂……
“不可,”寧王略微猶豫了一下,還是很堅決地搖了搖頭,“管家,你先去把人都集中起來。府內的衆人都去投奔世子黑軒凌,他駐紮的營地離這比較近,本王給你寫一封信,你們去投奔他。”
“那王爺你呢?”
管家脫口耳而問,眼底盡是緊張,若是他們僥倖成功逃脫,王爺卻……這太不值得了……
“你們這幫人中老弱病殘較多,世子那邊比較方便接應,這裡自有密道通向那邊,但是本王走的並不是你們這一條密道。”寧王頓了頓,“那條密道狹窄,每次只能容下一人,你們能逃幾個是幾個,在本王寢殿的牀下,機關在牀沿的拐角,你轉動下即可。快點去召集人,時間就是生命,本王先走一步,到時他日有機會自會見到,暫時分道揚鑣,跟弟兄們說一聲,能夠留得性命在,就算是一時的侮辱,也要忍了。”
寧王話中的深意不言而喻,希望他們即使被俘虜了,也不要輕易求死。
管家再三拜別,才依依不捨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