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瑤,如果你的父親真的能拋下你,他一定不是一個好男人,更不是一個好父親,爲了這樣一個人,何必呢?”感覺到雪瑤的慍怒,慕容詮覆上她的拳頭,想要舒展開她的玉指,就如撫平心底那解不開的結。
奈何,她的玉指緊握如石,他展不開分毫。
“何必?呵,你能站在這裡說何必,那是因爲你根本就體會不到那種被親人拋棄,那種孤苦伶仃,那種食不果腹的感覺。自小,我和娘就住在洛陽的貧民院裡,娘織好了布,拿到農莊去賣。收成好的時候,買的人多些,三天吃上一頓白飯,要是趕上雨旱,布就全都壓下了,山裡野菜都沒得挖。多少個雪花漫舞的冬夜,娘凍得手腳僵硬,還要去山裡找吃的。有一次,天氣實在太冷,娘不停地搓手跺腳,最後暈倒在雪地,她被人發現,擡回來的時候,面無血色,連顫抖的力氣都沒了,手上還緊緊握着一塊小紅薯。後來,雖然慢慢好了,身體卻更差了。娘又捨不得看病,所以身體一日不如一日。其實,娘也不是沒有再嫁的機會,娘生得極美,想娶了娘去做妾的大戶人家多得是,想給娘明媒正娶的寒門小戶也不再少數。可是娘都不要,因爲我,更因爲那個男人,那個拋下我們的男人。後來,孃親紅顏薄命,在我七歲時,就過世了。病榻上,娘還囑咐我說,一定要拿好玉佩,有了玉佩,就能夠找回爹爹。”說起娘,激動中,雪瑤的美眸中,淚光不由隱現,“所以你說,我是不是該爲我娘討回公道!”雪瑤一緩,似是平復心情,“然後,我遇到了唐桀,也就是後來的十九哥,他帶我進了唐門。如果不是十九哥,現在,我還不知道在哪個‘花園’裡做什麼下賤事情。”
慕容詮撫着她的背,似是輕輕安慰着她,“這種感覺,我知道,”看着雪瑤驚異的目光,慕容詮一笑,“在你眼裡,皇室子弟的生活,大概都是錦衣玉食,順風順水的吧?”
“至少,不必忍飢挨餓吧。”雪瑤將眼裡的淚光逼了回去,聲音,也平靜柔和了許多。她已經哭得太多,爲這樣的陳年往事,爲那個拋下她的爹,她實在不想繼續拋珠灑淚。況且方纔,好像她也沒多少淚眼朦朧的感覺,不過是對着慕容詮上演一出真情感動罷了。
生存爲上,面對這般純淨的少年,她惑之以情。
可誰又能說,摻了表演的人心,就一定沒有淡淡之真。
“也許吧,如果你認爲,只填飽肚子,就該慶幸的話,那我,的確沒有捱餓過。”慕容詮停了停,似乎回憶了一會兒,繼續說道,“宮裡的人,想要人不好過,幾個眼神,幾句話就夠了。我雖說是皇后的兒子,可私下裡,不論是父皇母后還是宮女下人,待我,都不同於八哥九哥。對八哥九哥,父皇母后總是噓寒問暖,關懷備至,對我卻只冷冷帶過。別的皇子公主,誰沒有七八個奴才丫鬟的,而我,大概也只有秀姨願意照顧我了。大皇子,二皇子,也就是後來的端和王他們,因爲不服氣董皇后,又不敢欺負八哥,九哥和蓮公主,所以就只能明目張膽地羞辱我來逞威風。後來父皇和母后都相繼過世,也就徹底沒人管我了。小時候受欺負了,我也真希望母后從沒生下我。可我又該去找誰呢?”如此的哀怨往事,慕容詮的眉頭,也不禁泛起一絲褶皺,苦澀中,是柔弱。
慕容詮說得不錯,被羞辱的感覺,有時的確比餓肚子更痛苦。母親死後,之所以她不顧一切地逃出來,就是因爲,即使無家可歸也絕不屈身受辱。
可是他,身爲皇子,一個不受歡迎的皇子,皇宮大內,守備森嚴,出逃,根本不可能。他能做的,只有忍,還要儘量愉快地忍下去。就如,一直以來,他給她的感覺,都是明媚乾淨的,宛如此時夏日裡的陽,照耀進了心底,驅散多餘的烏雲。
雪瑤又突然想起了謝秋顏,那個空守冷壁十八載,只爲了見兒子一面的女人。如若她聽了親生骨肉的這一番話,真不知要作何感想。委屈?憤恨?還是心酸?
那一瞬間,雪瑤突然覺得,原來,老天待她,還不算那樣不公。起碼,童年無父的哀傷裡,她有疼愛了她七年的娘,有諄諄教導了她十年的師父,還有從一開始就關護着她的十九哥。
“其實,你母親是很在乎你的,說不定,她正在盼着你呢。”可是能給慕容詮的,只有這樣一句算是安慰的話。當然,雪瑤更是要再探探他對謝秋顏的態度。
事情一多,別人的事,也都忘得差不多了,今日既然難得說起,倒不妨一試。
慕容詮有些不解地看着她,似乎眼神裡已經在詢問她,你知道些什麼?
終究,慕容詮沒有問什麼,“都是過去的事啊,還想它做什麼?現在,我只是希望秀姨一切平安,你,也一切平安,快樂。”少年的眼神,平淡中,好像暗藏着熾烈的波鴻。
“你真的不想奪回應有的那一份嗎?”雪瑤遲疑着。
難道,如此相仿的輕輕韶華,這樣相似的不快童年,還有污泥般陳腐的皇宮內院,他卻可以心無所求嗎?
