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昏【辛夷塢】_分節閱讀_104

這還是他在她面前一貫的傻氣天真。向遠看過之後,沒有恢復。如果是夢,不如就讓這場夢安靜一些。不要吵,也不要動。是誰說的,由來好夢最易醒。

眼看就要到公司,葉秉林所在的醫院打來電話,說他一大早又有中風的跡象。葉秉林這幾年一直常住在六榕寺,寺裡的僧人得了香火錢,一直對他頗爲照顧,他在那裡生活得很好,向遠每週都會去看看他,葉昀反倒去得少一些,但每十來天都會去一回。這半年來,葉秉文的身體急轉直下,人老了,就像一臺磨損了的舊機器,修好了這裡,那裡又壞了,實在沒有辦法,向遠又把他送進了醫院。

這一天,向遠有兩個會議,一個活動,一件接着一件的事情已經耽誤了她太多的時間。可是葉秉林的事情她也不能不管,於是只得調轉車頭,趕去醫院。

走到葉秉林的加護病房前,主治醫師和護士已經等在那裡。向遠問,“我公公怎麼樣?”

醫生小心地斟酌着語句,“您也知道的,以葉老先生的身體狀況,能夠維持到今天已經相當不容易,他腦部的血管非常脆弱,就像一個不知道什麼時候引爆的定時炸彈。葉老先生好像也清楚這一點,不過他現在心態相當平和,這對重病患者來說是件好事……當然,我們一定會竭盡全力……”

“我知道了。”向遠接過了醫生的話。她怎麼會聽不出那話裡的言外之意。早在葉太太身故的時候,葉秉林對生死就已經看得很淡了,相比起老爺子,她纔像是放不下的那一個,她已經不欠葉傢什麼了,可是,葉家的人卻一個一個地離開。

她獨自推門進去,坐到病牀邊的凳子上,葉秉林在她進來的時候就微微睜開了眼睛,看到是她,微微笑了一下,嘴角揚起的動作彷彿都耗費了他許多的精力。

向遠把從葉秉林手中跌落的書撿了起來,那是一本《大方廣佛華嚴經》,她翻了翻,書頁已經很殘舊了,也不知道老爺子看了多少回,病成這個樣子了還手不釋卷。

“要多休息啊。”向遠對病牀上的公公說。

葉秉林語聲微弱,“向遠,藥醫不死病,佛度有緣人……”

“真的有佛存在嗎?”向遠不知道跟一個病入膏肓的老人討論這個有無意義,但是她忽然很想知道。

“你信就有。”

“可是我不信。”她想,這是不是就是她從來得不到庇佑的原因?

葉秉林說話喘得厲害,他問,“公司的事,一切還好吧?”

“好!好得不能再好。”向遠扭頭把書放到牀頭櫃上,江源是老爺子一生的心血,他放不下是當然的。

“你一個人……也不要太辛苦。”葉秉林說完這幾個字,就必須休息片刻,才能艱難地往下說。葉騫澤失蹤的事情還是沒有瞞過他很久,有太多的流言傳聞,防不勝防,這也是老人身體越來越差的原因之一。

“向遠……”吐出這兩個字,葉秉林已經非常艱難。

“醫生說您需要靜養,有什麼話,好了之後再說吧。”向遠幫老人拉了拉被子,勸說道。

葉秉林卻極緩地搖了搖頭,嘴一張一合,彷彿有什麼話必須要講,可是他的聲音太弱,向遠只看到他雙脣啓動,卻什麼也沒聽到,見他如此執着,她於是便俯下身去,把耳朵靠近老人。

他重複到第二遍的時候,向遠終於聽懂了。她用極其複雜的眼光看了一眼自己的公公,慢慢地直起了自己的腰一言不發,許久,才冷笑了一聲。

葉秉林說的是,“既然騫澤……阿昀他一直放不下你……”

向遠對自己說,他都是一個將死的人了,何苦跟他計較呢,聽着就罷了。可是今時今刻,她偏偏咽不下這一口氣,多少怨忿都在這一剎那堆上心頭。葉昀怎麼樣是一回事,但是從葉秉林嘴裡說出來又是一回事。向遠不信葉秉林直到現在纔看出葉昀小心思,否則當年他們父子的一場爭吵爲的又是什麼。葉秉林是一手把向遠拉近江源的人,沒有他,也許向遠會是沈居安手下的一個打工皇帝,但是葉秉林用“恩情”兩個字留下了她,之後又極力地促成大兒子葉騫澤和她的婚事。

