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討回來了!雖然被主管扣了點錢,但好在討回來了,我在想要不要給警察叔叔送面錦旗。”

“陸洋!任宇哥走了你知道嗎?琳琳姐找到他公司的時候才發現他已經離職了,怎麼一聲招呼都不打的?”

“你有任宇哥的消息嗎?他把電話號碼換了,微信也不回。琳琳姐在家大哭,我過去安慰她,她說她不是不願意幫任宇的媽媽,她只是需要一點時間,但任宇等不了了。”

“今天嚇死了,有好幾個老阿姨在503門口又拍又叫,用很難聽的上海話在罵着,我趕緊回房間把門關上,給夏媛發短信,但她沒有回我。”

“趙阿姨又帶了幾個小妹妹過來看房子,你原來那個房間現在住着兩個人,我也不知道那個1.2米的牀,她們倆晚上怎麼睡的,就是早上在衛生間的時間很緊張。”

“琳琳姐又來找我了,她每天上班給我發微信,下班了就來我這裡,總是哭,我不知道怎麼安慰她,她還是無法接受,她一直問我,是不是她把任宇哥逼得太緊了,但她是眼睜睜地看着房子漲起來,也是眼睜睜看着任宇哥走掉的,她覺得自己也沒錯,她很矛盾。”

“我安慰琳琳姐,房價遲早會降下來的,琳琳姐說降下來有什麼用,它能把任宇還給我麼,我聽完很難受。”

……

“你最近忙嗎,我看到五角場新開了一家商場,我想你陪我去逛逛。”

“那兩個小妹妹又搬走了,趙阿姨也沒怎麼帶人來了,她說應屆畢業生都不太願意留下來,不說房價,連房租都吃不消了。”

“很久沒有看到夏媛,她似乎也搬走了……但也沒有看到什麼新的人住進來,這裡冷清了很多。”

“今天終於有個好消息,以後不用再擔心有人來看房影響休息了,琳琳姐搬到你那個房間裡,現在我們兩個一起住。”

“上週我去那家新開的商場,走在路上還有人找我搭訕,看來我還是很吃香的。”

“別生氣哦,我沒有給他微信哦,我纔看不上他們呢。”

“這個週末你還是沒空嗎?我自己在宿舍做飯吃,覺得廚藝又進步了。琳琳姐最近總是一個人出門,還不要我陪,也不向我哭了,我不知道她在想什麼,我挺擔心她的。”

“你有空就回來看一下,趙阿姨要把房子都賣了,準備全家搬到國外去,她讓我們租期一到就搬走,還有2個多月,我最近在四處看房。”

……

陸洋頻頻收到清水的消息,他很想陪在她的身旁,但他分身乏術,他更加頻繁地在欣盛看到鄒鳴,這加重了他的緊迫感,文創追得很緊,從消息源傳來的進度看,有後來居上的趨勢,和清水的聯繫,便只能越來越多的通過微信,陸洋有時候會回她一兩句,但更多的時候,他是發幾個表情,希望逗她開心,也給自己打氣。

房價依舊在衆人的爭辯聲中上漲,但爭辯的主題從“是漲還是跌”演變爲“還會漲多少”,“3·25”新政的出臺,把非戶籍人口社保從兩年延長到五年,購房資格人羣的縮減稍稍延緩了它的快速攀升,這讓所有人都喘了一口氣,但沒有人知道接下來的走勢是怎麼樣,高不可攀的房價也打碎了很多人最初的想法,沮喪與失望與日俱增,分部終於也慢慢鬆動,抱着收納盒的人低着頭,像失利的賭徒,在格子間裡的竊竊私語中消失,彷彿從未來過一樣。

警察上門來找賈誠,據稱,他收受了一大筆賄賂,爲文創提供藝瀾在欣盛項目中的內部資料,但他似乎提前得知了消息,早已不見蹤跡。在唏噓感慨之餘,陸洋不得不接過欣盛項目的大部分工作。他發覺,自己已經成爲分部裡排的上號的老員工,這又讓又他平添一分感慨。

爲了啃下這塊骨頭,石嫺已經好幾個星期沒有休息了,他自然也不敢鬆懈,每天清晨出門,加班或應酬到夜裡,然後披星戴月趕回小窩,這樣的日子周而復始。而作爲分部的經理和欣盛項目的負責人,石嫺往往和他一道,便會載他一程,在深夜的車廂裡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話題從“明天的會議材料已經流轉過去了”到“要不要去吃個宵夜”,從“下次換個花色的領帶好一些”到“我就喜歡尖頭、細跟、露腳縫的高跟鞋”……此刻無需顧及工作和身份,這是他們一天裡難得的休閒時光,車窗外一排排路燈由近及遠地延伸到盡頭,照耀着回家的通途,在夜幕下孤獨閃光。

------------------------------

她仍然不覺得他離開了她。

即便所有的事實都擺在眼前:無人迴應的電話和微信,以及把他的辭職信遞給她的同事眼神裡躲閃的憐憫,都不曾讓她有一絲動搖,是的,他只是照常回了趟家而已,他只是,一時忙不過來而已。

餐桌上的手賬本翻到了新的一頁,上面什麼也沒有。她起初以爲被風吹過頁了,往前翻,是兩個月前任宇寫的,微波爐裡的牛奶熱一分半鐘就可以喝。既然什麼也沒有寫,那麼爲什麼要特意從櫃子上把手賬拿下來,放在餐桌上呢?

