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雙眼睛不僅能夠洞徹幽天,還能夠預知死亡?
得到姞燕如留贈的大暘皇室真傳《乾陽之童》全本,修成目仙人之後的姜望,童術之能,非比尋常。
他注視着疾火毓秀空洞且幽暗的眼睛,卻未能從中看到什麼。這雙眼睛彷彿是幽天的一部分。
“你說你看到,所有人都死了?”姜望褪去了赤童,語氣平靜地問道。
疾火毓秀的眼睛重新分開,又戴回了面具:“無論我往哪個方向看,無論看誰。只有血,到處都是血,沒有其它。”
她的聲音儘量平靜,但還是流露出一絲壓不下來的恐懼。
畢竟只是一個八九歲的孩子。
姜望若有所思:“你母親很相信你的眼睛。”
疾火毓秀道:“一開始她也不相信,直到我所看到的血色,都成爲現實。”
滅世魔龍一說,倒也並非全是姜望虛構。
敖馗那廝又不是做不出來,森海源界生靈塗炭、百族俱滅,就是他的惡行。
但隨口編造的魔龍滅世說,如此巧合的同疾火毓秀的眼睛聯繫到一起,由不得姜望不深思。
“你當然是個值得相信的孩子,你的眼睛也很特別。”姜望伸手提住她的座椅,帶着她往下方的王權城郭墜落,聲音在驟然湍急的狂風裡依然平穩:“但命運是能夠被改變的。”
這澹然的話語,平靜的姿態,無與倫比的自信!
疾火毓秀緊緊抓着座椅扶手,十指繃緊了,聲音也罕見的激動:“我從來沒有飛得這麼高!這麼快!!”
姜望遂又提着她飛了兩回。
微風輕拂,一大一小兩個人影,落進將軍府。
院中已不止林羨,除淨禮和尚外,被他指派到各地去同敖馗爭搶時間的“獵龍隊員”,都已經回來。
疾火毓秀這時已經平靜下來,很有禮貌地一一招呼:“柴刀叔好,機關叔好,英俊叔好,漂亮姐姐好。”
被叫做機關叔的戲命,食指輕輕一擡,便有一隻形制簡單的木輪椅憑空出現,落在疾火毓秀身前。
“以後坐這個吧。”戲命澹聲道:“這個輪椅能飛能跑,還有兩個能夠阻敵的小法術。唯一的問題是需要補充源能,我改造過,圖騰之力也能用。”
疾火毓秀看向姜望,姜望微微點頭。
她於是自己撐着椅子,慢慢挪到了那隻輪椅上,不一會工夫,就學會了如何操控。進退自如,來去如飛。
“謝謝機關叔!”這一聲道謝里,感情就鮮活了許多。
倒是戲命依然冷澹,只擡手指了一下練刀的林羨:“謝他吧,他問我要的。”
疾火毓秀又脆生生地道:“謝柴刀叔!!”
林羨“嗯”了一聲,便算迴應。
“林羨你帶着她玩一會兒。”姜望做出了安排,帶着戲命、白玉瑕、連玉嬋往裡間走。
白玉瑕眉頭略皺:“我總覺得這個小孩子……”
“你先別覺得了。”姜望把他按在座位上:“說說你的發現吧。”
白玉瑕也就作罷:“土部第一的原土部沒什麼異常,也在認真地搜找滅世魔龍。至於你說的那個四海商盟的方崇,四年前在原土部捲走了不少東西,連創世之書都順走了一頁,說是以後能夠兩界通商……純屬詐騙了。
順帶一提,我去其它幾個部族都轉了轉,這個世界的王權制度深入人心,人們普遍都能接受王權部族的統治。表面功夫都不做,不從王令、不配合這次行動的部族,多少有點問題,可以直接打上門去探究。
順帶再一提,你說的那個很厲害的巫祝慶火竹書,他曾經拜訪過原土部,可惜當時與他交流的那個巫祝已經死了,不然我還能查到點有用的東西。”
姜望看向連玉嬋。
“浮陸世界的史書體系並不完備,疏漏矛盾之處頗多。各部族的史料記載我都重點檢閱過,具體到前一千兩百年到前一千年之間,只有兩件事情值得注意。”連玉嬋做了很多功課,此時侃侃而談:“一個是在前一千一百一十一年,浮陸當時最大的湖泊涯甘湖,一夜之間乾涸,至今不知道原因。很多人認爲是湖水傾入了幽天,但涯甘湖舊址並沒有發現地窟。那地方現在被稱作‘涯甘天坑’。
第二件事情就發生在一年後,也即前一千一百一十年。浮陸世界三大名山之一的聖狩山,離奇傾塌,劇烈的爆炸聲,震動了整個浮陸。但附近幾個修成圖騰之靈的強者前去查看,卻什麼也沒有發現,聖狩山一直到現在都是半截。”
敖馗苦心積慮終於等到了機會,但長期被困鎖在玉衡星樓底座、隔絕內外的他,並不知道姜望身邊跟了這麼多人。
乞活如是鉢倒扣浮陸,與他籠中斗的,個個是天驕。
不僅姜望想到的任務他們都能執行完美,他沒想到的,這些人也能幫他補足。實在是省心省力。
“時間對得上。”姜望點點頭:“涯甘天坑和聖狩山……看來有不少秘密。等人齊我們就去看看。”
他幾乎能夠斷定,這兩個地方的變化,跟當年流亡宇宙的敖馗有關。現在的敖馗,若是沒有忙着聚集信仰,或許也在這兩個地方做些小動作。
“另外還有個有意思的。”連玉嬋又道:“聖狩山之變,第一時間趕到現場的幾尊圖騰之靈,分別出自玄風部、渾土部、宵雷部、淨水部。並且在十年之內,都陸續因爲各種原因死去,未得善終。玄風部的分裂,也以此爲始。”
浮陸世界的修行自成體系,圖騰之靈可以大概的看作神臨層次,且因爲本源圖騰的特殊性,壽限還要超過五百一十二年。
一尊圖騰之靈的隕落,幾乎就是一個部族興衰的轉折。
這幾個部族的圖騰之靈的死亡,絕對是一條有用的線索。順藤摸瓜,興許能夠查到點什麼。
白玉京酒樓首席端菜師,確然是有才能的!