很多事情向遠不願意說,可是不代表她不知道,葉騫澤一向優柔寡斷,當時心裡又搖擺不定,如果沒有老父在後面推一把,他未必會在那個關鍵的時候義無反顧地求婚。這也就罷了,是向遠心甘情願將身嫁與,她擺脫不了那晚月光的誘惑,與旁人無尤。也正是如此,這些年來,她竭力扮演好葉騫澤的妻子,葉家的兒媳婦這一個角色,她如葉家人所願,一次次把公司從危難中引向正軌,她用一個女人最好的時間換來江源無比風光的今天,自己一個人形影相弔。葉騫澤不是她的丈夫,江源纔是!這些年維持着公司,維持着這個家的人不姓葉,姓向。

現在好了,大兒子也許回不來了,老爺子說,這樣吧,小兒子對你也一直有心……誰說他老糊塗了,他一點也不糊塗,他要用同樣的方式把她一輩子拴在葉家,爲他們賣命,沒有異心,永不超生,這真是一把再精明不過的如意算盤。

向遠沒有一刻比此時更恨“葉家”這兩個字,見鬼的葉家,她詛咒它,在“葉家”看來,她是什麼?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工具,一個被感情奴役的工具。

向遠不知道自己的恨意有沒有赤裸裸地寫在臉上,但她不在乎,她再度俯下身,無比譏誚地問,“您就這麼縱容自己的媳婦和兒子兄嫂亂侖,爲了公司,您老人家也真不容易啊。可是,您怎麼能肯定我跟葉昀也有了一腿,就再不會對葉家有二心?假如我要把江源收入囊中,您就算有十幾個兒子排着隊獻身,也一點用都沒有。”

“……你……你不會的……”葉秉林氣若游絲。

“我會!”向遠咬牙,貼近老人的耳朵低語道,“您真信任我,我很感動,但是,假如我告訴您,是我讓人撕了您那寶貝大兒子的票,您還會不會繼續相信?”

她說完就笑了起來,笑着笑着,自己也覺得有幾分淒涼。錢是什麼?錢是王八蛋,可人人都愛王八蛋,到死都放不下它!

葉秉林的眼睛驟然睜大,死死地看着向遠,喘氣如同風箱。卻再也說不出話來,只有一滴混濁的淚水悄然從眼角滴落,那目光中有驚愕,有仇恨,有恍然,漸漸地竟然變得柔和,彷彿帶着悲憫。

向遠彷彿在自言自語,“到了現在,我覺得夠了,什麼都夠了。如果您還有力氣,就留着,說不定還能等到看我的報應。”

葉秉林徒勞地張嘴,最後放棄了發聲,顫動着一直還插着點滴管的手,從枕下摸索出紙筆——他發病過幾次,嚴重的時候嘴歪眼斜,只能用手指夾着筆僵硬地寫下自己想說的話。

向遠冷眼旁觀,看他艱難地在紙上塗劃,每寫一筆,都如同爬一座山。

他停下手的時候,向遠仔細端詳了幾眼,她以爲葉秉林會詛咒她這個殺子仇人,但是那紙上歪歪斜斜地只有幾個大字,“我想你幸福。”

向遠愣了一下,酸楚不期而至,她說,“我怎麼還會幸福?”

葉秉林搖頭再搖頭,繼續費力地移動着拿筆的手,寫完之後,他的呼吸如同長嘆,但還是緩慢而堅決地把那張紙塞到向遠的手裡。

一念放下,萬般自在。

這就是老人要給她的話。

向遠喃喃重複着這句話,老爺子居然沒有恨她,他是真的勘透了,也放下了,可是生命也走到了最後一程,像她這樣,如何想放就放,除了那些執念,她一無所有,一旦放下,情何以堪?

整個上午,葉秉林的那句話都在向遠心中徘徊不去,她很難相信葉秉林在知道真相後,對自己竟然沒有仇恨,只有憐憫。他說出關於葉昀的那番話,真的只是爲了成全她的孤單和小兒子葉昀的一顆心,再沒有別的企圖?放下……放下……她還有資格“萬般自在”嗎?

