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靜如水,不起一絲波瀾。
一彎新月倒懸在漆色天幕下,月光溶溶,卻不知照向何處溝渠。
青石堡前的土原上,五十騎唐軍裝扮的吐蕃兵靜靜侯立在側,等待着伏俟城援軍的到來。
“陳旭,一會就看你了。”濮大錘拍了拍一名隴右老兵的臂膀,鼓勵道。
“放心吧,大錘哥。有我陳老三在,就不會讓吐蕃蠻子看出破綻。”陳旭拍着胸脯打起了包票。他從軍前一直在廓州居住,由於每年都會去吐蕃販運毛皮,他練就了一口流利的吐蕃話,曬出了一身黝黑的皮膚。再加上他善於觀察,可以說對吐蕃人的言行舉止,生活習慣都瞭然於胸。這次接頭求援的任務就由他出面來完成,能否引吐蕃人入甕就要看他的發揮了。
“濮頭兒,有情況!”一名哨兵低聲彙報道。“足足一千餘吐蕃蠻子,一人一騎!”
濮大錘點了點頭道:“等他們拐過這個山口,我們就從土原上衝下去。記住跟着陳旭,從現在起他便是敗軍首領。”
衆人皆是點了點頭,此刻他們心中怦怦直跳,靜候那一刻的來臨。
“來了,來了!”過了片刻,哨兵發出一聲短促的疾呼,伏俟城的援軍已經抵達青石堡領區!
“跟着旭子衝下去,記住,從這一刻起你們就是啞巴。”濮大錘壓低聲音叮囑道,事已至此,也只能看造化了。
“噠噠,噠噠”五十餘“吐蕃殘軍”呼嘯着從土原上衝了下去,馬蹄踩在稀疏的原土上,揚起一抔塵沙。
“副守備大人,前面有一小隊騎兵!”負責警戒的一名吐谷渾百夫長策馬趕到統帥蒙查埃坐騎前,高聲稟報道。
“嗯,你先去弄清他們的來歷。”蒙查埃揮着馬鞭衝前方點了點,吩咐道。
“屬下遵命!”那名吐谷渾百夫長微一抱拳,便轉身朝後側奔去。
“停下來,你們是什麼人,報上所屬軍隊的名字。”吐谷渾百夫長在距離來人八十步的位置處勒住了繮繩,高聲問道。
陳旭平復了一下緊張的心情,用一口流利的吐蕃語回道:“我們是青石堡守備祿將軍麾下的戍卒,青石堡被唐寇圍困了。將軍派我們衝殺出來,前往伏俟城報信。”
天色很黑,吐谷渾百夫長看不清陳旭的面容,不過從他流利的吐蕃語中他卻聽不出任何破綻。百夫長點了點頭道:“我們就是伏俟城來的援軍,你一個人跟我來向副守備大人說明情況!”
陳旭深呼了一口氣,揮手示意衆人原地等候後,便打馬揚鞭跟隨吐谷渾百夫長去面見援軍統帥。
由於路上偶遇變故,蒙查埃已經下令全軍原地待命。此刻見吐谷渾百夫長身後跟着一騎,眼睛不由一亮,身子向前探去。
陳旭一直跟隨在百夫長身後,臨到蒙查埃身前時卻故意身子一側,從馬背上摔了下來。
這一摔可是驚了衆人,陳旭卻忍住全身劇痛連滾帶爬的來到蒙查埃的馬前用吐蕃語哭訴道:“大人,快去救救青石堡吧。唐寇,唐寇...青石堡被圍了,到處都是唐寇。祿將軍率領弟兄們頑強抵抗,可是唐寇太多了。再不去,再不去,怕就...”
他話說的斷斷續續,毫無頭緒。但蒙查埃卻因此信了大半,若是他說的井井有條,不帶一絲磕絆,他倒要懷疑信使的真實性了。
蒙查埃衝身旁親兵使了個眼色,立馬便有一人將一個裝滿清水的牛皮囊扔給了陳旭。陳旭接過水袋後仰脖便灌了起來,許是喝的太急,他直嗆得咳嗽不止。
“大人,大人快求救救我家守備吧,唐寇太多了,大人!”