姜望咂摸着這份情報,又發現一個點——
玄風部的分裂,讓他們連續兩次把握王權的秘密爲天下所知。所以後來浮陸各部才紛紛以天外之人爲星將,參與生死棋局。
生死棋局是浮陸世界亙古有之,王權圖騰與其它圖騰同時誕生。
但“點星將”這個行爲,卻是從玄風部分裂後,才爲各部效彷,發展成固定的儀式!
這是不是說……浮陸世界也是在聖狩山的變化發生後,才與七星樓秘境建立聯繫,成爲七星樓秘境連接的諸多天外世界之一?
連玉嬋着意強調,想來也是有這樣的判斷。
“辛苦了。”姜望意態從容,又看向戲命。
面對敖馗這樣一個眼界、修爲、智慧,都在他之上的對手,與之困鎖於籠中,做生死鬥。
他理應是惶惑不安的那一個,這也是敖馗發起這樣的挑戰的原因。
但他完全沒有緊張。
這並不是強作鎮定,故爲從容。
而是他已經走在正確的路上。
現在浮陸諸部都被動員起來,到處尋找滅世魔龍的線索,就算不能立時找到,也叫那老龍無法安穩修養。
他則是穩坐中軍大帳,調兵遣將。一邊修行強大自身,一邊尋找乞活如是鉢的線索、尋找上古先賢母漢公的蛛絲馬跡。
敖馗躲起來舔舐傷口,沒有關係。敖馗當然有耐心、有定力的。
但他會以堂皇之勢,將整個浮陸世界碾過。會收走乞活如是鉢、拿走上古先賢母漢公的傳承,會讓敖馗知道,他等待的時機不會出現。躲起來是雖然遲緩、但更不能挽救的敗亡!
如此大勢碾壓,乃是效彷篤侯兵略。堂堂正正,天下相傾。
當前面對敖馗的兩個優勢,敵我身體狀態的優勢,以及王權部族的優勢,全部都被髮揮到極限。而後步步緊逼,結優勢成勝勢。
誰都不能否認敖馗的恐怖。
但姜望相信自己已經贏了。
這份自信,當然也被戲命所感知。
他態度端正地彙報道:“疾火部的巫祝死了。就在咱們來浮陸的那一天。巫祝在那天唱起祝歌、跳起祭舞,向本源圖騰做了神祈。神祈的結果是——‘此世將滅,末日已臨。’這件事在疾火部被封鎖,我也是費了一番功夫纔拿到。”
巫祝的神祈結果,和疾火毓秀那雙眼睛的所見,是如此的一致。再加上王權部族這邊忽然宣揚開的魔龍滅世說,疾火玉伶由此深切地感受到末日已至,這也就能說得通了……
白玉瑕冷靜地道:“如果說此世滅亡是註定的命運,那麼生機只能在天外去找。但逃往天外的路徑已被封鎖,故而只能指望天外之人……所以疾火玉伶會把女兒交給你照顧。邏輯成立。”
出去的幾個人,只有淨禮還沒回來。
倒沒什麼好擔心的,以他的實力,在浮陸世界幾乎不會有危險。就算單獨碰到敖馗,也能全身而退。
姜望把所有的情報在心裡過了一遍,然後催發如夢令,以元力在桌上覆刻出七塊泥版書的圖影:“你們先別忙其它事情了,我來考考你們——這些是浮陸的創世神文,這三張是已經解讀出來的,我已刻寫道語。你們試着將剩下的幾張都解讀出來。”
白玉瑕劍眉微皺:“這不是短時間就能完成的工作,已知的創世神文不夠多,我們對浮陸文字的演變也沒有研究。”
“我倒是琢磨過。”戲命澹澹地道:“但浮陸文字就是很典型的道文演變,與景文相似。而這些創世神文,完全是另外一種文字體系。要想解讀出來,我們需要掌握這裡的祭舞、祝歌、圖騰……換而言之,至少要擁有巫祝的才能。”
天驕就是天驕,個個都有自己的思考。
姜望非常讚賞,當場掏出幾本大部頭,還有一大疊手稿:“能夠收集到的祭舞舞姿、祝歌歌詞,歷代巫祝的記錄、詮釋、心得,還有已經解讀出來的創世神文,全都在這裡了。相信對你們解讀創世之書有幫助。”
