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王府生活,時常要接見一些達官夫人。記得第一次見時,前來拜會的夫人整整坐了一院,她們多是漢人,有的已年老色衰,有的還風華正茂,不論相貌妍媸,其端莊儀態,皆不謀而合。
“早聞王妃姐姐乃南楚第一美人,賢良淑德,今日一見,果然不同凡響。”一個莫約三十幾歲的夫人,體態略有些發福,親切地拉過雪瑤,聲音尖細,問長道短,又隨手一指身後那些金銀珠寶,似不在意,“王妃姐姐美貌天成,雖然看不上這些俗物,不過妹妹卻還是現拙了。”
看着一個比自己大了太多的女子公然稱自己姐姐,雪瑤啞然失笑,有些鄙夷,只本能推辭着,“哪裡哪裡,我該稱您姐姐纔是。”再看一眼那些金玉珠翠,也不知是否該收下,只得模糊着,“謝謝了。”
其餘那些夫人也紛紛圍上來,一些向她請教女工針繡,一些問她穿衣搭配,還有一些,竟想聆聽她賦詩一首。如此種種,她無一知曉,只勉強搪塞着。那些人見狀,知她是王妃,不敢輕易造次,眼神中卻不自覺露出輕視之態。
宴間,雪瑤與一貌美柔和的女子接近而坐,兩人相聊甚歡,忽感四周寂靜無聲,無數目光掃射而來,詫異中帶着些許不恥。雪瑤雖覺得不可理喻,也只好訕訕作罷,悶頭吃飯,閉口不言。後來才知,那是低人一等的側室夫人。
一些人遂開始敬酒,接二連三,雪瑤本不善飲,甚至可說一沾就醉,只得一一推辭。
最後,靜默中,大家不歡而散。臨走時,幾個夫人還不忘向她客氣,“王妃姐姐,今日一別,妹妹們定是倍感思念,姐姐可一定要常來坐坐。”
待她們走後,想着日間種種,那些深閨夫人,一顰一笑,雖虛僞至極,可似乎都帶着不清不楚的言外之音,既顯出大家風範,又損人利己於無形;而自己,只知任性妄爲,一點大家閨秀的風範都沒有,更別說皇室的儀態萬千了。即使不是真正的公主,這般生生被人家比下去,雪瑤有些落寞,也是不甘。
總有一天,她要比她們更強,彈指一笑竟嫣然,暗鋒譏語只脣間。
如此,除了享受生活,隨心所欲,胡作非爲,雪瑤也還是做了些正經事的。她繼續和夏兒學起了禮儀,邁宮步,奉茶,用餐禮等。短短一個多月,雪瑤的禮儀突飛猛進。從最初的邁步踩裙角,奉茶燙到手,狼吞虎嚥沒吃相。到現在,三尺拖地垂裙襬,窈窕宮步淑女來。品茗煮雪惹惜憐,瑤宮瓊殿一俏媛。
雪瑤的骨子裡,似乎天然帶着那樣一種高貴雅氣,再加上每日無事,苦心練習。從朝到暮,從晚到早。這些繁瑣的皇室禮節,別人大概要學上幾年。可她,只一月有餘,雖說不上嫺熟精通,卻自然天成。
那日一早,還未用早膳。按照這一月來的慣例,雪瑤已經在牡丹閣外院的遊廊中走宮步了。
“王妃的宮步已經很好了,不如今天就學着見禮吧。”想起雪瑤之前對慕容謙的無禮,夏兒在一旁提議。
明媚的光影灑在遊廊上,雪瑤心情不錯,也覺得自己應該繼續學點別的禮儀,就說道,“嗯,行,那你說吧,怎麼做?”