他說的情真意切,沒有一絲矯揉造作。蒙查埃心中已是信了大半,不過作爲一軍統帥他要做到萬無一失。他揮了揮手示意親兵將火把拿的再近一些,語言可以學,面容卻是無法改。如若這信使是唐軍裝扮的,明炬之下定是敗露畢現。
待親兵將火把移近陳旭面龐後,蒙查埃卻是眉頭一皺。這名信使的面頰上滿是血污,黑泥,頭髮散開蓬亂。別說是在晚上即便是在白天也分辨不出真假,蒙查埃心裡犯了難。理性告訴他不能輕易相信眼前信使的話,但是作爲一名吐蕃人他又不能眼看同族被唐人圍攻而不出兵相援。
“大人,大人我可以給你們做嚮導,只要跟着我走,我軍一定可以插到唐寇最薄弱的位置,一舉將他們擊潰。”陳旭登時爬到蒙查埃身前,緊緊抱着他的大腿,哭訴道。
蒙查埃終於動心了,按照眼前之人的提議,他將替大軍引路找到唐軍。這樣一來自己不需費什麼氣力便能繞過唐軍的哨探,與唐軍主力一決高下。雖然吐谷渾騎兵的戰力稍差於吐蕃人,但在原野上與唐人馬戰,蒙查埃自問還是穩操勝券。況且此子甘願在前面引路,如若情況有變也可以立時將他射殺,再令大軍後撤。
思定之後,蒙查埃面帶微笑拍了拍陳旭的臂膀道:“香巴拉祝福的‘巴窩’,請你替大軍引領道路,你將受到衆神的庇佑!”(注1)
陳旭連連點頭感謝,火光躍動下,那雙黑若深潭的眸子中卻是射出一道厲芒。
“來了,吐蕃蠻子來了!”張延基看到一支千餘人的騎兵隊伍從遠處奔馳而來,高聲疾呼。
“你小一點聲,不怕吐蕃蠻子聽到嗎?”李括一把堵住張延基的嘴,低聲提醒道。
張小郎君吐了吐舌頭,低聲道:“我不也是一時激動嗎,一會怎麼辦?”
李括搖了搖頭道:“一會等吐蕃人進了五十步射程,看我的手勢放箭。”
“得勒,讓這幫蠻子也嚐嚐萬箭穿心的滋味!”張延基攥緊了拳頭,咬牙道。
過了半盞茶的工夫,唐軍伏兵便看到一千餘吐蕃騎兵呼嘯着朝密林側奔來。一切都按部就班的進行着,只要吐蕃蠻子進入弓箭手射程,大夥就能瞬時把他們射個透心涼。
等等!李括眉心一皺,他隱約看到奔馳在最前面引路的人是陳旭。這個漢子雖然在自己來到隴右後才編入銅武營,卻是與衆神策軍老兵相處的很好。一方面,他性子溫和似水,跟什麼樣脾氣的兵勇都處得來;另一方面,他又有着自己的堅持和原則。從詐開青石堡後他的行爲,便可見一斑。
智取青石堡後,陳旭似一個來自地獄的羅剎般逢人便砍,一陣衝殺後,死在他橫刀下的吐蕃戍卒不下七個。鮮血映紅了他的面頰,陳旭卻在此時大笑着收起了手中橫刀。
後來李括問他爲何他偏偏要殺七名吐蕃士卒,陳旭冷冷的告訴他:“因爲這幫禽獸,襲擄廓州時,殺光了我的家人。那年是天寶三載,初雪剛降,大雪封住了整個坳口。陳旭碰巧去縣城賣掉打來的鹿皮,因而沒有在家與親人吃團圓飯。吐蕃遊騎踏雪臨至村子後逢人便砍,見房便燒。
一番燒殺搶掠後,倒在他家門前的親人恰恰是七個...
自此之後,身爲獵戶、農夫的陳旭便不存在了。活在這個世上的只是帶着一腔仇恨,投入隴右軍中的一名兵勇。陳旭因爲作戰勇猛,積功累遷至隊正,後經哥舒翰大帥調派來到了銅武營中。
李括對陳旭是打心眼的佩服,一直把他當做大哥看待。在少年看來,他身上有一種別人不具備的堅毅和責任感。
而現在,他卻在吐蕃援軍隊列的最前端,若是吐蕃蠻子進了射程,弟兄們萬一準度沒有掌握好...
少年不敢往下去想,也許陳旭什麼都想好了,從他主動請命扮作信使引誘吐蕃援軍入套的那一刻,他就料到了結局!
少年的心中隱隱作痛,這種劇痛來自於對命運的無力。
就如同兩人同乘在一艘命運方舟上,不幸遇到海上的風暴,一夜醒來你們皆是跌落海中。爲了你能活下去,同舟那人毅然將手中的木板遞給了你。這種劇痛來自於生命的傳遞,一個生命絢然綻放的同時便有另一個生命黯然消逝!
真實的殘酷,殘酷卻又真實;公平的殘酷,殘酷卻又公平。
但他李括卻偏要兩個生命同時存活下來,他偏要與命運抗爭,因爲他相信,人定勝天!
“延基,傳我的命令,一會等老陳踏過三十步再叫弟兄們漫射。”李括咬了咬牙,做出了決定。
“括兒哥,你可想清楚啊,這樣一來至少得有近一小半的吐蕃蠻子逃離我們的覆蓋區!”
李括卻是攥緊了拳頭,厲聲道:“我意已決!人不是牲口,不需要犧牲兄弟來保全自己!”
朦朧迷離的月色下,少年的面頰上卻滿是堅毅。
注1:巴窩:藏語勇士之意。
ps:兄弟們,飄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