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洋每每想到石嫺臉上那次神秘的微笑都暗暗驚訝。
段經理並不是個好說話的人,雖然總是笑迎八方客,卻片葉不沾身,一個表面溫和的人,有時卻並不是一個很好的合作對象,他總會讓你在模棱兩可的邊緣試探,像在一團棉花裡找一根針,你不能粗暴地把它們揉成一團,那會刺傷自己;你也不能漫無目的地在裡頭尋找,因爲它會隨着你試探的動作不斷變幻着自己的位置。
他牢牢記着石嫺的教誨,並不急於亮出自家的底牌,而是要先要摸透這個關卡的守門員,性格、喜惡偏頗,關鍵時刻便好對症下藥。毫無進展的時候,他也向石嫺抱怨過,段經理只是一個對接外包公司的營銷經理,既沒有對市場和產品的專業分析能力,也沒有最終一錘定音的合同簽字權,爲何要額外費如此大的精力?卻反被石嫺好好教育了一番,欣盛集團,偌大的公司,他能待在這樣一個肥差,那他要麼是有傳統專業體系無法衡量的能力,要麼,是有無需專業水平衡量的背景,任何一樣,都比你淺薄的專業水平來的有用,所以多做事,少說話。陸洋被說教得沒脾氣,只好跟着賈誠頻頻往返於兩個公司,硬着頭皮用耐心和老辣的經理人打着太極。
賈誠比他早兩年進公司,是分部除了石嫺之外最老的員工,主要對接欣盛的業務,相比於自己初出茅廬的生澀,賈誠顯然要活絡許多,舉手投足都遊刃有餘。陸洋觀察過,賈誠的吃穿用度顯然比其他同事要高一個檔次,他私下裡悄悄問過他,但賈誠的回答也讓他驚訝,他根本沒考慮在上海落腳,等時機成熟,他就要辭職回到自己的家鄉,開一家屬於自己的廣告公司。
陸洋明白,人各有志,他也留了心思,沿街的房產中介公司確實一股腦地火爆起來,像星火燎原一樣迅速點燃了全城的大街小巷,隨處可見的廣告和海報,西裝革履的電動車騎手像工蜂一樣奔忙在城市的各個角落。陸洋有時候在想,同樣是一身黑色西服、拿着宣傳冊站在斑馬線旁,怎麼分辨哪個是房產中介,哪個又是保險銷售呢?這些穿着白襯衫打着領帶,和他一樣每天在地鐵口排隊進站的人羣裡,真的有人能買的起如今這昂貴的房子嗎?如果不能,那麼他們在此拼搏的動力又是什麼呢?
在欣盛集團沿街的餐館裡吃午飯的時候,賈誠告訴他,總部的同事陸陸續續有人在辭職了,清一色打着回家的名號,人數之多,在之前是從來沒有過的。整個公司裡籠罩着一層沉甸甸的氣氛,人事部門的HR臉上也掛着說不清道不明的表情,總讓人有些擔心,石嫺在區域經理交流會上立了軍令狀,如果分部的業績上半年仍舊沒有達標的話,那麼結果是什麼,大家都心知肚明。這些隱隱約約,不起眼卻又讓人忐忑不安的消息,像鞋子裡的碎石,越走越覺得步履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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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她簽字的時候怎麼也不多看兩遍,這麼大一筆錢啊,她又不是第一天做這個事,這下好了,責任全在我們這邊。” 飯館內開着暖氣,熱騰騰的飯菜冒着白霧氤氳在每個人的臉上,任宇默默地聽着,沒有說話。
“匯款單上白紙黑字寫着,這下打官司都難,”陸洋懊惱地撓了撓頭,將杯子裡的酒一飲而盡,這才又開口:“任宇哥,這種糾紛你們所裡有熟悉的律師嗎。”
“你問琳琳吧,”任宇的聲音很平靜,“我辭職了。”
“什麼?”
陸洋懷疑自己聽錯了,他看着任宇的眼睛,沒有看到一絲玩笑的意思。
“要換工作?還是?”
