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面對着君士坦丁十一世皇帝這份猶如山賊土匪一般粗俗無禮的挑戰信,城內的土耳其人全都是義憤填膺——區區幾個月之前,這位羅馬皇帝還在新月軍旗面前渾身顫抖、哀求饒命——如果是穆罕默德二世蘇丹還在的時候,土耳其帝國早已派遣大軍應戰,對這種愚蠢的挑釁展開最嚴酷的報復了。
但問題是,隨着上個月那一場不可思議的浩劫,交戰雙方的形勢,眼下已經發生了天翻地覆的改變。
在此時此刻,隨着十四萬大軍的一夜覆滅,還有穆罕默德二世蘇丹的暴死,無論剩下的土耳其人如何掙扎應變,奧斯曼土耳其帝國在東歐和小亞細亞的霸權,已經註定要開始土崩瓦解。
——歐洲戰場上,阿爾巴尼亞最偉大的民族英雄斯堪德培,羅馬尼亞的吸血鬼鼻祖“德古拉公爵”弗拉德三世,匈牙利的匈雅提攝政王,還有不甘雌伏的塞爾維亞人和保加利亞人,在得到消息彈冠相慶之餘,接下來必然會對被掏空了心臟的土耳其人發動反撲。即使是被土耳其人視爲腹地的小亞細亞,那些在之前被奧斯曼土耳其帝國打得喘不過氣來的其它突厥小國,多半也會趁勢起兵作亂,窺視土耳其蘇丹的寶座。
而土耳其人最忠誠、最精銳、最強悍的本族軍隊,還有蘇丹最信任的新軍,此時早就已經灰飛煙滅,連個渣子都沒剩下。剩下的幾支雜牌部隊,全都充斥着波斯尼亞的重騎兵、保加利亞的輕騎兵、塞爾維亞的火槍手和長矛手、希臘的工程兵和水兵……這些人在土耳其帝國如日中天的時候。或許會對着新月旌旗俯帖耳、矢志不移,不過在奧斯曼土耳其帝國本族部隊死傷殆盡的如今,他們的忠心就會變得很可疑了。
更別提這些土耳其雜牌軍在出兵迎戰四方敵寇,拯救突然變得風雨飄搖的衰微國運之前,還得在自己人內部先進行一番慘烈的火併,角逐出下一任土耳其蘇丹的人選……至於在打完內戰之後,剩餘的土耳其軍隊還有沒有餘力擊退外敵入侵和鎮壓境內反叛……這個過於遙遠的問題,暫時就沒法考慮了。
所以,儘管被這封挑戰書給氣得眉毛一抽一抽,但圖拉罕帕夏還是很有涵養地按捺住滿腔的怒火。不僅沒有一怒興兵,反而還竭力安撫同樣怒不可遏的麾下衆將,勸解他們稍安勿躁——巴耶濟德蘇丹今年還不滿五歲,根本不識字也不懂事,自然也就沒來參加軍事會議,倒是讓圖拉罕帕夏省了安撫小孩子的麻煩。
“……雖然我和你們一樣憤怒,但我還是要勸說你們保持冷靜。我們想要出城擊退這些毫無紀律的基督徒,是隨時都能辦到的事情。問題是擁戴着穆斯塔法王子的阿爾巴尼亞軍團,隨時有可能從西北方殺到。而這座城市內部的奸細也在蠢蠢欲動,我們必須死死地堅守在都。直到我的莫利亞軍團主力趕到爲止!”
“……更何況,我懷疑這封信很有可能是一個陷阱——阿爾巴尼亞軍團說不定已經抵達了都附近,並且跟羅馬皇帝締結了同盟,故意想要激怒我們,誘使兵力稀少的我軍離開城牆,暴露在空曠的野外。然後,隱藏在某處的阿爾巴尼亞軍團就會突然現身,殲滅我們的有生力量,隨即輕鬆地奪取堅固的都城!”
