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4年12月26日上午,上海特別市,閘北華界,京滬鐵路東段終端,閘北火車站
一羣衣冠楚楚、手持文明棍的西洋紳士,從這一天的清晨開始,就等候在了這裡。
在他們背後的小轎車上,掛着外交使館的牌照,飄揚着英國、法國和美國的旗幟。
而在他們的四周,兩支荷槍實彈的軍隊正在遙遙對峙:一方是打着鐮刀錘子紅旗的工農紅軍,另一方則是英國、法國、美國的上海駐軍,外加法租界的“義勇兵”和公共租界的萬國商團。
——從清晨時分,第一支紅軍小部隊沿着鐵路突入上海市區,準備搶佔閘北火車站以來,提前部署在這裡進行堵截的各國聯軍,就跟他們展開了對峙……隨着時間的推移,抵達閘北火車站的紅軍部隊越來越多,而聯軍的形勢處境也越來越不利。但儘管心頭有些打鼓,這些西洋大兵們依然在繼續堅持。
因爲,駐上海的各國總領事需要展示出他們的武裝力量,作爲跟赤色分子進行交涉和談判的後盾。
“……尊敬的領事先生,您看……我們是不是應該退回租界比較合適?”
看着一隊又一隊陸續趕到對峙現場的紅軍戰士,在街道和建築物上架起機槍,隱約有着要將聯軍包圍起來的意思,駐滬英軍司令柴克雷准將不由得有些心情忐忑,並且如此對駐上海總領事布蘭.約翰爵士說道,“……赤色分子的兵力越來越多了。而且他們的軍械裝備似乎也很精良……”
“……放心!他們不敢開火的,准將!請拿出你的勇氣來!不要丟了帝國軍人的氣勢和臉面!”
布蘭.約翰爵士頗爲不滿地瞪了他一眼,“……我們要將赤色分子堵在這座城市的大門外!至少也要讓他們不能踏入租界。就像‘一二八事變’之中的日本人一樣……”
“……可我怎麼記得,那時候的中國人和日本人全都進入了租界,甚至是直接在租界內開打……好吧,就當我什麼都沒說,領事先生。”注意到領事先生的眼神愈發不善,柴克雷准將趕緊停下了嘀咕。
——總的來說,大不列顛及北愛爾蘭聯合王國駐上海總領事布蘭.約翰爵士。是一個非常傲慢的人。
這或許不是他天生的本性,但多年以來的職業外交官生涯,終究塑造出了他俯瞰萬物的傲慢姿態。
因爲。布蘭.約翰爵士成爲一個外交官的時候,正是大英帝國在歷史上最強盛的時期。
這個面積不到25萬平方公里,人口不過6000萬的彈丸之地,竟然攪動了地球近200年的叱吒風雲。
作爲這個世界上最強大的國家。帝國的旗幟飄揚在世界的每一個角落。無時無刻不享受着陽光的照耀;帝國的艦隊馳騁在全世界每一片海洋,將萬頃波濤納入女王的統治之中;帝國的外交官巡遊在每一個文明國家或未開化國家的首都,傲慢而又自信地制訂着這個世界的秩序與規則。無論是帝國的朋友,還是它的敵人,都羨慕而又嫉妒地用一個充滿着無上榮耀的詞語來稱呼它,把它稱呼爲偉大的“日不落帝國”。
這就是布蘭.約翰爵士多年以來在“未開化的中國人”面前,始終保持着傲慢姿態的全部資本。
而且,就像所有上了年紀的人一樣。這位總領事先生也喜歡緊緊地抓住自己的那一點資本不放,將它牢牢的握在手心。害怕它悄然從自己指間滑走……因此,他既異常憎恨那些試圖將這一點資本從他手裡奪走的人,也同樣痛恨那些不將他的資本——日不落帝國的輝煌榮光——放在眼裡的傢伙。
很不幸的是,眼前突然闖進上海的工農紅軍,就屬於後一種——因爲這羣赤色分子的突然到來,之前的四十八小時內,布蘭.約翰爵士剛剛在爆炸聲中度過了有生以來最糟糕的一個聖誕節。
