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夜的晚風中,唐桀與若兮咫尺相依。俯身一掠,一朵白蓮已夾在他的食指中間,溫柔之中,似乎含着靦腆與羞澀,他捧了白蓮,映在她如蓮似雪的頰前。她似乎微微一笑,傾國傾城;又仿若低頭不語,清潔羞澀恰如那出水的白蓮。
那一廂柔情涌動,雪瑤心裡則是如坐鍼氈,百味雜陳。
那是她的十九哥啊,從小一起玩到大的十九哥,對她百依百順的十九哥,許下一世諾言要娶她的十九哥!
如今,他的眼裡,怎會映着別的女子的笑顏?他不再喜歡她這個小師妹了嗎?
他怎麼可以這樣,她不過是離開他幾日,去查探玉佩的來歷,找回父親,所以才進王府,接近慕容謙。她對慕容謙,就算有喜歡,也只是生命中的過客,因爲他們離的太遠。而他,纔是她兒時就認定的那個人。
可是他呢,藉着綁架公主的便利,就這麼愛上了高高在上的公主,離她遠去。
一個從小就認定的人,而今,卻有了別人,她無論如何都難以接受。那種感覺,就好像自己的所有物,生生被別人搶了去。不甘,不願,不知所措。
雪瑤緊緊盯着前方順流而來的扁舟,沉沉而思,凝神鎖目。
兩隻小舟在輕柔的水波里,緩緩飄蕩,相對而流。相會的那一瞬,雪瑤猛地驚醒,推開慕容謙。只是,太遲了。
唐桀和雪瑤的眼中,不約而同地,都映出了迷惘,失落,不甘,以及汝心身畔不是吾的遺憾與痛惜。
一陣清風,漾起水波幾多愁;悠悠扁舟,躑躅獨行不復往。兩隻小舟,漸行漸遠,已不知錯過了多少。
“你怎麼了?”察覺到她的劇烈變化,慕容謙看不明瞭。
“不用你管。”雪瑤冷冷回了他,側過身去。
這次真的完了,十九哥看到了。他一定誤會了。本來呢,只是自己覺得他變心,還可以質問他一下,若他好好哄她,保證今後只裝着她一個人,她還是會原諒他的。可現在呢,慕容謙也扯進來了,他要是問她,她又怎麼解釋。要是真的說起來,她和慕容謙拜過堂,而她也根本不能問心無愧地說她對慕容謙沒有任何感情。
“又怎麼了,你們女人真是善變。”慕容謙一臉的無可奈何,順着雪瑤的目光看過去,唐桀和若兮的小舟已經飄遠,只餘下渺小的影,隱匿在衆多飄蕩的舟宇之間。“情郎?”見雪瑤不理他,慕容謙隨意一笑,想要激她,當然,他也着實想確定什麼。
“慕容謙!你胡說什麼,你以爲所有人都和你一樣嗎!”清脆的女高音含着怒火。
本來她沒想把十九哥誤會的事賴到慕容謙身上,不過現在,他這麼一說,雪瑤就難以避免,理所當然地覺得如果沒有慕容謙,也許她和十九哥,不會是現在這個心生芥蒂的局面。
很多時候,人就是這樣,遇事喜歡爲自己找藉口,寬容了自己,苛待了他人。
“好啊,那你倒是說說,我怎麼了?”慕容謙也提高了聲音,靠近雪瑤,幽深的瞳眸中,喜怒不見。雖說同是坐在舟楫的木板上,慕容謙身材高大英武,對於嬌小俏麗的雪瑤,有一種天然的居高臨下。
只是,縱然有身高上的壓力,她並不懂得畏懼。否則,她就不是唐雪瑤了。
“花紅柳綠,舞榭歌臺,流連過多少風月繁華地,你自己不清楚嗎!你有什麼資格在這裡說我有情郎啊。就算我有情郎又怎麼樣?我們本來就是政治婚姻,國泰民安,鞏固勢力,排除異己,你想要的,現在不是已經達到了嗎?你還管我做——”慷慨陳詞的一番話,還沒有說完,他波瀾不驚的面容上,出現了慍色,夾雜着迷惘與無力,似乎還有着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他猛地一環她的腰,迎給她的,是熾烈的吻。