“……所以。請你們一定要鎮靜下來,不要被敵人的挑釁所激怒……短暫的忍耐並不代表着懦弱,只要莫利亞軍團的步兵主力從南方趕來,這些基督徒就會爲他們的狂妄而付出代價……”
雖然苦口婆心地勸住了衆將的請戰,但圖拉罕帕夏的心情,其實並不如他表現得那麼平靜。
這場軍事會議剛一結束,最後一位軍官剛剛走出門外。他便從靴子裡抽出一把鋒利的匕,狠狠地將君士坦丁十一世的回信釘在書案上。
“……這頭裹着紫袍的豬玀,比乞丐還要窮酸的皇帝……要不是我的莫利亞軍團還沒有趕到,哪裡能容得了你這般囂張?”
然而。圖拉罕帕夏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在發出了這番虛言恫嚇之後,希臘人其實已經開始準備撤退了。
土耳其都阿德里安堡郊外,被皇帝徵用的土耳其蘇丹行宮,此時正是一派燈火通明。
“……目前的局勢已經很明顯了,這場聖戰能夠打到如今的這一步就已是極限。僅僅憑着這樣一幫烏合之衆,我們根本無力攻破阿德里安堡,甚至沒有辦法肅清散佈那些目前在色雷斯平原上的土耳其部落。”
站在臨時佈置出來的作戰會議室內,君士坦丁十一世皇帝指着桌上攤開的羊皮紙地圖,一臉沉痛地對着衆臣嘆息道,“……羅馬帝國的天空之下,已經盡是說着異族語言的外邦人了!”
——奧斯曼土耳其人渡海侵入東羅馬帝國,跟滿清八旗破關入主中原這兩件事情相比,雖然在表象上有些類似,但問題是,在人口數量規模方面,東羅馬帝國與古代中國可是天差地別。
在六世紀的查士丁尼王朝時代,處於鼎盛時期,幾乎囊括了整個地中海的東羅馬帝國,大約擁有三千五百萬人口,與同期的中國基本上算是一個數量級。但是當阿拉伯人興起,奪走了帝國的北非、埃及、敘利亞、巴勒斯坦和西班牙領地,讓東羅馬帝國在歷史書上退化成拜占庭帝國之後。帝國的雙頭鷹旗幟之下就只剩了希臘和小亞細亞的地盤,總人口更是從此跌到了區區七八百萬,並且再也不曾恢復過來。
至於作爲帝國核心民族的希臘人,人口數量則更加悲催,在最多的時候也不過三四百萬而已
所以,數量多達上億的漢人,即使在軍事上被暫時征服,也能憑藉絕對優勢的人數和先進的文明系統,將區區幾十萬滿洲八旗在文化上逐步融合、同化。而數量僅有不足四百萬的希臘人,跟從東方入侵的數十萬奧斯曼土耳其人相比,卻無法在人數上形成壓倒性的優勢,就連文化也沒有特別明顯的優勢。
於是,在東羅馬帝國崩潰之後,被征服的希臘人非但沒有憑藉自身的文化傳統,將遠道而來的土耳其人逐漸融合、同化,而是反過來不斷地皈依伊斯蘭教,從身心都變成了土耳其人。
結果,等到未來希臘人再次獨立的時候,整個小亞細亞除了零星幾座港口島嶼之外,已經被完全土耳其化,而歐洲的很多希臘城市也變成了土耳其人的城市——民族屬性都變了,恢復舊日版圖自然成了空想。
即使是在1453年的這個時間點上,東羅馬帝國舊日版圖的土耳其化,也已經非常之嚴重,不僅在小亞細亞的人民已經沒剩多少還能說希臘語的,就連東歐的色雷斯平原上,也已遍地都是清真寺和包頭巾了。
東羅馬帝國這一次貌似勢如破竹的絕地反擊,其實僅僅只是打了對手一個出其不意。如果戰況膠着下去的話,他們一路潰敗回君士坦丁堡已經是最好的下場,甚至就連全軍覆沒也並非沒有可能。
因此,除了狂熱的底層信徒之外,凡是較爲有理智的帝國高層人士,都已經在考慮着要見好就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