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域封禁之外一片繁忙而祥和。在這片怪異的祥和之下,隱約流淌着一絲警覺和不安。那曾經衆多天仙聚集的小鎮現如今不像那段九域封禁開啓時的日子那樣熱鬧擁擠,卻也依舊住着不少人。這些人大多是千里迢迢趕到此地的世家大族或者門派的長輩,等候九域封禁裡那些個天縱英才。小些的組織幾百年也就能培養出一個象樣的弟子,都打着送進去尋找寶物來光宗耀祖的主意。
而一些大牌的學院山門,卻不似這些小家子氣的組織那般成天望着天空眼巴巴地苦守。這些高人們何處不爲修煉之地?入住合適的客棧之後紛紛進入了修煉。紫雲學院自然和普通學院不同。人數變少之後,許多房間空了出來,紫雲學院的長老們作爲上賓分配到了更多的房間。
數日過去之後,鳳燚忽然自蒲團上立了起來,疾步踱到窗邊看着天色掐指一算。他的臉色漸漸凝重了起來。天色有些陰沉,鳳燚的心頭有些壓抑。他按捺住隱隱張皇的預感,將一枚紅黑色的面具覆在臉上,踱出了房門。他站在那片曾經在九域封禁開啓時遭到一定程度毀壞的林子外圍,無視逐漸增加的阻力,一直踱到了靠近九域封禁邊緣的地方。他站在那裡,看了看腳下。隨着鳳燚的接近,壓力越來越強,他每走一步都留下一個深深的腳印。三天來,鳳燚所探查到的九域封禁的邊緣,一日比一日更爲接近中心。昨日比前日納進三步,今日,則比昨日多納入了三十步。
九域封禁在縮小。這可不是個好兆頭。
鳳燚看了看天空中薄薄的陰雲。閉禁的日子似乎還遠,然而九域封禁卻開始壓縮了。鳳燚閉上眼睛嘗試着通過玉符感應到自己弟子的位置,但是神念觸入九域封禁不到半里,便被強大的壓力攪得混亂一片。鳳燚皺眉,面具後的雙眼眼神凝重了起來。
已經過去七十餘日,九域封禁鮮少持續這樣長的時間。這讓鳳燚有些不安。不知是否其他的朝主也感應到了這些。鳳燚覺得朝主們出門的次數漸漸頻繁了起來。
除了九域封禁這件事,前幾日校長童天傳來的一道信函讓所有的朝主都面色微沉——三界五行通道被動用了。一般三界五行天仙出使下界鬼界,不過是尋常天梯,三界五行通道已有數十年未曾動用。鳳燚幾乎是瞬間就想到了當初那個將上界鬧得一團亂的天仙莫離。
這一次,究竟又是什麼?
鳳燚不喜歡多管閒事,他對下面兩界幾乎毫無興趣,但那是在他還沒有一個地仙弟子的時候。現在他有了一個最喜歡的弟子葉未雙,而這個弟子和下界與天人宮的瓜葛太深,鳳燚不得不盡力去嗅出任何一絲與葉未雙有關的消息。
三界五行通道開啓的那天,聽說天人宮都產生了震動。與天人宮不能說毫無關係的紫雲學院,當天就收到了消息。童天即刻通知了各位長老。翌日,鳳燚發現九域封禁大大萎縮了。
硃紅色的大鳥在黃昏之際靠近了一條小溪。葉未雙遠遠地就嗅到了水的味道,指揮着呆鳥靠近。連日的追趕幾乎都在鸞鳥背上進行。那一對鸞和夫妻在看到呆鳥對葉未雙言聽計從、不離不棄,又迫於若木的威勢,只好無奈地暫時放棄了對付葉未雙的念頭,也就時不時給他添個亂。在這樣告訴的飛行下,雖然途中碰到過幾次飛鳥靈獸的襲擊而耽擱了一些時候,依舊是漸漸靠近了葉未雙的目標。他能感覺到那個熟悉的氣息就在前方,以現今的速度,他只需要兩天就可以追上龍夏了。
但葉未雙有些發愁。呆鳥和它的父母們不同。它不吃其他的食物,抑或說是看不上。它就食葉未雙的鱗片。葉未雙毫不懷疑,如果是他的血肉,呆鳥也會毫不拒絕。可以說,呆鳥就是以他爲食!