她驚了,本能地想要推開她,奈何,他抱着她,是那樣的緊。
他的霸道,他的斯文,種種男子氣息,如此熟悉,彷彿回到了那個酒醉眩暈的夜。
放棄了抵抗,她也輕輕地抱着他。兩人都沉浸在這動情的一吻中。
華燈晚暮,玉容銷骨。月色凝光,情比天長。
許久,他們緩緩放開彼此。方寸間的距離,兩人相視,慕容謙掛上他魅惑的笑容。雪瑤依舊不知所措,定在那裡。片刻後,清醒過來的她,狠狠瞪了慕容謙一眼,“洛河的源流是山泉,味道應該不錯呢。”說罷,不等慕容謙反應過來,來到船的那一畔,猛烈地左右搖晃起船身。
“韓雪瑤,你瘋了嗎?咱們可是在一條船上!”隨性不羈中帶着幾分驚詫,他沒想到她反應這樣激烈。慕容謙扶好船邊橫木,穩定身體。
“那又怎麼樣?大不了同歸於盡。”雪瑤一邊說着,一邊搖地更猛烈了。
“就算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也不用這樣吧。”慕容謙雖然武功高明,可是浮游的船上,絲毫沒有支持點,又怕傷了雪瑤,所以難免劣勢佔盡。當然,他還是那樣一副調笑戲謔的狀態。
“誰要和你同年同月同日死,送你去見河神就夠了。誰讓你欺負我的!”乾脆利落的女聲寸寸不讓。
“是你這麼絕情的啊,那就別怪我了。”慕容謙笑了,此時的他,仿若一個大男孩一般,拿起木槳,“啪”地一聲,拍在平靜無波的水面上,頓時水花四濺,雪瑤的衣裙溼了一片。
雪瑤一邊拂袖去擋,一邊依舊不忘猛搖船身。慕容謙做出一個毫不畏懼,要拍水花的姿態。“停,你要是不停的話,我就真的讓船翻下去。”雪瑤首先決定要休戰了,只是搖船的動作卻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
“咱們現在是誰不想停啊。”慕容謙揚着邪笑看她,又拍起一個大水花。
“啊,”雪瑤想躲,卻也無處可藏,只好任由水花濺在身上了。
這麼下去,吃虧的只能是自己了。她唐雪瑤又怎麼是吃虧的人呢?
雪瑤撿起另一支木槳,直指慕容謙,“你放不放下?”
“放下怎樣?不放下又怎樣?”慕容謙含着不羈的笑,似是在挑釁。
“好啊,那我現在就送你去喝水。”雪瑤握着木槳,直接嚮慕容謙掃過去,氣勢洶洶。
她要是一直在搖船,他確是要費一番功夫,不過現在嘛,區區一支木槳,慕容謙三根手指輕輕一握,氣運丹田,帶着內力將木槳向後一抽。
雪瑤畢竟沒練過內力,所學武功也多是皮毛,毫無準備之下,自然順了慕容謙的力道,整個人向前倒去。
“咚”地一聲,木槳陷入河面,掀起圈圈漣漪。而雪瑤,卻撞上一個堅朗的懷抱。
慕容謙抱着雪瑤,兩人一起跌仰在木板上。雪瑤跌在慕容謙身上,擡起頭,迷離的美目,顧盼生姿,微紅的面頰,豔若桃李。慕容謙看着她,嘴角含笑,那一瞬,仿若時光流轉,他,還是那個爲愛不顧一切的少年。而面前的她,就是世上最美好的姑娘。
兩人坐起來,雪瑤習慣性地和慕容謙保持距離。剛要走開,卻被一隻溫柔而不失力道的手環住腰身,她又回到他的懷裡。回過頭,她看着他,是迷惑,是擔憂,亦或,是欣喜。
“即使只是一場政治婚姻,你也是本王的正妃,是我慕容謙明媒正娶的女人。”他一字一句,說的認真而專注。
邪魅的他,惑人心魄;認真的他,動人心絃。
也許,她真的已經難以逃脫,不可避免地喜歡他了吧。
他說,她是他的女人,那是不是說,他也是喜歡她的呢?
可是這句話,應該是對寧和公主說的,她真的可以坦然接受嗎?又或者,她可以永遠僞裝成寧和公主,一輩子伴君身側嗎?