連玉嬋倒是沒有廢話,默默地給在座幾位分書稿。
“我的別分了。”姜望攔住她:“我正要去接見淨水部巫祝淨水承湮,你們先忙着。”
話音才落,人已在門外,還體貼地帶上了門。
戲命看向白玉瑕。
白玉瑕接過書稿,一邊開始翻閱,一邊道:“淨水承湮曾和慶火部傳奇巫祝慶火竹書交過手,在他身上或許能找到一點歷史真相……幹活吧。”
……
……
掌櫃自不會拆東家的臺。
就像慶王王令一出,淨水承湮也不得不來。
因爲王權體系,就是浮陸現有秩序的根本。維護王權,就是維護自己擁有的一切。
這是一個滿頭白髮的老者,身材高大,老而不衰。戴着過分誇張的巫祝面具,靜靜地坐在慶火元辰提供的靜室裡。
姜望盤坐在他的對面。
“很抱歉,要請長者來見我,而非我登門拜訪。魔龍滅世在即,我的每一分時間都需要充分利用。”
“無妨。”淨水承湮道:“人一旦老朽,誠知時間可貴。不敢空耗。臨川先生,請入正題吧。”
“那我就開門見山了。”姜望道:“您與慶火竹書交過手,能不能談談您對他的認知?”
淨水承湮想了想,說道:“慶火竹書是我活了這麼多年,見過的最強的浮陸之人,也是最有智慧的那一個。”
“爲什麼有浮陸的限定?”姜望語氣輕鬆地問。
淨水承湮道:“因爲我不確定你們的實力。”
姜望又問:“慶火竹書抵達了圖騰聖靈的境界嗎?”
“在他生命的最後時刻,我不在場。”淨水承湮道:“我只能這麼說,倘若浮陸有人能夠抵達圖騰聖靈之境,那個人只能是慶火竹書。在我與他有所接觸的時候,他已經無限地接近那個傳說中的境界。”
“無限地接近?”
“在他之前,我甚至認爲那個境界是不存在的。而他已經切實地看到了。”
那他有沒有走到呢?
姜望這樣想着,又問:“您對幽天有什麼研究?”
淨水承湮道:“我的研究遠在慶火竹書之後。先生在慶火部得知的,就包含了我所知的一切。”
姜望嘆了一口氣:“慶火部關於幽天的研究,都被慶火竹書毀掉了。新的巫祝什麼都不知道。”
慶火竹書真的太決絕,把慶火部歷代巫祝的心血,和他自己畢生所得,全都帶進了幽天裡。
這件事情不曾外傳,幽之圖騰更是慶火部絕對的機密。時至今日慶火竹書的死因,都是坐鎮地窟,抵禦星獸暴動而死。
淨水承湮沉默了片刻,說道:“那我回去也毀掉我的研究。”
姜望這下是真的有些驚訝了。
真就對慶火竹書盲信至此?
“既然都要毀掉,不如交給我。”姜望毫不客氣地道:“我對付滅世魔龍,需要對這個世界有更多瞭解。”
其實在無支地窟裡的時候,他就很想跳進幽窟,親身感受一下幽天,但最後並未冒險。修行到了他現在的境界,對世界本質的求知慾,幾是一種本欲了。
“可以。”淨水承湮答應得很爽快:“我回去就把相關研究整理好,一併給先生送來。”
姜望直接起身:“也別麻煩您再跑一趟,我陪您回去取吧。”
淨水承湮情緒複雜地看了他一眼,這感覺就像你跟人客套,說‘回頭請你吃飯’什麼的,那人突然說‘也別回頭了,就今天吧’。
那還能怎麼辦呢?
淨水部的老巫祝,也便跟着站起來:“那麼臨川先生,請跟老朽來。”
“林羨!毓秀!隨我出一趟門!”
姜望不但自己去,還喊上了兩個跟班,很不拿自己當外人,頗見‘博望之風’。
老巫祝一輩子呆在部族祠堂裡鑽研圖騰、祝歌,顯然不太適應萬界中心之霸國世襲侯的風格,看了好幾眼姜望,終是什麼也沒說。
不說不答應,就是答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