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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鄒鳴的家真的很大。”陸洋感嘆道。

“不僅大,地段也好,你看我們走到地鐵站也才10分鐘。”溫嵐把交通卡掏出來,“你去哪?”

“去宜山路,跟你同方向。”陸洋繼續說道,“跟我想的不一樣,躺在家裡也舒服得多,還有女朋友削水果,一家人其樂融融。”

“她也就是寄人籬下罷了,你看鄒鳴的媽媽,都不拿正眼看她的。”

“這我倒沒注意,”陸洋有些驚訝,“不過他家那麼大,多住個人也不擁擠。”

“不見得是住在他家裡,”溫嵐淡淡地說,“可能是因爲今天情人節,剛好藉着機會來看他。”

“都到情人節了?”陸洋驚訝地蹦出一句話,他一隻手抓着地鐵的拉環,另一隻手從口袋裡掏出手機,急切地翻着什麼。

“對啊,”溫嵐看着他奇怪的舉動,“剛纔地鐵站通道里那麼多廣告牌,你難道沒注意到嗎?”

“每天都是和廣告打交道,剛把最急的這支片子交出去,這下真的不想再看廣告了,”陸洋隨口吐槽道,隨即話題一變,“嵐姐今天怎麼過?”

“這都是你們年輕人的節日了,”溫嵐感嘆道,“我們這個年紀的人,生活都圍着孩子轉了,天天都是兒童節。”

陸洋笑了笑,點開朋友圈,映入眼簾的首先是趙琳琳的托腮自拍、燭光晚餐和手鍊;再往下拉,又看到夏媛,一束玫瑰,配上一個紅色愛心的表情,他有些疑惑,不過很快就釋然了。

但這都不是他要找的,他繼續往下翻着,但太多無用的信息眼花繚亂地跳出來,他乾脆直接點進她的頭像,終於看到了他想要看的。

最新的動態是一張照片,點開來,是一面花牆,紅的、藍的、白的三色玫瑰,拼出巨大的三重心形,在聚光燈下怒放。

“中山公園的龍之夢廣場,前幾天就擺在那兒了。”溫嵐在身旁不經意地說道。

陸洋看了看發佈時間,又擡頭瞄了一眼地鐵的路線圖,轉過身,有些難爲情地想着怎麼開口,就看到溫嵐笑眯眯地望着他:

“去吧,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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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給她一個驚喜,慌亂之中在街旁熱情的推銷聲裡買下一盒巧克力,玫瑰燙金的包裝盒上,用世界各國的文字寫滿了那句衆所周知的話,剛邁出兩步,他又覺得似乎有些突兀,在隔壁商店裡要了個密封的紙袋裝起來,這才心滿意足地往前趕。

他不知道她心裡會怎麼想,尤其在親眼看到那樣的場景之後,他也不知道她的近況,即便住在同一個屋檐下,他也已經很久沒有見到她了。

他不想去深究,這意味着什麼,結局會如何,也一概不知,但他就是想義無反顧地在這個時候去找她,無論關乎什麼。

他唯一清楚的是,如果他不去做,那麼他會後悔。世界上有那麼多事需要小心謹慎,有那麼多話只能閉口不言,唯有這件不可以。

他急急地在喧鬧中尋找着,穿過玫瑰和情侶匯成的海洋,繞着花牆一遍一遍地追尋,終於在地下一樓的商場角落裡,看到坐在椅子上低着頭的清水。他滿心歡喜地走上前去,清水正好擡頭看到他,眼淚一下子流了下來。

“怎麼了?”陸洋被嚇得有些不知所措,連忙蹲下來,在口袋裡掏找着紙巾,“誰欺負你了?”

清水的鼻翼快速地煽動着,商場裡開着暖氣,但她臉色蒼白,嘴脣發抖,聽到陸洋的話,她輕輕地搖了搖頭,用手把眼淚抹掉。

陸洋心裡涼了半截,呆了片刻,把手中的袋子搭在身後,默默地坐在她的身旁。

“我想出去走走。”

年關將至,仍舊是隆冬肆虐,夜幕張開懷抱,大地在它懷中沉沉睡去,寒風吹着尖利的口哨在街頭遊蕩,朝不肯歸家的人們身上橫衝直撞。陸洋感覺到臉上有水滴,他擡起頭,天上下起了小雨。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

陸洋默默地翻出朋友圈,在她眼前晃了一下。

紅燈亮了,他們站在斑馬線的一側,空曠的十字路口,狂風積滿了力氣,像巴掌一樣狠狠地打在他們的臉上,火辣辣又冷颼颼。

陸洋遲疑了一下,還是擡起手,輕輕拍了拍她的後背,剛要開口,清水卻像是蓄滿的水庫終於被沖垮了堤壩,那些防禦的情緒和姿態一下子崩潰了。

“我剛纔看到我前男友了,”一開口,聲音直接就是含混不清的哭腔,“我看到他給那個女的買爆米花,他傻乎乎地,他以爲每個人都像我一樣愛吃那種垃圾食品,他以前還不許我吃,我真想衝上去把爆米花拍在他們臉上。”