——精心籌備的聖誕晚會被中途打斷,蘇州河以北的市區化爲一片火海,大英帝國爲此承受了慘重的經濟損失……雖然蘇州河以北的半個公共租界,從數年之前開始就逐步被日本人強佔。但大英帝國政府、租界工部局和英國資本家在那片土地上依然還有不少資產,比如百老匯大廈、提籃橋監獄、楊樹浦發電廠等等——他們至今依然自欺欺人地把那裡稱爲公共租界的東區和北區,而不是事實上的日租界。
除此之外,由於整個北區和東區都受到嚴重破壞,數以萬計的無家可歸者流落在蘇州河以南地區的街頭,缺衣少食、怨言四起。反日團體趁機興風作浪、騷動不斷,到現在還不知道該如何善後。沉沒的日本軍艦又堵塞了狹窄的黃浦江航道,讓公共租界的港口運輸爲之癱瘓……這一系列令人焦頭爛額的麻煩事,迫使布蘭.約翰爵士放棄了自己的聖誕假期,並且不眠不休地連續召開緊急會議,但迄今依然不得要領。
而到了現在,爲了公共租界內幾十萬各國居住者與英國公民的生命財產安全,布蘭.約翰爵士更是不得不親自站出來,以開戰爲威脅,嚴厲警告這些中國的赤色分子不得進入上海——這是理想情況下的最高目標,談判底線是要求紅軍尊重各國在上海的利益,承認外國人的治外法權,並且不得派兵進入租界。
很顯然,這絕對不會是一場和和氣氣、斯文有禮,令人心情愉快的外交談判,而是註定要充滿火藥味。
按照大部分領事館工作人員的看法,這恐怕比三年前調停中日“一二八事變”的交戰還要更加艱難。
距離現在有些遙遠的若干年之前,在不列顛本土任職的時候。布蘭.約翰爵士也曾經跟某些信奉馬克思主義的英國工會領袖打過交道——對於傲慢、尊貴的大英帝國公務員來說,這是一種很不愉快的體驗,但勉強還可以忍受……然而。此時的布蘭.約翰爵士卻突然覺得,跟眼前這些徹底無視大英帝國威嚴的中國赤色分子相比,就連當初那些粗魯無禮、膽大妄爲的英國工會領袖,都能稱得上是彬彬有禮的紳士了!
——沒辦法,這世上總有些事情,需要一個地位足夠合適的人站出來,才能得到解決。
比如說。工農紅軍與各國駐滬領事團之間的談判交涉。
總的來說,這場談判從一開始出了大問題——在佈置進攻上海的作戰計劃之時,無論是穿越者還是本時空的紅軍領袖。都只是把上海灘的各國洋人當成了搶劫對象,而不是談判對象。而唯一想到並且提起過這件事的陳獨秀前總書記,這位黨的締造者和創始人,又在獲得狼人血統之後。興沖沖地穿越去了現代中國進行“黨務考察”。順便騷擾北京中南海諸位大佬們的脆弱神經……從而把這事完全忘到了九霄雲外。
因此,在進軍上海的作戰命令之中,紅軍指揮部完全沒有提及遇到外國人之後應該怎麼做。
於是,當布蘭.約翰爵士試圖對工農紅軍發出警告的時候,卻發現自己處於一種基本被人無視的狀態。
——12月25日上午,當布蘭.約翰爵士第一次在廣播電臺裡發佈講話,以戰爭爲威脅,要求工農紅軍不得進入上海的時候。紅軍對此完全沒有作出任何迴應;當日下午,英國總領事館派出去打探的使者。終於在南翔鎮遇到了紅軍的一隊偵察兵,但是,當這位外交武官聲色俱厲地了說了一通威脅的話之後,對方卻沒有給出任何答覆,就把他直接驅趕了回來;今天早上,得到了準確消息的布蘭.約翰爵士親自出馬,帶着各國領事團和一支三國聯軍,在閘北火車站堵住了紅軍進城的先頭部隊……怎奈對方依然沒有主動過來接觸的意思,在兩軍相遇之後,只是立即尋找有利地形進行隱蔽和防禦,從而展開了漫長的對峙……
怎麼說呢?雙方沒有一照面就擦槍走火,都要多虧聯軍的剋制和紅軍的慎重了。
很自然的,布蘭.約翰總領事先生將這種漠視或者說無視,看成了他們對大英帝國和他本人的嚴重蔑視,看成是一種無法忍受的羞辱,看成是一種狂妄自大的傲慢表現。因此,感到自尊心受傷的布蘭.約翰總領事先生,眼下非常非常的憤怒,幾乎變成了一頭憤怒的公牛——大英帝國的外交官怎麼可以被如此對待?