“奪回?哈,”慕容詮輕聲一笑,“我不但不想奪回以前的,就連日後的封王,我都不想要。看夠了宮裡的爾虞我詐,難道還要污染自身清潔嗎?偷得浮生半日閒,山崖相戲與靈仙,豈不甚好?”
這樣一番話說來,到底無奈多,還是清淨多,誰也說不清。
“可哪裡又不是爾虞我詐,世態炎涼。去爭,去奪,去謀算,也許,只是爲了更強大的力量,強大到足以改變。”後一句話,曾經,好像也有一人對她這樣說過。在某個不經意的瞬間,雪瑤的心,突然一凜,有一種冥冥中的使命感,在心底的最深處涌動。
“是嗎?那你,也會爲了強大去謀算別人嗎?”慕容詮的眼眸裡倒影着她的倩影,清澈若水,明燦如虹。
“謀算?”她輕聲重複了一句,幽婉迷離的神情,低沉婉轉的音調,更好像是在問自己,“什麼是謀算?”
自己可有謀算過嗎?她好像只是想要達成自己的目的,代嫁入府,追查玉佩,她的所思所想,不過是拿回屬於自己的那一份。
可是從那個倒下的皇宮守衛開始,多少人,已經爲她的願望,付出了血淋淋的代價。
這,可是謀算嗎?
然,這是一條不歸路。既然玉指已漫紅血染,身後已白骨累累,縱使回頭,迎接她的,大概也只是鳴冤的鬼魂吧。況且,她殺的人,或念貪,或迎勢,或唯利,哪一個,又真的無辜呢?
“如果有必要,我會的。”雪瑤擡眼,只留下淡淡的堅定,隨即,她又笑了,“怎麼,是不是覺得,我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樣,很失望了?”
“是和我想的不太一樣。不過,”慕容詮看着雪瑤,一頓而笑,“這是真正的你。比起那些虛與委蛇,你好真實。真實到,永遠是我心裡的仙女姐姐。”慕容詮的聲音越說越低,說到最後,少年突然向前跨出一步,在雪瑤的額上,輕輕一吻。沒等雪瑤反應過來,慕容詮早已向來時的路上跑去,邊跑,還邊回頭向着她笑。
他的笑,很甜,很純。好像此生,他是第一個對自己笑的人。
如果心裡沒有另一個人,此時,她大概會歡欣,或感動吧。
無情朔風兮,蓮衣何動。
遠望君郎兮,四顧茫茫。
緋色殘陽兮,佳人玉立。
奈何難捨兮,自是情多。
夜,已經很深了。牡丹閣的小院內,雪瑤坐在石桌旁,一手扶着香腮,毫無睡意。月朗星稀,凝輝幾何,這樣的晚夜,很平常。可雪瑤偏偏夜不成寐。名貴的珠翠,在桂華流光下,褶褶生輝。而那月下離人的心事,又有幾人能以測度。
院牆外,一個靈巧的身影,四下一望,並不見慌張,正要推門而入,卻感到身後被人輕輕拍了一下,只聽得低沉柔和的聲音傳來,“十爺,天色不早了,您這樣來王妃這裡,傳出去,怕是多有不便吧。”
那欲推門的人正是十皇子,慕容詮。
慕容詮回身,便看到夏兒那一雙柔目,正似嗔含怨地注視着自己,當下,倒是倍感親切,“是你呀,小丫頭。我找你們王妃有事情說,白天忘了告訴她了。讓我進去吧。”
“白天你們就在一起?”不知怎麼,夏兒卻單單捉住了這一句,聲音微有轉冷,“十爺,您怎麼逍遙,我管不着,可是王妃,和您比不了。王妃已爲人婦,您這樣,會給她帶來麻煩的。”
“哎呀,夏姐姐,你不說,我不說,能有什麼麻煩呀。而且,我是真的有事情要告訴她。拜託了,夏姐姐。”慕容詮甜言蜜語,拉着夏兒的手,一連地叫了好幾聲“姐姐”。
“別說夏姐姐了,就是春姐姐來了,也不行。”夏兒被他逗笑了,立場卻堅定不變。
“什麼?還有位春姐姐?哪裡,哪裡?”慕容詮假裝向着周圍看了看,隨即又嘻嘻笑道,“那春姐姐見了夏姐姐,早就嚇跑了。”
夏兒聽出他是信口胡說,甩開他的手,笑嗔道,“去!少和我編故事。”
哪知她這一甩手,慕容詮倒借勢飛身上了牆頭,“多謝夏姐姐了。”說罷,慕容詮一拱手,滿臉嬉笑。
“你!”夏兒心知中了他的‘奸計’,只是暗暗嘆氣,沒有進院和他計較。
對付會武功的皇子,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丫鬟,能有什麼辦法。
況且十爺深夜來訪,一旦被人知曉,必定對王妃不利。她又怎能隨意聲張。
慕容詮從牆檐上飛掠而下,輕靈的身影劃過晚風,他就落在雪瑤的側旁。在雪瑤芳心回望的那一瞬,他的手從衣袖中挽出一枝牡丹。月光華華,灑在純白的花瓣上,潔美瑰麗。
“送給你。”慕容詮明朗地笑着,將牡丹遞了過去。
雪瑤看了看,蘭花玉指一接,“可惜只是布的。”言語中彷彿有迷離的惋惜。
“現在是暮秋了,早不見真的牡丹,當然只有做一個布的,將就一下了。況且,真的牡丹雖然馨香凌繞,雍容華貴,可是凋謝得太快。倒不如一個布制的,同樣精心,卻是天長地久。”慕容詮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含笑着低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