她身上的包袱太多,不知如何是好,只輕輕倚在他的肩頭。微風襲來,撩動髮梢,晚香習習,月色正好。
當然,他們之間的寧靜安好,一向不會持續太久。
“船槳都被你丟下去了,你看啊,怎麼回去?”雪瑤的清脆女聲,正似那不滅的漣漪,在明朗的月下泠泠而歌。
“你可以游回去啊,不是很想見河神嗎?”慕容謙彷彿事不關己,悠然調笑。
雪瑤雙手叉腰,含笑亦含怒,“你怎麼不游回去呀,我現在就可以幫你下去。”說着,過來要推慕容謙下去。
“你又來是不是?”慕容謙一邊躲閃,一邊不忘威脅,“咱倆還不一定誰先下去呢。”
“怕你啊。”
“······”
“······”
方寸大的小舟,歡聲笑語盈滿,盪滌着彼此的同時,羈絆牽連亦瘋狂滋長。很多年以後回想,他們之間的最美好,似乎就定格在這裡。
而不遠處的另一隻小舟上,同樣一位窈窕女子,正密切注視着這一切。
“哎,再離近點,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麼。”慕容蓮一面極力張望着雪瑤和慕容謙的小舟,一面隨意地吩咐着肖如風。
“再近就要被王爺發現了。”肖如風低聲勸了一句。
“發現又怎麼樣,我們是有賭約的。你看看他們,一會兒打得不可開交,一會兒又抱在一起了。”夜色中,慕容蓮的聲音悠悠傳來。
“公主,我看您就不要操心了,王爺和王妃,好得很呢。”肖如風笑言道。
“那不行,我可是把終身大事都壓上了。”此時的慕容蓮,也好像不服輸的孩子一般。
“啊,公主輸了就要嫁人嗎?”肖如風似有驚訝。
“對啊。其實也沒什麼,再要強的女人也不能一輩子守寡吧。”慕容蓮嘆息一句,音調也柔緩下來。
高傲的她,像是陽光下的嬌花,不可一世;而此時,暗夜幽蓮,陰柔婉轉,軟人心田。
從小到大,她的一顰一笑,不知不覺間,早已刻在他的心底。不說,不代表不念。
“那王爺可是爲公主選好駙馬了嗎?”肖如風試探着發問。
“沒有吧,九哥大概會讓我自己選。”慕容蓮難得溫柔,言語中似乎還帶着些許羞澀,意味深長。
“嗯,”肖如風看着她,激動難抑,只是許久之後,真正冷靜下來的他,卻是掩不住的失落,“願公主早得良配。”千言萬語,說出來的,也只有這一句了。
慕容蓮坐在肖如風的對面,伸出玉手去拉他,“過來坐啊。”
眼前的她,溫柔中滿含羞澀,儼然一個碧玉初妝的小女人,他怎麼想拒絕?
只是,跨在他們之間的,她是呼風喚雨的北翎長公主,她的隨便一個決定,甚至可以改變整個北翎的命運;而他呢,不過是個普普通通的士將,比士兵高一級,和真正的將軍,根本就不在一個等級上,平日裡跟在王爺身邊,保駕護航罷了。這樣懸殊的身份差距,怎麼不是難以跨越的鴻溝?
“公主坐穩就好,末將還要撐船。”這次,肖如風恭敬地回了她。
“什麼公主,什麼末將,你很喜歡這樣的稱呼是嗎!”慕容蓮有些怒了,又是那樣悲涼無助。
肖如風低頭默默撐船,什麼都沒再說。
自己已然傷了她,再多的言語又能挽回什麼。
他們之間沉默了許久,也不知到了什麼時辰,一葉扁舟已停在了河畔。慕容蓮企足踏上蔥綠的草地,玉底錦鞋在翠色流光上吱呀作響。突然,她轉回頭,夜色朦朧,芳容難辨,只聽見徐徐女聲,“你知道嗎?即使是衆星捧月,月朗星稀之時,留在心裡的,只是更深切的無助與孤獨。縱使月光皎潔萬里,也希望有一顆專屬的啓明星。不然,回家的路,我不認識。”說罷,她提着裙角,小跑而去。她沒有等他的答案,或者是不敢等。
肖如風遙望她離去的背影,茫然無措,久久不曾遠去。
身份與地位的懸殊,真的就無法跨越嗎?
第一次,他動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