顯然,和一頭憤怒的公牛談判絕對不容易,談判會破裂幾乎是百分之分的事情。
事實上,吹了幾個小時冷風的布蘭.約翰總領事先生已經在心中暗自決定,即使對方的領導人屆時願意放低姿態,向自己道歉賠禮,他也要充分表現出自己的雷霆之怒,讓這幫該死的赤色分子下不來臺!
然而,這位正在生氣的英國紳士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對面的赤色分子從一開始就沒打算跟他談判!
另一方面,當傲慢的布蘭.約翰總領事先生正在因爲自尊心受傷而滿腔憤怒的時候,沒有那麼傲慢的駐滬英軍司令柴克雷准將,則是以軍人的眼光,仔細端詳着這些跟想象中不太一樣的“反政府武裝”。
——截止到目前爲止,先後抵達閘北火車站的紅軍部隊,都是純粹的輕步兵。除了少量的卡車和一部分偵察兵騎着的自行車之外,沒有看到傳說中的坦克和裝甲車,似乎那些玩意兒只是不真實的謠言。
但即便如此,他們在此時表現出來的軍容和裝備,也已經讓柴克雷准將感到頗爲動容了。
按照國民黨政府多年以來的公開宣傳,那些蜷縮在偏僻山區裡跟政府對抗的中國紅軍,應該是一支由越獄犯、乞丐、流氓和土匪組成的烏合之衆,住在又髒又臭的茅草棚裡。吃着從各處鄉村搶來的食物,穿着破破爛爛的衣服,拿着七拼八湊的破舊槍械。甚至用木棍和刀子跟政府軍打仗……
總而言之,基本上就是西方探險家故事裡面,那種常見的“兇暴野蠻人”的形象。
可是,此時出現在閘北火車站的紅軍戰士,卻是穿着整齊劃一的深綠色軍大衣,套着在這個時代的中國堪稱奢侈的長筒靴子,甚至每個人都配備了鋼盔!而在軍大衣的下面。則是一件花花綠綠的古怪軍裝……那些缺乏見識的人,或許會嘲笑這是乞丐穿的百衲衣,但柴克雷准將卻吃驚地認出了這到底是什麼玩意兒。
“……見鬼。這些中國的赤色分子居然穿着迷彩服?這好像是意大利人才有的玩意兒(1929年,意大利人研製出世界上最早的迷彩服,但並未在其它國家很快得到推廣)……他們可真是夠時髦的……”
柴克雷准將吹了一聲口哨,對萬國商團的指揮官格拉漢上校嘀咕道。“……總的來說。這些叛亂者看上去要比我們想象得闊氣很多,尤其是那幾個赤色分子軍官身上穿着的軍禮服和靴子……不得不承認,這身行頭看上去確實是很漂亮、很帥氣,即使是我也很願意穿上它去蘇格蘭高地的森林裡打獵……”
“……准將閣下,我想,我們現在最需要關心的東西,並不是這些紅色軍隊究竟穿着什麼……”
格拉漢上校嘆了口氣,憂心忡忡地說道:“……看看他們手裡的武器吧!不是那種老式的單發步槍。而是使用了彈匣和自動擊發機構的連發步槍,甚至有可能是衝鋒槍……我怎麼從來沒有見過這麼一款槍械?”