而那對鸞鳥夫婦,雖然吃食挑剔,卻好歹能自行尋找到吃食。葉未雙頭疼之處就在這裡。呆鳥在蛇形納戒之中能夠不費吃食地呆上好兩個月,但它一進去,那對鸞鳥夫婦就不給葉未雙賣面子了。葉未雙是壓根兒別想爬到他們的脖子上去,就是若木來勸也不行。而葉未雙不可能無止盡地給呆鳥提供鱗片。他的蛻鱗幾天前就耗盡了,如果不是新長了一圈龍角螺紋,正處於新陳代謝的旺盛期,葉未雙就要生拔活鱗了。而被葉未雙養了有一段時日的呆鳥,在這幾日也如風一般地生長開來,強壯有力的翅羽平展開來幾乎與其父母一般大,身體卻沒有那對鸞和那麼龐大,這令其看來十分靈巧。光華的翎毛幾乎不沾水,油亮油亮地閃爍着硃紅色的光。葉未雙分辨出它還是頭小和。也不知道一般的和成長起來是否有這麼快。
葉未雙指望着他能撐到他們趕上龍夏的時候。
就在他飛到那小溪三公里遠的地方時。隱微的聲音鑽入了葉未雙的耳朵,隨後,靈氣的波動和雜亂在他面前鋪展開來,葉未雙立刻就意識到前方有人正在拼鬥。只是一個猶豫之間,呆鳥又竄出去了一公里,熟悉的靈力讓葉未雙心中一動,當下減慢了呆鳥的速度,慢慢飛到了那打鬥一處的上空。下方三方人馬,竟然都是葉未雙眼熟之人!
黃楊與肖衣成一方,雷氏成一方,第三方不過一個人,竟然是葉未雙先前未曾聽到過其一絲消息的銀髮弓手——十戒!
葉未雙的心中一凜。他的第一個念頭是:十戒爲何出現在這裡?隨後他又想到,雷氏出現在這裡,必然經過了一道以上葉未雙曾經經歷過的挪移,他們和龍夏的去向如此相近,難道消息真的是龍族……
眼下讓葉未雙最不理解的是,這三撥人怎麼會打在一起?
紫雲和十戒雖然不成對立,卻不勾搭在一起,只是雙方都和雷氏不對付到是怪了。葉未雙皺起眉看着下方的戰況。雷氏的人多,葉未雙眯眼看了一會兒,大略看出了些門道。雷氏的車隊,唯有雷鳴軒和他身邊的兩人似乎強一些。雷鳴軒的實力介乎肖衣同黃楊之間,但卻總是詭異地發揮出與其不相符的強悍實力。葉未雙幾乎是立刻就鎖定了他之後那車鑾裡的女子。十戒的身手靈活,拉開了弓箭,不時對着雷鳴軒身旁兩人及其後方衆人放冷箭。而十戒同紫雲之間又互相隱隱戒備着對方……
黃楊的手裡拿着一隻判官筆。和陣圖筆不同。這筆大概小臂長短,金屬的筆身,筆尖鋒利又似柔軟,黃楊像是舉着一柄短刀。葉未雙凝神看了一會兒,發覺那東西竟然還是柄仙器。他只是看了一眼便又將目光移到了十戒身上。讓葉未雙感到驚異的是,從前那個在他眼中殘暴無道,強大得可怕的弓手,在這等陣勢之下竟然顯得有些平庸。誠然他的意念之物依舊十分厲害,每一箭射中的人都能將人帶出三四米,但面對天仙,他的優勢顯然被縮小了。降低的命中率讓十戒的攻擊看來只能作爲清掃後方的人。葉未雙面帶警惕地看了他一會兒,一股奇異的感覺漸漸從他心裡升上來,漸漸代替了當初那種仇恨和恐懼。十戒在葉未雙心裡那令人驚懼的殺神形象漸漸消散了。葉未雙開始想起自己也已是天仙。十戒在他心裡留存的影響,在這一刻,煙消雲散。
葉未雙在遲疑。他究竟要不要下去摻這汪渾水。他不認爲紫雲的人會輸。黃楊雖然在內山門弟子中不算出色,但其畢竟是內山門弟子,而且實力看來比雷鳴軒還要高上幾分。葉未雙思索了一陣,輕輕一拍呆鳥,道:“走。”
呆鳥帶起一陣風,載着葉未雙風馳電掣般眨眼推進了幾公里,後方的打鬥聲瞬間消失了。葉未雙在半里地開外尋到這溪的源頭時才降落下來,他回想着先前同無極營交換的情報,那裡面並沒有多少十戒的消息。但他能一個人進入九域封禁,顯然是碰上了一些機緣,實力也有大幅的提升。十戒就算再殘暴,在這上界,恐怕也不得不夾着尾巴做人。想當初無極營這個擁有地神姬靈茭的團隊都在冰天雪地的北方藏匿了好長一陣子,十戒一個人行走,恐怕也不會在天仙手裡好過。他手裡還有一柄神器!
