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蟲草帽細高挑

我家鄉有句歇後語:長蟲戴草帽,混充細高挑——老家人以爲細高挑是種極美麗的身材,連長蟲也來冒充。文化批評就是揭去作家頭上的草帽,使他們暴露出爬行動物的本色。所謂文學是不存在的,存在的只有文化——這是一種特殊的混沌,大家帶着各種醜惡的心態生活在其中。這些心態總要流露出來,這種流露就是寫作——假如這種指責是成立的,作家們就一點正經的都沒有,是幫混混。我不敢說自己是作家,也不認識幾個作家,沒理由爲作家叫屈。說實在的,按學歷我該站在批評的一方,而不是站在受批評的一方。但若說文學事業的根基——寫作——是這樣一種東西,我還是不能同意。

過去我是學理科的。按照C.P.格林的觀點,正如文學是文學家的文化,科學也是科學家的文化。對科學的文化批評尚未興起,而且我不認爲它有可能興起。但這不是說沒人想要批評科學。人文學者,尤其是哲學家,總想拿數學、物理說事,給它們若干指導。說歸說,數學家、物理學家總是不理,說得實在外行時,就拿它當個笑話講。我當研究生時,有位著名的女人類學家對統計學提出了批評,說沒必要搞得這麼複雜、高深。很顯然,這位女士想要“解構”數學的這一分支。上課之前老師把這批評給大家唸了念,師生一起捧腹大笑,其樂也融融——但文學家很少有這種歡笑的機會。數學家笑,是因爲假如一個人不演算,也不做公式推導,哪怕你後現代哲學懂得再多,也沒有理由對數學說三道四。但這句話文學家就不敢說。同樣是文化,怎麼會有這種不同的境遇呢?這原因大家恐怕都想到了:文學好像人人都懂,而數學,則遠不是人人都懂的。

羅素先生說得好:人人理應平等,實際上卻遠不是這樣——特別是人與人有知識的差別。這一點在大學裡看得最明白:搞科學哲學的教授,儘管名聲很大,實際上見了學物理的研究生都要巴結,而物理學家見了數學家,氣焰也要減幾分,因爲就連愛因斯坦都有求職業數學家幫忙的時候。說起一門學問,我會你不會,咱倆就沒法平等。看起來,作家們必須從反面理解這種差別:他要巴結的不僅是文藝批評家、文藝理論家,還有哲學家、人類學家、社會學家,甚至要包括每一個文科畢業的學生——只要該學生不是個作家,因爲不管誰說出句話來,你聽不懂,就只好撅屁股捱打,打你的人火氣還特大。我總覺得這事有點不對頭。假如挨兩下能換來學問,也算捱得值,但就怕碰上矇事、打幾下便宜手的人。我知道一句話,估計除了德宏州的景頗人誰也聽不懂:嗚!阿靠!卡路來!似乎批評家要想知道意思也得讓我打兩下,但我沒這麼壞,不打人也肯把意思說出來:這話是我插隊時學來的,意思是:喂,大哥,上哪兒去呀?就憑一句別人聽不懂的景頗話打人,我也未免太心黑了一點——那也沒有憑几句哲學咒符打人黑。

文化批評還不全是“嗚阿靠卡路來”。它有很大的正面意義,其中最重要的是可以鼓舞作家自愛、自強、自重。一種跨學科的統治一切的,像幽靈一樣四處遊蕩——可怎麼偏偏是你遇上了這個鬼?俗話說,老太太買柿子,揀軟的捏。但一枚柿子不能怪人家來捏你,要反省自己爲什麼被捏。對羅素先生的話也可以做適度的推廣:人與人不獨有知識的差異,還有能力的

差異——我的意思是說,寫作一道,雖沒有很深的學問,也遠不是人人都會。作家可以在兩個方面表現這種差異:其一是文體,傅雷、汝龍、王道乾,這些優秀翻譯家都是文體大師。誰要想解構就去解好了,反正那樣的文章你寫不出來。其二是想象力,像卡爾維諾的《我們的祖先》,尤瑟納爾的《東方奇觀》,裡面充滿了天外飛龍般的想象力,這可是個硬指標,而且和哲學、人類學、社會學都不搭界。捏不動的硬柿子還有一些,比方說,馬克·吐溫的幽默。在所有的柿子裡,最硬的是莎翁,從文字到故事都無與倫比。當然,搞文化批評的人早就向莎翁開戰了,說他的《馴悍記》是男性中心主義的作品。說這個沒用,他老人家是人,又沒學會喝風屙煙,編幾個小劇本到小劇場裡搞搞笑,賺幾個小錢,這又有什麼。再說,人家還有四大悲劇哩——你敢挑四大悲劇的毛病嗎?我現在靠寫作爲生,寫上一輩子,總得寫出些讓別人解構不了的東西。我也不敢期望過高,寫到有幾分像莎翁就行了。到那時誰想摘我的草帽,就讓他摘好了:不摘草帽是個細高挑,摘了還是個細高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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