飄零的毛毛細雨,看着落入叢中消無聲息,轉眼的瞬間已是大雨滿城。清水嗚咽的哭聲就這樣淹沒在密集的雨聲裡。

“我從來沒想過要留在上海,直到遇見他,我說了多少違心的話來安慰父母,我是一個願意留在大城市打拼的人,到最後所有人都相信了,只有我知道那不是真的,我這樣的人,想要的怎麼會是一座冰冷的城市,我想要的是兩個人的同舟共濟啊,怎麼到最後變成一個人的孤軍奮戰。”

“我跟了他三年,我從什麼都不懂,到做飯、做家務樣樣都會,我改變自己的性格、妝容、說話方式去迎合他,換來的卻是一個越來越嫌棄自己的人,我不懂,爲什麼人越努力想要得到什麼,就越會失去什麼。”

清水抹了把臉,陸洋看到她的牙齒都在打顫,溼漉漉的頭髮緊緊地貼在頭皮上,髮梢被密集的雨點打得搖搖晃晃,雨水混合着淚水從上往下流淌,她狠狠地攥着拳頭,又無力地鬆開。

“我覺得我對他已經毫無知覺了,但看到那一幕的時候我真的沒法不沮喪,我甚至都開始懷疑之前的人生,爲什麼他把所有的惱羞成怒和冷漠都留給我,卻又能夠如此溫柔地去擁抱另外一個人,難道我不值得嗎?”

瓢潑的大雨沖刷着地表上的每一絲塵埃,所有的建築、車輛、行人都浸透在如煙的雨霧中,那些喧囂、吵鬧、歡欣和悲慼,在此刻都通通消弭在傾盆的暴雨之中。

路口的玻璃櫥窗裡,紅色的玫瑰花簇一起拼湊出巨大的心形,暖色的射燈從四面匯聚而來,連花瓣的脈絡都纖毫畢現,放眼望去,整條街區的燈箱不約而同地都換成了紅色系,在夜雨下散發出幽幽的光暈。遠處的高樓燈火閃爍,無數手和嘴,身和心緊緊貼在一起的情侶們,像節日的點綴散佈在城市的每個角落,沒有人看到,但所有人都知道,冰冷潮溼的城市裡,是它們讓大家相互取暖。

綠燈亮了,行人匆匆而過,玫瑰愛心的櫥窗上,倒影出擁抱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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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票買好了吧?”

“上個月就買好了。”

“晚飯吃了嗎?”

“吃了。”

“今天那邊冷不冷啊?”

“還行,下了點雨。”

“晚上就別出去了,在房間裡,衣服多穿點,快過年了,回來之前不要給感冒了。”

“知道了,我準備睡了。”

掛了電話,他坐回到位置上,把病歷放在大腿上。

“你知道嗎,剛纔給我打針的小護士跟我說,你男朋友傻愣愣的,不過還挺靠譜的,哈哈。”

“看來你沒燒糊塗啊。”

“本小姐聰明着呢。”

“是誰晚上在街上邊走邊哭的啊?”

“喂,我可是病人啊,你不能刺激我,”清水擡起被醫用膠布粘好吊針的手,不滿地撅起嘴,“我也夠慘的了,情人節沒人陪吧,我就自己出去轉轉,逛街就逛街吧,倒黴催的還碰上前男友帶着新歡,心塞就心塞吧,大半夜的還發燒來看急診,我這——哎說不下去了。”

“好啦好啦,別難過了,”陸洋站起身仔細地看了看吊瓶裡剩餘的一點藥品,漫不經心地說道,“沒人你可以約我呀。”

“我怎麼知道你是不是跟哪個小妮子雙宿雙飛去了,”清水盯着陸洋不鹹不淡地說道,看到他正低頭把吊針上的調節器調得慢一些,“我都快幾周沒見到你了好嗎?要不是陽臺晾的衣服沒拿走,我還以爲你都搬走了。”

“噢我給忙忘了。”陸洋一拍腦袋。

“我給你收下來了。”

“我也是今天剛加班完,今年的任務算是完成了,”陸洋慢吞吞地說道,“到回家前這幾天應該都有空。”

“你這還是在等我邀請你呢?”清水像在看珍稀動物一樣歪着頭盯着他。

“對了,給你買了吃的。”陸洋臉色發燙,趕緊把買的巧克力拿出來。

“已經過了12點了哦。”清水忍俊不禁地看着目光躲閃的陸洋。

“哪位是呂清水的家屬?”

“這裡。”陸洋趕緊吱聲。

“可以去急診藥房拿藥了。”

“好,這就去。”

“怎麼了?”清水看着陸洋剛走出兩步,又轉過身來。

陸洋撓了撓頭,想了半天還是吞吞吐吐地開口了:“我想給你解釋一下,那天在動物園……”

“我已經知道了。”看着他仍舊是忸怩的樣子,清水的笑終於憋不住了。

“放心吧,我在這裡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