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清水繞過樓梯的拐角,停在三樓的平臺上,長長地籲出一口氣。

這裡看不見賀哲,她終於可以卸下面具,露出千瘡百孔的面容。

一整天都是他在說,她在聽,她不問他的來歷,年齡,她大致可以推算得來;而他卻毫無察覺地全盤托出:無外乎提心吊膽的畢業答辯,對學生時代的不捨和對未來生活的憧憬,一如兩年前的自己。她心不在焉地聽着,看他在面前手舞足蹈,腦子裡恍恍惚惚想得卻都是別人。偶然瞥見身旁的玻璃櫥窗裡倒映出模糊的面龐,她回過頭想,那個徹夜痛哭,躺在牀上奄奄一息的女人,是如何在短短的時間裡,變得面如平湖,聽到笨拙笑話也會露出得體微笑的?

她愛憐地望着這個因爲凌晨的一條信息就可以驅車兩個小時趕到她的樓下,捧着早餐傻笑的男孩。

她看得出他眼裡熾熱又澄澈的目光,而她也用恰到好處的笑容掩蓋住內心的大雪飄零,他執意要請她吃午飯,又拉着她去了公園,逛到日落西山華燈初上,才訕訕地問,能不能再請她吃晚飯。

在樓底下擁抱的時候,她沒有拒絕,直到熱烈的嘴脣貼上來,她才掙脫出他的懷抱。他在樓下喊,她躲在暗處心驚肉跳,這青春洋溢的活力啊,擁有的時候不自知,如今卻又悵然若失。那蹩腳又像是賭氣的詢問,沒來由地讓她想到某個人,臉上的肌肉莫名地抽動着,她不知道自己此刻是什麼表情。

剛走上五樓,她便看到一個陌生的身影站在502門前。

“有什麼事嗎?”她警覺地握住了挎包的揹帶。

對面的人佝僂着背,臉上的褶皺拼湊出複雜的笑容,過了一會兒纔開口:

“陸洋知道麼?”

“知道什麼?”

“咳——”,他輕聲咳嗽,又裂開嘴笑了一下,露出一口黃牙,逼仄的走廊裡瀰漫着淡淡的煙味,“還是小男生好,對吧?”

“關你什麼事?”

“陸洋和我的關係你也是知道的,我當然要關心一下。”

“那請你轉告他,我不需要你們的關心。”呂清水冷冷地說道。

他憐憫地搖搖頭,砸吧着嘴:“可惜了。”

呂清水警惕地盯着他,沒有說話。

“你覺得,”他頓了頓,玩味似的看着她,“她怎麼會那麼瞭解你?”

“什麼……”呂清水一愣,隨後像是發現了什麼似的,眼睛瞬間變得血紅,“你?!——”

“別怪我,”他笑着搖了搖頭,“新老闆面前,我當然得表現一番。說好了的,拿欣盛的單子來換,沒想到偷偷留了一手,這貪得無厭的女人,不講信用。”

“到最後,反而給陸洋做了嫁衣,你說,他一個傻小子,能不感恩戴德?”

呂清水沉默不語。

“和我已經沒有關係了。”

他眼裡閃爍着狡黠的目光,許久纔開口:“你知道嗎,他們什麼也沒有發生。”

“這樣的說辭如果是他告訴你的,那還是免了吧。”

“你以爲,在小區門口盯梢的,只有你一個人?”他收起笑容,繼續說道,“我能這麼輕易讓她得逞?但陸洋直接拒絕了她,我也就不去費那個心思,不過你怕是沒來得及等到那一幕。”

看着呂清水變化的神色,他拿起手機搖了搖:“我當然無所謂,但如果讓陸洋看到今天的場景——”

“所以,”呂清水擡起頭打斷他,無神的雙眼透着漠然與空洞,“你想要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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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洋坐在破了皮的沙發上,環顧四周,這兒仍舊是熟悉的房間,卻近乎空空如也。

呂清水站在房間的一角,背對着他,那兒壘着大大小小的打包箱,她正把一些零碎的小物件裝進去。

“接下來住哪兒?”

趁着她轉過頭拿行李的當口,陸洋開口了。

回答他的是透明膠帶被撕扯開的尖銳的聲音。

“清水,我向你道歉。”

小件行李疊裝在一起發出乒乒乓乓的碰撞聲,忙碌的背影絲毫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

“我知道,到新公司以後,工作更忙,相比之前,我們的交流確實減少了很多,”陸洋盯着她的背影開口,“張江的分部,已經兩個季度沒有完成業績考覈,公司里加班加點是常態,欣盛的合同我也同你說過,當時真的忙得不可開交。”

“直到前幾天完成了這份訂單,所以……我回來了。”

“現在知道回來了?”

