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雲和佛霞映下的光,照徹着融都的世事無常。
卻是照不破虛僞,也照不見忠誠,畢竟於這域天地來說,多少幸與不幸都遮掩在了血色染就的祥和之下。
迷目的禪香,遮識的梵唱,是如此難以打碎,大家都在因果中糾纏,在規則中行`事。
當公孫無止踏入殿中的那一刻,當頭而來的嘆息與快要臨身的天劫並無絲毫不同,皆是劫數,半分也躲不過去。
“不知爲何短眉你要來騙我?”
殿中的氣氛是如此地古怪,紫明道揹負着雙手,語氣沉穩,似是終識破了眼前金丹的謊言。而韞巖妖王則站在離紫明道不遠的地方,目光中有着深深的惋惜。
妖王靜靜盯着公孫無止,彷彿在防備着金丹暴起襲向紫明道,也好似在爲他生命的最後時刻計數,強悍的妖軀戰體宛若一座岩石山峰,堪擋殺伐,堪破劫數。
而對面的金丹卻是絲毫沒有色變,更沒有被戳穿的惶急。即便面對徹雷掌政書丞的詰問,面對化真大天妖的防備,短眉真人只是將手一攤,淡淡笑道,“書丞不妨把話說清楚一點。”
在一片肅殺的氣氛中,公孫無止神色如常,似是毫不在意,彷彿已將生死置之度外。
“膽敢離間妖廷,我便是請慍巖妖王將你當場擒殺,也能夠向無間寺交代。”
紫明道雙眼微微眯起,淡淡開口,語氣愈發地冰冷。
在這樣的要求下,韞巖妖王不假思索猛然踏前一步,周身妖氣當即勃發,殺氣是如此地清澈決然,彷彿不慚出手,不避干戈。
“哈哈哈……”
殿中當即響起了充滿譏誚的笑聲,正是西極金丹在放聲大笑,“紫書丞,我斗膽問一句,就在這殿中,騙你的,怕也不是我一個人吧。
難道說,伱還要韞巖妖王自盡當場?”
“還敢虛言狡辯?這就是你西極虛天要塞的氣度?”
紫明道當即怔了怔,旋即卻又冷冷一笑,如聞笑談,“還是說,你終是承認了,你來離間妖廷。”
“不若讓韞巖妖王來說如何……”公孫無止淡淡開口,絲毫不慌地撫掌而笑,猶如披着大雪的釣叟,世間似無有能讓其動容之物,“還好領命之時,刑天之主給了我一封秘信,言說因果,不然今日倒是真說不清楚了。”
韞巖妖王不禁呆在了當場,瞥了一眼信心滿滿的短眉真人,心情微微有些異樣。
該不會是……
“刑天之主請我來之前,曾和我說過,若是西極韞巖妖王也來北疆做同樣的事,須要裝着不知,不然徒增暴露的可能。”
公孫無止隨手從懷中掏出信件,衝韞巖妖王晃了晃,“刑天之主曾交代,當時立下約定,誣陷妖師暗害化真妖皇之事,彼此各自取信紫蘇妖后,而當時代妖師到西極傳話的,正是韞巖妖王,不知我可有說錯。”
紫明道難以置信地看着韞巖妖王,卻見對方衝自己尷尬地笑了笑,哪裡還不明白,恐怕短眉真人所說,九成九是真的。
真`相往往特別傷人,尤其發現所有人都拿自己當白`癡之時。
紫明道的臉上不由得露出一絲苦笑,自己到底何德何能,居然能讓人族妖廷兩位英才不約而同地來行矇騙之舉。
有些尷尬地從短眉真人手中接過信,紫明道當即打開,果不其然,上面詳細說了前後因果,也提到了生怕於此產生誤會,害得短眉真人落了冤枉,所以才備了這封秘信,若是需要對質,可向西極迦雲真和韞巖妖王覈實云云。
如此,便是真`相大白了,只是這真`相着實有些讓人難以接受。
“沒想到,短眉你也領了和我一樣的差事。”韞巖妖王神色複雜地看向公孫無止,輕輕搖頭,似是有着同病相憐的意味。
這差事看着簡單,卻是實在不容易來做,要不是準備充分,遇到白`癡真的容易稀裡糊塗就丟了性命,妖王隱晦地瞥了一眼徹雷的掌政書丞,同時微微撇了撇嘴角。
“如此說來,便算是誤會了,真人莫怪……”