她不用往前翻也清楚地記得,手賬的第一頁寫的是:保溫壺裡有早上燒的熱水,牛奶記得喝,我去上班了。那是他們合租的第31天,任宇在上班前,匆匆用他倆在夜市的地攤上買的手賬本寫的。

那時候他們還住在外環鄉下的民居樓裡,也是這樣一個瑟瑟發抖的冬天,他們沒有微波爐,只能把盒裝牛奶放在倒滿熱水的碗里加熱,但任宇知道她嫌麻煩,總是趁他不在的時候喝冷的,這纔有了這本手帳,和這個家的第一句話,轉眼間,八年過去了。

但多少甜蜜或苦澀的回憶都無法挽留一個一去不回的人,她瘋了似的給他打電話,從白天到黑夜,從黑夜到白天,但似乎像一陣風吹過,任宇從她的生活裡完全憑空消失了。

她的希望在一點一點消逝,直到奄奄一息的理智在她耳旁輕輕說出遺言:他不會再回來了。

她努力回憶他最後出現的蛛絲馬跡,那還是在出差的時候。任宇打來的電話裡問她什麼時候回來,彼時正面對客戶激昂的情緒,她心緒煩躁,沒好氣地說了兩句便匆匆掛斷,沒想到竟再無他的下落。

而後才得知他父親出車禍的事,她瞬間明白了原因,他當時的心理是多麼脆弱,她無從得知,但他甚少在她工作時打私人電話,而她卻沒有特別注意到這一點。當背後的家庭轟然倒塌,他就再也無法坐視不理,他太清楚,與其把一切全盤托出,讓同樣無能爲力的她接受道德審判,不如先讓自己失了聲名保全她,他不想再相見時是淚水、鬱憤和心有不甘,這才選擇了最不體面的離開方式。他不願親手毀了她的夢想,只好毀了她的愛情。

她想給家裡打電話,但心裡已經知曉結果,那對終日與爭吵相伴、貌合神離的夫妻,只會用同樣的方式嘲諷她連一個男人都留不住,年近三十不結婚,斥責她遠走千里不盡孝,如此等等,她才驚覺,自己曾無數次擯棄這來自原生家庭的憤懣和刻薄,都一樣不少、潛移默化地在她身上呈現開來。

而生活還要繼續。

整夜整夜地做噩夢,頭髮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大把大把地脫落。一個晚上洗三遍澡,直到熱水用盡,刺骨的冷水拍打在身上,才稍稍清醒。起夜的時候看到衛生間置物架上的另一個牙杯裡落滿灰塵,沒來由地就蹲在地上嚎啕大哭,這時纔有扒皮拆骨的感覺。

她妄想用忙碌沖淡念想,用麻木的充實感佔據她早已魂飛魄散的心神,但就像看電視也不耽誤吃飯一樣,無數和他有關的念頭在腦海裡蔓延開來,明明不相干的事,在心裡繞了幾個彎,還是會想到他。她還是按時去上班,但這具行屍走肉似乎丟失了面具,稀疏平常的早間,對面工位的同事擡起頭,突然大驚,她一抹,這才發現滿臉的淚水。

地鐵站的廣告牌裡,《北京遇上西雅圖之不二情書》的電影海報明晃晃地立在她的對面,湯唯嘴角微微向上的側臉,讓她想起三年前,同樣是站在三號線的地鐵閘門旁,《北京遇上西雅圖》的電影海報,也明晃晃地立在對面,任宇拉着她的手指着海報說,這週末我們去看這個吧。

桌上爲了湊單和雙十一滿減淘來的化妝品,因爲懶和學不會,大部分遲遲沒有動過,如今開始瘋狂學着護膚學着化妝,卻沒能換來下次他再多看一眼。

睡不着的深夜,一個人到蒼蠅館吃麪,破舊的音響里正放着盧冠廷的《一生所愛》:“苦海\翻起愛恨\在世間\難逃避命運……”,她丟下筷子和噴薄的淚水落荒而逃。

她不想向其他人訴苦,他們一直是周圍令人稱羨的榜樣,亦或者,自己也曾恨鐵不成鋼地勸過幾個失戀的姑娘,但是有什麼用呢,在感情中,道理,從來都沒用。

捱着,熬着,等着。

等什麼呢?

她去趙姨家退鑰匙,聽着趙姨的絮絮叨叨和樓下尖銳的叫罵聲,機械地點點頭。

出了小區大門,她默默地蹲下來,幫夏媛收拾散落一地的衣服,身旁這個往日似乎飛揚跋扈,如今連流淚都不出聲的姑娘,讓她不再是不出所料的得意,她在心裡嘆氣,說到底,其實她和她,不過是殊途同歸。

她在田子坊的弄堂裡來來回回走了五六遍,去找任宇給她買過的老酸奶,去南京東路上,坐她一直不情願坐的小火車,去商場,看那件一直捨不得買,如今也沒必要買的連身長裙。很偶然地,她看到陸洋坐在對門女裝店的沙發上,面前的女人穿着黑色的包臀裙,在斜靠牆的試衣鏡前搔首弄姿,轉身又進了更衣室,探出頭勾了勾手,陸洋應聲而起,她呆呆地望着出神。

她能原諒任宇嗎,看着車窗外連綿起伏的山巒,她的心裡沒有答案。

這個相伴十年,給過她短暫幸福和溫暖的男人,最終不辭而別,黯然離場。她賭上明天,直到青春燒成灰燼才發覺,除了回憶,什麼也沒有。

多年以後的某個下午,當日光透過瀰漫的薄霧照在然烏湖碧藍的湖面上,她坐在來古村茶館的門前,看着手中的書本上,一生顛沛流離的作者哀婉道來:“她在這塵世的喧囂中與某個人相遇了,靈魂跌跌撞撞沿着自己的軌道前行,她無法痊癒了。”

四千米的雪域高原上,她心底的某個地方開始漸漸消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