清水放下手中的行李,轉過身冷冷地看着他。

陸洋一呆,張了張嘴,沒有說話。

“和你們石經理如膠似漆不是挺好的麼,還回來幹什麼。”

“清水,”陸洋聲音有些底氣不足,“我沒有做對不起你的事。”

“是,你什麼也沒有做,你只不過是權衡利弊,最終放棄她罷了。但你知道嗎,這種沒有情感的取捨,比你直接和我開口,來得更讓我心寒。”

“這不是在權衡利弊,而是我需要時間想清楚,我爲什麼要選擇回到這裡。”

“當你開始考慮這個問題的時候,你的心裡就已經動搖了。”

“清水,”陸洋的語氣裡變得乞求,“你要相信我。”

“相信?我怎麼去相信你,怎麼去相信一個用冷淡和謊言來敷衍我的男人?一個忙得不可開交的人,一個口口聲聲說爲了工作,爲了將來,爲了以後的人,會一個又一個晚上,瞞着我送其他女人回家?不要自欺欺人了好嗎?”

房間裡安靜地只聽得到清水質問的回聲。

陸洋深吸一口氣,又重重地呼出去,這纔開口:“我承認,在過度疲勞的某個時刻,我沒有完全把心放在你這一邊,是我錯了。但在大環境發生劇變的同時,我對於未來也感到迷茫,再加上任宇的事、你轉錯錢的事、我自己工作上的事,焦頭爛額又沒有可以傾訴的對象,我……”

“這裡有多少,是房價帶來的壓力,而又有多少,是你自身的改變。”

“我不想再聽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如果每一個錯誤都可以被原諒,那取而代之的不是永遠正確,而是犯錯會被無止境地縱容,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我們所處的位置對調,你捫心自問,你會怎麼做?”

陸洋啞口無言。

他想上前拉着清水的手,但馬上就被甩掉了。

“清水……”他哀求道。

“陸洋我恨你,”清水的眼裡不知何時蓄滿了淚水,眼眶周遭的神經在拼命抑制着不讓它們流出來,她的嘴脣抿地緊緊的,卻不受控制地快速抖動着,“你毀了我們之間的感情。”

“不是這樣的——”陸洋心急如焚,一個健步衝上前抱住她。

“別碰我!”

她渾身顫抖着,雙臂不斷掙扎着要掙脫出他的懷抱。

“你走,你走!”

她艱難地逃脫出他設下的囚籠,但很快又被更大的力量更緊地包裹住。

“你放開我,放開!”

她奮力地反抗着,終於哭出聲來,那些積蓄已久的淚水很快順着臉頰流下來,在她劇烈的動作下甩到陸洋的身上。但陸洋並沒有停止他的動作,無論清水如何推着他,他都死死地箍着不放。

她撞他,像擊鼓鳴冤一樣用頭重重地敲打着他的胸膛;她咬他,在他的肩膀上狠狠地揪起一塊肉,但陸洋含着淚,咬着牙,沒有出聲,反而把她摟得更緊了。

“啊!——”

她瘋了似的大喊,癱坐在地上打滾,她用拳頭一下一下地錘着他,用雙腳踢他、蹬他,陸洋被連帶着跪倒下來,嘴裡發出奇怪又悲痛的低吼,那哀嚎像是從心底傳出來:“清水啊,我真的知道錯了!你不能不要我啊!”他頭髮凌亂,汗水和淚水順着下巴淌到脖頸,他雙目無神,死死地環抱着這個瘋了似的女人,任她的拳頭落在自己的身上。

“你爲什麼要這樣,你爲什麼要這樣對我!”她哭喊着,用盡全身的力氣推着他。

“我錯了清水,我錯了!”他苦苦哀求着,懷中顫慄的女人掙扎着要脫離他的懷抱,他躺倒在地上,像抓着救命的稻草一般,拽着他所能抓住的清水的一切,彷彿鬆開手就會失去她。

“我把房子退了!我辭職了!我什麼都不要了!但我不能沒有你啊清水!我不能沒有你啊!”他失聲痛哭,地上的塵土混着淚水和汗水粘在他的臉上、頭上、身上,但他絲毫沒有在意,驚慌失措和絕望扭曲了他的面龐,他像抱着一團燃燒的焰火,炙熱的火舌總會在觸碰中將他燙傷,但他更無法接受它離開自己的胸膛,仍舊義無反顧、一次又一次地去擁抱它。

清水的拳頭一下一下砸在他的身上,即便在歇斯底里的嚎啕聲裡也依然咚咚作響,慢慢頻率漸緩,越來越無力,變成沉沉的悶響,最後拳頭鬆鬆垮垮地搭在陸洋的身體上。尖聲的哀嚎不知何時也演變成斷斷續續的抽泣。緊緊纏繞着她的雙臂上滿是青紫色的勒痕和深深的指甲印,如今也隨着她的動作慢慢鬆懈下來。它的主人已經哭不出聲,只剩下微微張合的嘴脣和緩慢煽動的鼻翼,仍在倔強地稀釋方纔激烈的情緒,胸前的那團火彷彿油燈枯竭,她僵硬而冰冷,像冬夜荒野中的一塊堅石。

