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雪瑤回到石婆婆處.一連兩天.竟是無夢好眠.偶有稀疏幻影.想起吳善人那日的話.也漸漸剋制下去.如此到了第三日.雪瑤已能行走自如.後半夜的時候.看石婆婆未醒.雪瑤獨自起身.梳洗之後.出了房門.
夜色還未退去.天空是烏蒙灰藍的.一個人沿着山路.禹禹獨行.鬼哭狼嚎之聲不絕於耳.但此時.她卻心如明鏡.澄澈無波.
迂迴盤旋而上.到山頂崖邊的時候.正是破曉.第一縷陽光披在肩上.金燦燦.暖融融.盪滌了世間萬物.
巍峨乎高山.流盻乎河川.擡眼望.高山仰止;垂眸察.河川徑流.
紅塵裡.地獄沒有最底層.天堂.也高渺到不可攀.而凡人.之所以惴惴不安.是因爲處在中間.
面高山.聽流水.感清風拂裳.她雙膝跪地.在空無一人的崖前.
這半生.她跪過太多人.跪了太多次.有時是迫不得已.有時是趨炎附勢.但這一次.萬籟俱寂的黎明.她真心誠意.跪天.跪地.跪自己.
世界多美啊.有春花秋月冬逝水.有夏影梧桐蝶嬋娟.還有人.既善良真誠.又邪惡虛僞的人.而黎明的光.無論何種境況.都坦然地將光芒灑向每一寸土地.不計付出.不計回報.
那她呢.有了這些.還放不下小小一顆心裡的yuwang嗎.
拔出短劍.送到頸前.然後輕輕一割.
散落的髮絲斷了一半.握在手裡.厚重.柔滑.這樣如絲的秀髮.怪不得曾經.他無數次拂過.愛不釋手.
輕笑着搖頭.都說了放下.還想來做什麼呢.
起身.更靠近崖邊幾步.大着膽子向下一望.是流水人家.稀稀落落.大如指甲.果然.站得高了.許多東西.自然就可以縮小.
擡手一揚.烏髮隨風散.如墨色的雨.飄往遠方.
就從今時今日.她唐雪瑤.了斷過往緣孽.重新做人.
因爲懂得.所以慈悲.太多的事.耳聽爲虛.只有親身經歷.方能真正體悟各中酸甜苦辣.在痛中成長.在樂中感悟.進而修得慈悲心腸.善待萬物.
一身重擔.一瞬卸下.下山的路上.腳步也輕快了不少.離石婆婆家還有些距離.便從遠處看見左右張望的石婆婆.
此情此景.不正是夢裡期盼多時的慈母盼兒歸嗎.
太早的時候.她便失去孃親的溫暖.如今.家的感覺近在咫尺.又豈能錯失.
快步奔到石婆婆身前.深揖一禮.雪瑤脆聲道.“女兒拜見乾孃.”
石婆婆一時愣住.半響緩過神來.有些激動道.“好好.起來.快起來.”
“乾孃認下女兒了.”起身.挽扶着石婆婆.雪瑤的目光.盈盈如水.清澈.漾起淥波.
“你這麼乖巧伶俐的丫頭.還是個公主.我求之不得呢.哪兒能不認.”石婆婆笑得合不攏嘴.滿眼都是疼愛.
如果上天曾毀掉她的童年.那風雨十六年之後.大徹大悟.再遇上如母親般親近的石婆婆.會不會也算一種補償.
“乾孃取笑了.能有乾孃這般慈愛善良的母親.是雪瑤上輩子的福分.”薄脣輕碰.她甜笑如鈴.
“你這頭髮..”看着雪瑤原本過腰的長髮只將將及肩.石婆婆有些惋惜.又極是驚訝.
“斬斷青絲.了斷塵緣.從今往後.瑤兒就跟着乾孃了.”甜言蜜語.聲比清泉.似真.也似幻.
“這丫頭.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乾孃也不能養你一輩子啊.”頗爲無奈地.石婆婆搖搖頭.心裡.仍是歡喜.
“瑤兒當然不能讓乾孃養着了.將來和乾孃學了手藝.瑤兒還要養着乾孃呢.”
一老一少進了籬笆樁.溫暖的餘音.仍徘徊於半空.
日子一天天過去.雪瑤身子漸漸恢復.和從前所差無幾.因爲頭髮短了太多.雪瑤又一向喜愛男裝.石婆婆便爲她做了一套藏藍色的漢家男兒裝.
從此素髮高綰.巾幗本紅顏.年少心不減.
與此同時.她不僅和石婆婆學洗衣做飯.也撿起了扔下許久的武學技藝.
夏末初秋.西照的天.總是變幻莫測.一時大雨傾盆.一時又雨過天晴.
那一日.豔陽天裡上山砍柴.在石婆婆的百般叮囑下.不聽話的雪瑤總算拿上了傘.才至山澗.果覺得光線暗沉.不多時.豆大的雨點接踵而至.
走在羊腸小道上.兩畔灌木林立.多是奇珍異草.忽然間.一抹白影映入眼簾.雨點打在她身上.柔弱也剛強.現在才溼了少許.再過些時候.恐怕就要全身淋透了.雪瑤毫不猶豫地走過去.將頭頂的傘移至她處.不言不語.