紫明道微微頷首,展顏一笑,笑容裡有着一抹淡淡的歉意,“不過事關我北疆祥和,事關兩大妖廷會否彼此猜忌,我不得不謹慎一些。”
他的目光在妖王和金丹身上來回掃視,旋即幽幽嘆了口氣,見過明珠,再看瓦礫便容易看不上眼,眼前這兩位,都是難得一見的人才,可惜都和自己沒了緣分。
能讓刑天之主和化真妖師以這等秘事相托,必然是極爲信任和看重之人,自己便是再禮遇厚待,怕是也難以爭取,不如早點歇了這點無謂的心思。
殿中的氣氛已然變得緩和下來,彷彿剛纔那凜凜的殺機就如夢幻泡影一般,消失得無影無蹤。
不過好景不長,卻如亂枝欲顫又生奇,幽人霜滿面,皓首不曾低。
“不過剛剛書丞有一句話卻是說對了,我確實是來離間妖廷的……”
低沉的話語從金丹口中傳出,令韞巖妖王和掌政書丞頓時一愣,視線當即落在了公孫無止的身上。
短眉真人滄桑的面容上有着一絲苦澀,眸子中卻沒有絲毫畏懼,彷彿清風拂過他的衣冠,歲到深秋卻沒有絲毫暮氣與消沉。
“你完全可以不用說的……”紫明道似是忽然明白了對方的心意,不由得喟然一嘆。
對面領命而來,確實是受了刑天之主所託,要來遮掩白玉京一戰的真`相,而短眉真人願意接下這事,一是因爲要還刑天之主人情,而更重要的原因,大約是此事真的能讓兩大妖廷之間生出隔閡。
“我最不喜欠下人情,在你這裡吃了這麼久的靈膳,值得拿這句真話來還。”
公孫無止聳了聳肩膀,淡淡開口,隱隱的戰意已然盈在了眼眶之中,彷彿悵目裡浮舊憶,飄搖間抖紅塵,從來自在無欠人。
“韞巖妖王,可以出手了,若是我還能逃掉,西極陣前你我再來喝茶。”短眉真人做了一個虛請的動作,雲淡風輕,似乎並不覺得自己已然身陷死局。
妖王沒有動作,紫明道也沒有言語,同時沉默着,彷彿兩座石刻雕像。
“不錯,不愧是西極虛天要塞出來的,果然有些氣量。”兩道身影倏地出現在殿中,其中一個輕輕撫掌,“不過若是老身出手呢,你可還有自信回西極喝茶?”
“原來還有藍菩大聖和明凰在此,失禮了。”公孫無止注視着忽然出現的兩人,有些吃驚,不過僅僅是頷首爲禮,“若是大聖出手,公孫無止眼下卻還不是對手。”“眼下不是對手?”
似是聽到了極爲好笑的話,藍菩妖聖目露一抹惆悵,語氣有些幽幽,“公孫家後繼有人啊,那些靈尊怕是有麻煩了,不過倒也不關老身的事。”
公孫無止默然無語,南域四姓各有因果,皆是牽一髮動全身,能不招惹還是不要招惹,免得徒增變數。來北疆之所以選了這公孫家的身份,正是因爲戮族皆在東界,最不容易牽連上因果。
不想這藍菩妖聖見多識廣,居然連南域的因果都知道根腳,倒也着實厲害。
好在姜默舒此來,做足了功課,渡彌仙尊以數尊妖聖屍身加強的化身之寶,倒也不怕在這絕強妖聖面前露了破綻。
“那你覺得自傢什麼時候會是藍菩妖聖的對手?”第四明凰悠悠一笑,明媚的聲音似霰似煙,如日輝,如浪潮,彷彿在殿室中都掀起了一抹光亮。
公孫無止微微垂下眼眸,似是不敢直視明凰灼灼盈盈的豔光……雖然只一雙燦若星辰的鳳目,其中卻似有斜暉夕陽,傷感黃昏,彷彿翠羽終歸去,雲間無故人。
“此處是北疆,總有那立地成佛的說法,再比如東界也有先天奪情……總之,有情何必向春尋,落花流水處,依舊是光陰。”
公孫無止喟然一嘆,似是於春秋逝水中告別了過往的遺憾,慨然迎向了新的天地。
“很好,如此有心氣,怪不得西極之地的天宗能死死壓住化真妖廷。”
藍菩妖聖不以爲忤,反而微微點頭,嘴角勾出讚許的微笑,“今日見了一樁大笑話,讓我老人家很是開心,加上你助力戰陣推演有功,罷了,此事便揭過去了。”