窗外是悶熱的仲夏夜,巷口的馬路旁,大排檔稀疏的碰杯聲和此起彼伏的歡鬧聲由遠及近地傳來,偶有炸街的轟鳴從更遠的地方飄來,攪動着汩汩的熱潮。風從窗子裡溜進來,推着一把年紀的木門,吱呀吱呀,又覺得無趣,很快溜走了,留下空蕩蕩的岑寂,和地上兩尊倒下的雕塑。

屋內是了無生氣的沉靜,散落的小件行李胡亂地丟在地上。離它不遠處,一尊雕塑突然眨了眨眼,用手撐着地,緩慢又艱難地支起身。她弓着背,呼出的氣息一顫一顫。睫毛上仍然掛着淚珠。她長長地籲出一口氣,像是要把全身的氣都呼出體內,接着是一個延綿不絕的深呼吸。做完這一切,她轉過來,平靜地端詳着同樣坐起來,呆呆地望着自己的男人,久久沒有開口,突然緩緩伸出手,把他臉上那混着灰塵的淚痕輕輕拭去。

陸洋的眼淚又流出來了。

“其實我早該知道的,”她喃喃地說,“早該知道。”

“我查了你的通話詳單,看到了通話記錄,我什麼都明白了,”粘稠腫脹的喉嚨發出的聲響含混不清,“爲什麼所有的事情都好像恰到好處,爲什麼你會突然不接我的電話,爲什麼在整個過程中,連一絲破綻都沒有,一切都是虛幻,都是圈套,我中計了。”

“但也在那個時候我纔想起來,與你有關的所有都充滿了我的印記,每晚十點雷打不動的電話,你特意選的帶有我幸運數字的手機號碼……甚至連手機的服務密碼都是我的生日,是這些引導着我發現了真相——”

“這個城市真的太大了,”清水像是沒有聽到他的話,自顧自地說着,“找到一個人,放棄一個人,都太容易,所以大家都不再珍惜感情。”

“我不會再離開你了,”淚水模糊了他的眼眶,他握着她的手篤定地說道,“永遠。”

“你知道麼,”清水張了張嘴,僵硬的臉上沒有表情,“剛纔從貓眼裡看到是你,我拿剪刀的手都在抖。”

陸洋哭出聲抱住她。

“清水,我再也不要離開你了,”他像孩子一樣趴在她的肩頭,雙手緊緊地摟住她,“我現在終於知道了,熬着夜,陪着笑,拼了命賺來的,總會用另外一種方式失去,我不要那些沒用的東西,我只想要你,我只要你。”

“清水,你罵我,打我吧,我都認,”陸洋的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我該打,我心裡難過,我不該把你一個人丟下。”

清水默默地撫着陸洋抱着她的手臂,任由他在懷中涕泗橫流,和剛纔的哭嚎相比,此刻的他心防已然崩潰,他不清楚她究竟經歷過什麼,但他太清楚,她會曾受過怎樣的打擊和羞辱,他太瞭解她,也足夠了解她了。作爲男人,他知道淚水於事無補,但他無法不鬱痛於心,他渴求她的原諒,卻無法原諒自己。

“兩個人相處,磕磕絆絆是難免的,”清水輕輕地回抱他,把後頸貼在他溫熱的脖子上,慢慢地說,“人這一輩子,矛盾、挫折總會源源不斷,但也和幸福相伴相生,我沒有趕你走,也不會再打你,因爲我捨不得你,來之不易的要珍惜,陸洋,我希望你記住。”

陸洋狠命地點點頭,淚水順着臉頰往下淌,最終滴落在清水的身上。他知道,在這一刻失而復得的欣喜,以及爲之付出的不易,將在往後的歲月裡,刻下長久的印痕,沉甸甸的回憶裡,有太多不願回憶的片段,那些刨根究底、劍指內心的暗忖與抉擇,像時光剝落的外殼,裹在日疏日近的尋常裡,沉入深不見底的心淵。

“當初剛到502的時候,我從來沒有想過,未來將會是什麼樣子,”陸洋擦了擦眼睛,感慨道,“兩年多的時間,身邊的人來來去去,到最後只剩下我們,卻讓我好像明白了些什麼。上海這麼大啊,每天從我身旁匆匆而過的有多少人,連我自己,都差點迷失在人潮中。但經歷了這麼多,我真的知道了,不管我們在哪,不管我們之間的距離有多遠,我再也放不下你了,我們的緣分從這裡開始,但不會在這裡結束,我們可能不會再有一個502,但冥冥之中,我相信我們的未來是綁在一起的。你還記得,那次我從隔壁帶回來的那支竹籤嗎?我想現在,我知道答案了。”

“所以,一切都是不可言說的命運嗎?”

“加上毫不猶豫的堅持。”

“我也愛你,陸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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