葉未雙眼下對十戒失去了動手的興趣,全副心思放在追趕龍夏上的葉未雙跳下呆鳥的脖子,匆匆在溪水邊潤了潤喉,還了一次水後,見呆鳥和鸞鳥夫婦也喝完了,便迅速地再度動身。葉未雙早在幾日就前發現還水帶給他的好處是巨大的。化爲鮫人所能吸收的靈氣更爲純粹而巨量,頻繁而定期的還水讓葉未雙的精神一直處於飽滿的狀態。他要以最短的時間提升實力,最好的精神去對付龍夏。呆鳥在葉未雙還水的過程中一直緊緊盯着葉未雙,像是守着自己財寶的龍。葉未雙得以放下戒備來全神吐納靈氣。
三鸞一人再度動身。不斷向東走。葉未雙能感到下方的林子漸漸多起來,茂密的叢林遍及視野。龍夏的氣息一直在前方,一天前葉未雙感到龍夏停頓了很久。他趁此機會將兩人的距離又拉近了一大截。
就在森林到了盡頭,葉未雙目瞪口呆地看到彷彿被一道切斷的森林另一側出現的大片冰原時,龍夏的速度忽然之間加快了。葉未雙一愣,連忙催動呆鳥。呆鳥鳴叫了一聲,像一架戰鬥機一般全速向前衝去。
葉未雙追得越來越心驚。龍夏的速度每時每刻都在提升。呆鳥起初還能保證兩者之間的距離不縮小,但隨着高速飛行下體力的迅速下滑,呆鳥卻發覺自己再如何加速也追不上葉未雙要追趕的人了!
葉未雙的臉上佈滿了焦急,風符大量貼在呆鳥周身,陣圖一方在前,一方在後,呆鳥的身影幾乎化作一道紅線,轉眼甩脫了那對鸞鳥夫婦。鸞鳥夫婦瞪着眼睛大叫了一聲,葉未雙聽到若木說了一句什麼。他扭頭看了一眼張皇失措的鸞鳥夫婦,張口叫道:“進來!”
蛇形納戒閃過一道沉暗的光芒,兩道赤紅色的龐大影子在空中一閃,均納入了戒指之中。葉未雙也沒空去看那對進入戒指中的鸞鳥夫婦的情況,他撐開了第三個陣圖。
茫茫無際的冰原上,沒有了遮擋,龍夏的身形顯現了出來。葉未雙驚愕地看到龍夏從一個黑色的小點,忽然之間化作了一條的金色巨龍,接着一頭鑽進了一道透明的屏障。葉未雙的腦袋一疼,像是有什麼在他大腦裡嗡嗡叫着。他眼看着那遠遠看去竟如爬蟲般細小的金龍從頭到尾的消失,心臟的跳動瞬間劇烈了起來。頭腦空白的那一秒,他一把拽住呆鳥的翅翎,扭手扔進納戒,身體猛然拉長,眨眼之間面目全非!一條青藍色的巨龍在天空之中像是箭一般射向了龍夏消失的地方,從頭到尾沒入了虛無的屏障之中。
許靈望站在一道懸崖邊上,看着下方赤紅色的岩漿。這是天人宮的地下。巨大的缺口之下,是翻滾着的劇烈的岩漿,而在那赤紅的岩漿中心,卻鑲嵌着一塊透明的巨冰。冰裡躺着一個男人。這種不如說是鎮壓囚禁更恰當些的看守方式,是經過了大半數長老票選同意的。因爲裡面的這個男人,除了其自身的能耐,體內還藏了十道十殿閻羅的本命靈牌。別說凡人,就算是天仙,攜帶一塊閻羅的本命靈牌都是件幾乎能壓垮神唸的艱鉅任務,這個男人,卻足足攜帶了十塊。這對天人宮的任何一個人來說都是一個巨大的威脅。許靈望知道這一點。
因爲莫離失去意識了。他所有的意志在將靈牌帶到天人宮之後就崩潰了。而盤踞在他體內的十殿閻羅的靈牌,決不是會安生的主。他渾身沾染的那些鬼氣,會在十殿閻羅的滋養之下,生長出實力驚人的鬼將。天人宮沒有任何一個人想看到這一切。