“不幹了,”任宇笑了笑,他偏過頭,眼睛看向一邊,顴骨動了動,“我累了。”
陸洋覺得腦子像缺氧一樣,一時間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我媽生病以後,我就開始兩頭跑,路上來回,再加上工作,我真的太累了。”
“那也不至於——”
“路費、治療費,哪個不要錢?”任宇轉回頭來,看着陸洋,“當你需要考慮錢這個問題的時候,你就沒辦法專注在事情上。律師這個行業,沒有全身心的投入,哪裡來的業務?說出來不怕你笑,我已經好幾個月只拿基本工資了。”
“可我媽還躺在牀上,這錢哪裡來?我只能偷偷地把和琳琳這幾年省吃儉用的首付取出來一些。”
“也是造化弄人,偏偏這時候,這房價又打了雞血一樣往上躥,那天琳琳去銀行查了一下,發現我動了這筆錢,回來以後瘋了似的跟我鬧。”
“真是可笑,她還指望着我再繼續拼命,好趕上房價的末班車,卻意外地發現我早就撂了挑子。”任宇低下頭。摸着自己的鼻子,聲音變得有些微微發抖,“沒有買房子,租房子住也一樣可以,可我就一個媽,我不給她看病,我就沒有媽媽了。”
陸洋心中大慟。
“我知道希望不太大,但如果我不去試一試,那我每天拼命還有什麼意義呢,對於我來說,親人就是努力的動力,我也做好了打持久戰的準備。”
“昨天,”任宇的聲音開始哽咽,“昨天凌晨,我爸開着大貨車跑夜路,把人給撞了。”
陸洋小聲驚呼,他終於知道是什麼,把眼前這個漢子打壓到跪地求饒。
“我的家……垮了,我爸開了30多年的貨車,從來沒出過事故,這幾個月來,白天要在醫院照顧我媽,傍晚就趴在病牀旁邊眯一會兒,晚上又要出車,醫院,你知道的,人來人往,很難休息好,睡眠時間不夠,精神就不太集中,終於……”
任宇的手在發抖,陸洋這才發現,他今晚連筷子都沒有動過。
“他一個快60歲的人,爲了家庭,爲了我媽,求着老闆讓他繼續跑……”
“我每天行走在這些高樓大廈旁,常常會想,哪怕不能長久地在這裡生活,什麼時候,也能讓我的父母來看一看,也是好的,我也知道他們正在老去,但我選擇性失明,我心存僥倖,盼望着我前進的步幅能夠趕上父母衰老的程度,直到能夠反哺他們的那一天,但只有到了這個時候,我才能真正意識到,在我還遠遠趕不上的時候,他們已經老態盡顯了。”
“而矛盾的地方在於,這本就是一個風險承受能力弱到禁不起任何的風吹草動的家庭,不過是爲了換我今日衣錦華服,燈紅酒綠,才落得如此境地。”
“我的父母沒讀多少書,不識多少字,但就是能勤勤懇懇,用日日夜夜的操勞換微薄的口糧,我今天的一切,都是他們生生用肩膀扛着生活的重壓換來的,你說,我能在他們倒下的時候撒手不管嗎?”
陸洋看着任宇紅腫的眼眶,低頭默然。
“我自以爲多唸了幾年書,身處在這個行業,也自認爲見慣了人情冷暖,也在工作裡給客戶分析過無數次選擇的利弊,說過無數遍無法兩全、有得有失的勸誡,但當事情砸到自己頭上,當生活露出青面獠牙朝我走來,那種剝奪的痛苦,才真真讓我發現,過往的小挫折都是膚淺的。”
“一直以來,我都沒有讓父母失望,也沒有讓琳琳失望,我也不想讓自己失望,我覺得我有辦法同時做到,所以每一天,我都是拼盡了全力,但現在我發現,就算我竭盡全力,也無法維持生活的原狀,我就知道,到了該做選擇的時候了。”
“我發過誓要帶給她好的生活,發過誓我們一輩子都要在一起,”淚水不知何時開始順着他的臉頰往下淌,“我知道這對琳琳來說很殘忍,但這次我真的,真的沒有辦法了。”
……
“如果不是走投無路,我怎麼會選擇離開?”