回到辦公室不久,手機響了一聲,還來不及接,鈴聲就嘎然而止。向遠起初以爲是葉昀,他最喜歡來這套了,一撥通就按掉,騙她打過去,問他有什麼事,他就說自己沒打電話,按錯了鍵而已,但是往往說很久都不肯掛斷。

不是葉昀,而是一個陌生的固定電話,大概又是六合彩之類的東西,向遠沒有在意,誰知過了幾十秒,電話又再次響了起來,還是相同的號碼。

這一次向遠接了起來。

“喂,我是向遠,您哪位?”

另一端沒有聲音,向遠皺眉,正待放棄,幾近低不可聞的哭泣聲傳來,向遠愕然,但很快反應了過來,“向遙,你是不是向遙?哭什麼?說話啊!”

對方沒有回答,只是哭。

向遠已經可以從聲音斷定是向遙。向遙很久很久都沒有給她打電話了,這幾年來,向遠想要知道這個妹妹的近況,不得不靠人專門在暗地裡觀察打聽,每個月一次,知道她平安,向遠才能放心。雖然一直反對向遙在生活極度不穩定的情況下要孩子,但是在照片裡看着向遙的肚子一天天的隆了起來,向遠心中並不是沒有感觸,她自己這輩子大概是和自己的孩子沒有緣分了,但向遙可以,她甚至想過,等到向遙做了媽媽,性格也許會變得更成熟和平和,那麼,姐妹倆的關係也許還有改善的一天。但是在這一天到來之前,向遠想不出向遙會爲了什麼打電話給她,而且還哭得這樣傷心。

“先別顧着哭,給我說話!”向遠擔心出事,差點就沉不住氣。

謝天謝地,對方總算有了迴應,那哭聲卻沒有停止,“……向遠,怎麼辦,出事了,怎麼辦……”

向遠按捺住自己的焦慮,“出什麼事了,你慢慢說,把話說清楚。”

“我們……我們殺了人,他死了……我很害怕……”向遙的聲音聽起來好像還沒有從噩夢中回過神來,帶着驚魂未定的戰慄。

向遠大吃一驚,“你說什麼?‘你們’是誰,你和滕俊?‘他’又是誰……向遙,你先別哭,慢慢說啊。”

“他是阿俊的一個朋友,以前阿俊和他在一條船上做過事,不知道前幾年犯了什麼事,逃去泰國躲了幾年,前一陣子回來了,阿俊收留了他,讓他暫時在我們住的地方躲一躲……阿俊一向對朋友很好,我也沒有辦法,可是,那個人他是禽獸……昨天中午,阿俊出去買東西,他……他竟然對我動手動腳,連一個孕婦都不放過,簡直不是人……”向遙說到這裡泣不成聲。

向遠也呆住了,滕俊的朋友、過去在一條船上做事、幾年前犯事出逃、最近剛出現、昨天中午出了事……她握緊了電話,覺得自己的一顆心都要跳出來了,“向遠,你告訴我,那個‘他’是不是姓陳,叫陳杰?”

“我不知道,應該是……阿俊叫他‘傑哥’……我一個人在家,他那個樣子,我很害怕……我跟他說了不要,不要,我肚子裡還有孩子,可他不管……我叫了。他壓在我身上,死死地捂住我的嘴巴,我以爲我會死。我真的以爲我會死……”向遙說起這可怕的一幕,連聲音都失控了,尖銳得刺耳,“後來阿俊回來了……阿俊氣瘋了,他抓起茶几上的玻璃菸灰缸,用力地朝那個人後腦勺砸了一下……那個人流了好多血,他跌倒在地上爬不起來了。可阿俊還繼續砸,繼續砸,砸到他的整張臉血肉模糊的,我說,阿俊住手啊,你會打死他的……可是阿俊不聽,他什麼都聽不進去,一直砸一直砸。最後……那個禽獸真的死了,他死了……向遠,阿俊都是爲了我,那個人死有餘辜,可是警察不會放過我們的。我們一定要走,你幫幫我,幫幫我們……”

向遙說得斷斷續續,語無倫次地,可是向遠算是聽明白了。原來是滕俊殺了陳杰。正好可以解釋了陳杰的失約。這不是冤孽是什麼?報應來得如此之快,可是爲什麼要挑上向遙?向遠想說的是,她和向遙並不是什麼好姐妹,早就橋歸橋路歸路,要懲罰也不應該輪到向遙啊。

可是現在大難臨頭,不是自艾自憐的時候,向遠收斂心神,強自鎮定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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