許靈望沉默地站立在懸崖邊,看着下方的男人。男人形銷骨立,瘦得幾乎像是一具只剩下了皮的骷髏。黑色的頭髮稀稀拉拉,糾纏在一起,像是被過度放牧後的草皮。他的臉龐發黑,鬼氣濃郁到了實體化,卻被冰凍在了裡面,只得不甘心地不斷向冰層發動攻擊。許靈望沉重地嘆出一口濁氣。他知道莫離會不計一切手段達成他的目標。最初他就勸過莫離。他沒能想到這個男人會爲了那個託付給他的孩子做到這個地步。這個計劃是他一手策劃的。當然許靈望也參與其中。他只是提出了一個建議,莫離悍然接受了。他們都明白這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他們也都明白如果不這麼做,天人宮壓根兒不會接受莫離的說辭。
許靈望在成爲莫離的合夥人之前,他首先是天人宮的長老。他向莫離擔保了葉未雙在上界的自由和安全,他的勢力還代表了另兩位天人宮長老:錢八、維村。他知道莫離有一天會保不住葉未雙。葉未雙就像一塊巨大的璞玉,當莫離下決心作爲他的雕琢者時,許靈望就明白葉未雙的光芒總有一天會讓他蓋不住。所以莫離找到了周兮。但很顯然,周兮和莫離兩人加起來都無法做到這一點。
莫離同樣清楚。
三界之內,無處藏身。莫離親嘗過被圍剿的痛苦。沒有什麼人是天人宮最終無法尋到的。葉未雙是一塊璞玉,一塊鬼界垂涎的璞玉,又是上界欲除之的混血,莫離一個人,保不住他。
許靈望和莫離達成了協議。
許靈望一直以來以爲自己明哲保身的手段沒有問題。他被多數知道他的天人尊稱爲“仁心長老”,卻也有不少人背地裡罵他“老狐狸”。他曾參與過龍鮫之戰,作爲中立派,莫離曾經試圖拉攏過他。許靈望直到那鮫人身死也沒有動搖,但他卻賣給了莫離一個人情。他將那個龍鮫之子封印並交給了下界。換來了一個孃胎裡就帶了大量靈氣的男嬰送給維村培養。
他這麼做的唯一原因是他看中了莫離。一個失去大家族庇護的天仙能走到這一步——站在龍鮫大戰的風暴中心,實在不是一個可小覷的人物。甚至當時天人宮在龍族壓力下不敢爲其定罪,反賜予三界五行天仙的身份,強硬派給其鬼界那些最令人頭疼心煩的髒活作爲壓制。許靈望直到現在依舊覺得自己沒有押錯寶。他做出了一個無比正確的判斷,讓莫離這個替罪羔羊在知道事實的情況下將鬼界謀反的消息帶到了上界。
許靈望不能露出馬腳。哪怕立場不合,他也始終守着“仁心長老”這個稱號,沒有對林碧峰等人做出反擊。他利用莫離反擊了——
許靈望控制着自己的思維。這是他第一次懷疑自己是不是做錯了。但隨即他搖了搖頭。上界就像一個野獸的樂園,而天人宮裡的更是一批被圈禁的強大野獸。每一個人都想成爲那個百獸之王,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勢力圈和對頭。如果他不做反擊,就會被對方擊敗、撕毀、蠶食。
許靈望利用了莫離。他並不認爲這是錯的。這只是一場交易——在賣給了莫離一個巨大人情的情況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