妖聖此語一出,紫明道和韞巖妖王當即同時暗暗舒了口氣,這殿中真正能做主的,只有藍菩妖聖,若是剛剛公孫無止應對失措,怕是已然身死道消。
好在,藍菩妖聖對這公孫家的金丹,似乎多有欣賞。
“謝過妖聖,也謝過明凰。”
公孫無止微微拱手一禮,只是眸子中的神色很是複雜。
……
幽冥之中,無量的祥和氣運圍繞着敬月覺尼和雪業覺尼的佛身,彷彿飛瀑流泉,從虛無中宣泄而下,又如銀河落九天,沒入無底深淵。
似有無形魔障被煉,發出了怒恨至極的怨音,滿空怨戾飛舞,愁雲慘霧瀰漫,濃郁鮮紅飆射,一個個奇形怪狀的生靈,顯露出猙獰獠牙,發出無聲的咆哮,層層疊疊宛若巍峨雄山,好似浩瀚大潮。
彷彿要將無辜身死、天地被奪的怨恨,盡數傾注到眼前這道人的身上,讓其也不得解脫,不得超脫。
祥和運潮不斷衝過盤膝而坐的道人,生出陣陣刮骨剔肉的聲音,令人牙酸肉`緊,偶爾,怨戾洶涌地反撲回來,將祥和運潮死死擋在道軀之外,又或者祥和之氣蔓延交織,如同天羅地網一般裹住部分怨戾……
道人卻是沒有半分動容,彷彿那祥和與怨戾的彼此消弭就如清風拂面。
姜默舒靜靜坐在那裡,每日裡以一個時辰行這洗魄淨戾的法門,不過在沈採顏的主持下,倒也進度不慢,想來只要再過些日子,就能將魂魄中沾染的諸天怨煞一一洗淨。
“可以了,若是再繼續下去,怕是老爺就要在你面前出醜了。”姜默舒輕輕呼出一口氣。
語氣隨便得倒像是跟自家幽魂侍女開玩笑似的。
話音剛落,沈採顏一指點出,無數的幽冥之性已然將兩具覺尼的佛身裹得風雨不透,隔斷了祥和氣運的感應,而失去了外在的攻勢,姜默舒身軀裡的諸天怨戾也緩緩平復下來,縮回了兩魄深處,牢牢地盤踞在那裡。
這樣的場面沈採顏已然不是第一次看了,但每一次都是讓人感到大爲揪心,甚至讓她很是提心吊膽。
因爲她清楚地知道,這其中有着大凶險,大恐怖。
不過,這是自家老爺推演出的神魔甚深法門,以老爺在神魔一道上的資質,當是不會有任何問題,甚至可以說,此道若成,神魔道於天地中的威勢必然再上一個臺階。
用老爺的話來說,就是,老子連人都不做了,你跟我比誰是狠人?!
想到趣處,沈採顏巧笑嫣然,流露出撩人的風韻,擡起眸子正好對上姜默舒的雙眼。
姜默舒深深望了自家幽魂侍女一眼,當即在她的瓊鼻上輕輕一刮,“是不是又在心裡編排老爺,今日結束得早些,看老爺把你收拾得服服帖帖的。”
鬼母當即盈盈一笑,似是羞赧地轉過嬌`軀,長裙拂動間,妙美風韻卻是絲毫未減,反而青絲如雲如瀑,顯露出一抹柔順細膩。
自是嬌花侍主,自是柔情來渡,自是蘭息促吟,自是諸般妙趣。
良久之後,幽魂侍女依舊戀戀不捨,終歸是想起還有要事,才勉強止住羞意。
“老爺說,第四明凰是假的?”
無間佛母一邊替自家老爺更衣,神色中兀自有着難以置信,“無間沒有得到絲毫風聲。”
“錯不了,以後羿對真鳳的感知,既然近在咫尺,我就不可能會感應出錯,那大約是位禽屬妖聖,但絕對不是第四明凰。”
隨着姜默舒的魔爪變得有些不聽話,沈採顏輕輕`咬着嘴脣,蘭息卻是漸漸變得微熱。
“可是,以倌染的敏銳,若說認不出真鳳,當真有些奇怪。”沈採顏按住了作怪的魔爪,卻是紅着臉放到了更爲合適的地方。
“所以,我猜北疆的明凰有真有假,大約是想騙老爺胡亂射上一箭。”姜默舒微微頷首,溫柔以待。
“那可要再等等?”沈採顏臉上的紅霞愈發明豔了起來。
“機會不是等來的,創造一個明凰絕對會現身的時機就是。”
姜默舒淡淡一笑,眸子中有着熱切的期盼,“比如,小蟬這個先天妖靈,也是到了出世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