夏兒指着木廊旁的柱子,“王妃就把這柱子當做王爺,然後躬身,聲音溫柔一點——”
“給他見禮呀,我看那就不用了。”雪瑤一拂袖,乾脆坐在了木廊上。神色冷淡,陰晴不定。
夏兒連哄帶勸,“王妃,學禮儀當然要學全套了。王爺是您的夫君,從這個學起,再正常不過了呀。要不就練一次,然後咱們就學別的。”
雪瑤無動於衷,轉過頭去,“不要。”
就算她現在是寧和公主,慕容謙是她名義上的夫君,那他們是平等的。憑什麼要給他行禮。
雪瑤自幼在唐門長大,唐門老祖開明而不拘小節,自然不會和她說什麼男尊女卑;而十九哥,對她是縱容疼愛,處處讓她,護她。所以,在她的腦海裡,從來就不存在什麼以夫爲尊,三從四德之類。
“王妃,就一次,對着這個木柱子來一次還不行嗎?”夏兒繼續在一旁低聲婉言。
“那行,說好了,就一次啊。”禁不住夏兒的苦勸,雪瑤站起身來,又滿不在乎道,“有什麼難的嘛,其實我都會。”對着柱子,雪瑤故意咳了一聲,對夏兒道,“看好了啊。”
雪瑤微微一欠身,“妾身參見王爺。”佯裝出來的聲音柔情百轉,不願之意隱沒深藏。
剛要得意的轉向夏兒,雪瑤卻聽見了一個她此刻最不想聽到的聲音。“原來王妃這麼思念本王,平身吧。”輕浮不尊的言語從身後傳來,不必多說,是慕容謙。
如果地上有縫的話,雪瑤真是想立刻就鑽進去。
怎麼會這麼巧,偏偏是練習行禮,還是給他行禮的時候,他就出現了。
沒辦法,就算地上有縫,她也鑽不進去,無奈地,不願地,她轉過身。先是狠狠瞪了夏兒一眼,見她一臉無辜,不好說什麼。
接着,她三步並兩步,走近慕容謙,一個字沒說,照着慕容謙的靴子就是一腳。之後,揚起勝利的假笑,“王爺真是別來無恙啊。”
“嘶”,慕容謙毫無防備,被踩了正着,面上仍是輕鬆如常,“韓雪瑤,你好歹也是一國公主。剛纔看你行禮,以爲你懂規矩了。原來還是潑婦。”他的音調不高,怒意不多,倒是調侃的意味更濃一些。
“王爺不早就知道我是潑婦了嗎?那你還來這裡幹什麼?”再多的禮節,面對慕容謙,也成了直白的頂撞。
“你以爲我願意來呀。一會兒十弟過來,王府家宴。”慕容謙的語氣很隨意。
“噢。”雪瑤應了一聲,背過身去,喃喃自語,“不會又是一個來刁難我的吧。”
恰巧香雪端着幾盤點心走來,雪瑤索性就坐在木廊上吃起了點心,直接將不願看見的人忽略。
慕容謙斜靠着廊柱,“難道在你眼裡,我們北翎皇室就盡是些蠻不講理之輩?不過我就奇怪了,你們南楚到底是怎麼教公主規矩禮節的?還要到北翎現學,關鍵是學了這麼久,沒半點長進。”
雪瑤嘴裡滿是點心,根本發不出聲音,只好一陣猛嚼。覺得口中乾澀,又趕緊倒了一杯茶,一口灌下去。
慕容謙在一旁,看她着急的吃相,倒是覺得有幾分嬌憨可愛。
他輕笑一聲,散淡而不羈,“你慢點,又沒人跟你搶。”
看雪瑤依舊沒有吃完,只能狠狠瞪了慕容謙一眼。
慕容謙倒是更得意了,“看來南楚的公主,也只有吃東西的時候,纔會安靜了。”
雪瑤看他的神情就覺得來氣,不過一個多月的禮節學下來,沒嚼完東西,怎麼能開口回擊呢。
那,也絕不能任他得意下去。
雪瑤拿起一塊點心,向後一擲,朝慕容謙丟去。
自幼修習唐門針的雪瑤投擲之力自然不小,慕容謙一閃,那糕點便直撞在柱子上,擊成粉碎。
“你這是謀殺。好了好了,我說錯了還不行,你們南楚的公主,那是徹徹底底的刁蠻潑婦,連吃東西都不得安生。唉,我自嘆公子薄命了。”說着,慕容謙擺出一副無可奈何的嘆息模樣。
雪瑤好不容易吃完東西,開口就嚮慕容謙吼道,“慕容謙!你什麼意思呀?看不起我們南楚是不是!我告訴你,我們南楚包容開放,哪像你們北翎,有這麼多破規矩!謀殺你,本公主我都懶得出手!”