“……是的。看上去結構很複雜,很精密!似乎比我們裝備的李-恩菲爾德步槍要先進得多……”
柴克雷准將也皺起了眉頭,“……上帝啊,更讓我感到不安的是,他們每個人都是拿着這樣的槍,似乎已經實現了單兵的標準化武裝。真不知他們是怎麼在這個沒什麼工業的國家辦到的……見鬼,我感覺自己簡直像是在面對一支歐洲軍隊,而且還是精銳的歐洲軍隊!他們看上去遠比蔣介石的部隊更像是正規軍!”
“……還有那些好像蜂巢一樣的奇怪小車……”格拉漢上校將雙手環抱在胸前,朝着遠處的幾門107火箭炮努了努嘴,“……看上去像是康格里夫火箭的集束髮射器(拿破崙戰爭時代的早期火箭,因爲彈道不穩定,已經在19世紀後期基本淘汰),真沒想到如今還有哪家兵工廠在生產這種過時玩意兒……”
“……其實,我真正關心的東西,只有他們在前天晚上摧毀了日本艦隊的神秘武器……”
柴克雷准將不以爲然地瞟了某架107火箭炮一眼,隨即轉換了話題,“……工部局和領事館對外的公開說法,是赤色分子的飛機對虹口的日軍進行了轟炸……但對於這個說法,我是一個字都不相信的,且不說他們到底是從哪兒弄來的飛機,又是如何找到能夠夜間飛行的優秀飛行員。在那個夜晚,我可是既沒有看到飛機,也沒有聽到飛機的轟鳴聲——那天晚上的尖嘯絕對不是飛機發出來的,這一點我絕對可以肯定!”
“……我也是這樣想的,閣下。”格拉漢上校點了點頭,“……關於這個疑團,我考慮了很久,最後只得出一種可能——那就是赤色分子的遠程火炮集羣!似乎只有這樣,才能解釋當時在空中的呼嘯聲……”
“……但問題是,根據我們的仔細打探,那個夜晚,在距離虹口的十公里範圍內,絕對不存在赤色分子的炮兵陣地。直到第二天的時候,赤色分子的先頭部隊纔剛剛抵達南翔鎮……”
柴克雷准將嘆息道,“……你知道這讓我想起了什麼嗎?世界大戰之中的巴黎大炮!”
“……以赤色分子跟上海市區之間的距離,倒是不需要像巴黎大炮那樣能夠打出上百公里的怪物,但至少也需要戰列艦主炮改造的列車炮……或者是德國皇帝用來摧毀比利時列日要塞的‘大貝爾塔’攻城炮。”
格拉漢上校說,“……像這樣集中了當代最先進工業技術精華的玩意兒,能夠出現在未開化的中國,尤其是出現在一支反政府武裝的手上,這簡直比蘇聯人給他們送去了坦克還要更讓人覺得不可思議啊……”
——在這個航母和空軍尚未成爲主流,各國普遍還在推崇鉅艦大炮的時代,衡量一個國家的軍事工業實力強弱,一個很明顯的特徵就是它能造出多大多長的戰列艦主炮,而且直接就能決定海戰的結局。幾乎每一個老牌工業國家,都在盡其所能地建造出威力最大的戰列艦主炮,並且將其改造爲列車炮,用於陸戰上……在那個時代,巨型火炮在人們心中的地位,大致就跟日後的遠程戰略導彈差不多。
所以,在發現“中國赤色分子”居然很可能擁有如此大威力的武器之後,那些不懂軍事的外交官倒也罷了,常駐上海的各國軍人可是全都收起了輕視之心,並且在此次對峙之中,竭盡所能地保持了剋制,沒有像前些年裡鎮壓五卅運動,還有威懾北伐軍的時候一樣,在交涉之前故意挑釁,殺死幾個人來立威……
但很遺憾的是,就算他們不想主動找麻煩,紅軍也已經把上海的一切帝國主義勢力都列入了清除目標。
更何況,外交官們的想法跟這些軍人的思維似乎完全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