“陸洋,換你,你怎麼選?”
……
最後的最後,陸洋已經記不得任宇還在絮叨些什麼,或者說,腦海裡潛意識抗拒回憶這一段令人心碎的場景,僅剩的記憶裡,是任宇雙手捂着臉嚎啕的樣子,185的北方漢子,當着衆人的面,嗷嗷地哭,羞恥、愧疚,還是有心無力的不甘,陸洋無從知曉,他爲任宇的遭遇感到難過,也覺得,就此一別,江湖難再見,不覺悲從中來,轉念一想,自己和任宇不過是萍水相逢,便有如此感慨,何況多年相伴的趙琳琳?
任宇自然比他更深刻地意識到這一點,而他又能如此決絕地做出這個決定,是下了多大的決心,陸洋想想都覺得心有餘悸。壓抑的哀嚎,數不盡的悲傷,見證一個男人在生活的廢墟里成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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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創最近也在和欣盛接觸。”
“我知道,這也是我安排這次飯局的一個原因。”
“文創對接業務的是我的一個學長,叫鄒鳴。”
“嗯。”
陸洋欲言又止,最終還是開口了,“我並不知道文創被收購以後,他也從策劃部調到了營銷部,但很奇怪的是,他看到我似乎並不驚訝,而且對我的動向瞭如指掌,我懷疑——”
“你做好手頭上的事就行。”
陸洋點點頭,石嫺穿着高跟鞋,走得很慢,酒勁似乎上來了,他小心翼翼地跟在她的身旁。
“甲殼蟲我明天再開回來,”拗不過段經理,陸洋終於還是喝了幾杯,只得陪着石嫺走回來,看着離小區還有段距離,他想了想,還是把任宇的事告訴了石嫺。
“我知道他,當年他們律師事務所難得的青年才俊,很意氣風發的一個年輕人。”
“其實我不是太懂,”陸洋覺得表達出來有些晦澀,“按照正常的邏輯來講,他似乎沒有做錯任何事情,上個好大學,有一份好工作,勤奮上進,他盡他最大努力,也做的足夠好,可最終落得這幅局面,我不明白。”
“你錯了,”石嫺朝他擺擺手,面色緋紅,聲音慵懶:“正常的邏輯應該是,一個人的功成名就,很大程度是依靠原生家庭和大環境的走勢,自身的努力,往往只能錦上添花,而不能雪中送炭。”
“如果最終的結局並不爲自己所左右,那我們努力的意義何在?”
“你想得越來越多了,有進步。”石嫺笑了,她把挎包拿下來,揉了揉肩膀。
陸洋接過她的包,依稀的月光照在她的臉上,清冷又溫柔。
“每個人的想法都不同,你要去尋找自己爲之奮鬥的意義。”
“那你的意義是什麼?”
“讓我歇會吧,一晚上應付那個段德才,頭疼。”石嫺在小區門口停下腳步,仰起頭。大門前是空曠的開闊地,蜿蜒的鵝卵石健步道,順着圍牆兩側向前後延伸,“萬和小區”的標牌旁是幾張供人歇腳的長條凳,石嫺沿着健步道慢慢走着,專注地呼吸着清冷的空氣,雪白的脖頸暴露在凜冽潮溼的冬夜裡。
陸洋輕輕應了一聲,看着她說道,“外面冷,你快進去吧。”
“嗯,”石嫺沒有睜開眼睛,用鼻音回答他,“對了,以後你和賈誠去欣盛,把思芸也帶上。”
陸洋愣了一下,心知肚明地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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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大門外,目送着石嫺進了電梯,陸洋轉身往回走,一邊從口袋裡掏出手機。
“媽,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