“哦,是嗎?不過我聽說南楚可是禮儀之邦啊,怎麼在你身上一點體現都沒有呢?”慕容謙臉色不變,眸中幽幽難測。
她是一國公主,驕縱刁蠻也就罷了,也許因爲是南楚王唯一的女兒,寵溺慣了的緣故。
只是,她說南楚包容開放,實在名不副實。
在北翎,南楚和西照之中,西照地處偏遠之地,信奉水神,一直神秘莫測,這暫且不提。要說北翎和南楚,北翎本是草原牧民。開放包容,民風淳樸的,當然是北翎;而南楚,多是些先代氏族,迂腐文人,禮節最繁瑣複雜不過。
雪瑤好像也想起之前聽夏兒說,北翎是蠻夷之人,那這樣說,應該還是南楚的各種規矩更多。自己剛纔只想着不能給自己和南楚丟了面子,忘了這一層。
不過,沒關係,她是唐雪瑤,即使明知沒理,也照樣可以振振有詞,“是啊,我們南楚乃是禮儀大國,我當然也懂各種皇室禮儀。不過,你不是欺負我,就是在我身後圖謀不軌,我爲什麼要對你有禮節呀!”
慕容謙看她一副理所當然的態度,霸道可愛,天然本真,的確沒見過這樣的女子。
再細看她,玲瓏嬌小的身段,薄施粉黛,眉目高挑,若沒有那凌鋒暗來的目光,也該是個嬌美的江南女子。
她,大概就是個刁蠻些的公主,故意和自己作對吧。
心裡掀起的疑惑被按了下去。
慕容謙一笑,“這麼說來,還真是我的不是了——”
“本公主大人有大量,不和你計較。”猜到他也不會有什麼好話,沒等他說完,雪瑤立刻得意地接過去,“王爺你日理萬機,可以退下了,不送。”說着,雪瑤假笑地朝慕容謙擺了擺手。
見她這麼想趕他走,慕容謙露出滿臉的玩世不恭,“哎,韓雪瑤,這麼久沒見本王,你不濃情蜜意,聊訴衷腸也就罷了,連早膳都不留本王?”
“送給你,隨便吃。”雪瑤端起一盤點心,舉到慕容謙面前。“點心而已,還不如饅頭呢。”
慕容謙看了一眼雪瑤,似笑非笑,“想不到王妃是對饅頭情有獨鍾,怪不得不把本王放在眼裡了。”
清亮的美目挑釁似的瞪着他,雪瑤不假思索,“饅頭當然比你好多了,起碼餓的時候能救我一命。”
雪瑤的腦海中不由浮現偷東西,搶饅頭的日子,雖然像亡命之徒,卻有種踏實的感覺。也許,是她還沒過慣眼下的富貴生活,還沒忘曾經貧苦純良。
“是嗎。”慕容謙停了一下,似是戲謔,目光深處融了幾分迷邃,“那這麼說,你在南楚是經常吃饅頭了?”
饅頭是北方的家常食物,南方並不常見,她是南楚的公主,怎會對饅頭戀戀不忘。
更重要的,一個嬌生慣養的公主,還會考慮是不是吃得飽?
種種疑點,慕容謙不禁再生疑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