片刻.若兮也感覺到遮擋.回身.看見一身公子裝的雪瑤正爲她撐傘.不禁訝異叢生.
“自己拿着.本公子可沒有憐香惜玉的閒情逸致.”一把將傘塞在若兮手裡.雪瑤轉身便走.
雨下得大了.由點連線.再至絡繹不絕.打在烏髮上.爲墨添彩.水亮透徹;打在衣襟上.溼落一片.點點清雲;打在佳人俏顏上.楚楚漣心.清麗絕豔.
看着雪瑤湮沒在雨簾裡.若兮連忙回過神.快步追了上去.“等等..”她喚着.清婉綿長.
頓了頓腳步.雪瑤看她一眼.便不予理會.繼續向前.
若兮雖是弱女子.但此刻決意追上一人.步步緊湊.竟一把抓住雪瑤臂膀.“這把傘夠大.一起走吧.”若兮看着雪瑤.眉間一縷展不開的愁緒.說罷.不待雪瑤拒絕.便緊緊挽住她的臂肘.以便兩人同步.
一柄傘.罩兩人.各溼半邊.相對默然.
“身子好些了嗎.”若兮開口.輕淡似煙.
“呵.本公子風流倜儻.玉樹臨風.什麼時候不好了.”雪瑤應聲.亮脆如鈴.“倒是你和羅陽.怎麼突然就來西照了.”
“唐桀來西照採藥.一直沒回去.我們來找他.”淡淡憂心隱在最深處.若兮低聲道.
“哦.”提到唐桀.雪瑤收起幾分散漫.仍面不改色道.“西照多是高山白雲.幽林闊野.十九哥流連山水.忘了歸期也是可能的.”
若兮搖頭.婷婷不語.半響又道.“這裡靜謐幽深.確是尚好的定居之處.你打算一直留在這裡嗎.”
“再說吧.沒想好.呵.”漫不經心一笑.雪瑤繼續道.“你應該知道.我向往的.從來是富麗堂皇.”
雖然她已認了乾孃.也有了親人.可說到終老於此.內心深處.總還有一縷不願.畢竟.這裡.並非她生長的故土.
“也對.不然.怎會成了這樣.”後面那句說得極低.幾乎融在了雨聲滂沱裡.
“你可喜歡過羅陽.”山風攜雨絲.吹拂過頸項.望着眼前洗出的新翠.雪瑤有些唐突地道.
怔了良久.脣邊隱有笑意.“若說一點不喜歡.那肯定是言不由衷;但對他的喜歡.僅是在遠處一望的傾慕.他是翩翩君子.溫文和善.可總覺得.很難靠近.我們不合適.”
“是啊.他如行雲流水.天外聖賢.不論別人做過什麼.總能寬容以待.和吳善人學醫心.很適合他.他就該是遊名山異川.賞飛鳥閒花的仁者德醫.”透過雨簾望遠方.空濛山間.似在心裡撒下淡煙.
“……”
“……”
一路走來.雪瑤和若兮隨意說着些什麼.或身邊之人.或風景名勝.復又重新熟悉起來.
走到石婆婆的籬笆樁前.雨勢收斂許多.卻仍有流不盡的餘淚拋灑.
“進去坐坐吧.”不冷不熱.雪瑤似隨口一說.
“爲什麼不.”極清淡的一句.若兮應得大方.
進了房門.雪瑤便快步奔到石婆婆身邊.“乾孃.這是若兮姑娘.”
“石婆婆好.”若兮點頭微笑.溫雅知禮.
看看若兮.再扭頭看看雪瑤.端詳片刻.石婆婆感嘆道.“像.這模樣.真是像啊.不愧是姐妹.”拉着雪瑤.石婆婆半勸半戲道.“瑤兒.你們這是千年修來的姐妹緣分.冤家宜解不宜結.不如今兒個.就在乾孃面前.咱把啥仇怨都忘了.好不好.”
雪瑤和若兮對望一眼.想說些什麼.終是堵在心裡.未有言說.
她們.實在都是盈着傲骨的女子.若非有十足把握.斷不想自己爲先.況且.弒母.奪愛.橫亙於間的那麼多.釋懷.非三言兩語.非一日之能.
“羅陽應該還在吳善人那裡.我去找找他.”忽然想起救命稻草一般.若兮藉機轉移話題.
“好.”雪瑤當即響應.
“那等會兒一起過來.”石婆婆笑得質樸熱情.“我一個老婆子.就喜歡熱鬧.看你們相處一處.我也就算頤養天年了.”
“行.一定.”婉笑着.若兮攜傘出了房門.
晚上的時候.若兮和羅陽果然如約而至.燈火窗前.四人圍坐.說幾句鄉村趣事.笑一場世事沉浮.人間真情氤氳於此.實乃快哉.
接下來.不長不短的三個月裡.雪瑤與石婆婆相伴.時常和若兮.羅陽走動.一切平靜安逸.三人關係也親近不少.
直到秋雨時節.石婆婆的兒子榮歸故里.當然不是從刀光血刃的戰場.而是棄戎從商.在三國交界地帶做起了買賣.從小做起.如今已是五六家店鋪的老闆.說不上腰纏萬貫.卻也豐衣足食.此次回來.就是接老母親去富饒之地一家團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