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許多一點兒也不想重複這樣的未來。
收完稻子要曬稻子。許家院子裡砌了足有四五十平方的水泥場,但這並不夠。四畝多地的稻子得趕緊趁着天氣好的時候曬乾,否則發熱就冒芽黴壞了,糧管所不收。王嬸家的稻子收割的比許家早一個禮拜,之前也是借許家水泥場曬稻子,此刻用自家的水泥場還回來。
這些事情許多都幫不上忙了。她再度恢復披星出戴月歸的準中考生生涯。
早自習今天歸英語。金老師一早就到教室裡頭守着,防止有學生問問題。見到許多,她不掩關切,問她昨天是不是不舒服,怎麼請假了。
許多謝過老師的關心,搖搖頭道:“我沒事,家裡收稻子呢。”
金老師忍不住皺眉頭:“怎麼搞的,你現在是什麼時候啊。家長怎麼一點兒數都沒有。這些事情喊誰不能幹,還喊你去做。”
許多無奈:“老師,我爸出差沒回來,我媽一個人真忙不過來啊。”
金老師還是義憤填膺:“太不像話了。當家長的哪裡能這麼輕忽懈怠。”
許多趕緊請老師消氣。就忙這麼一天,後面也沒那麼多事情了。她媽是真的沒辦法,要是她自己能一個人做完的話,她肯定不會拉下兒女。
哪知道金老師表面上是答應了許多就此揭過此事。結果下午放學後,她找到了許寧班上,跟着許寧去許家家訪了。
等許多下了晚自習回到家時,金老師居然還沒走。見到一臉懵逼的許多,金老師從椅子上站起身告辭:“好了,那今天我就先走了。許多是我教書十年以來見過的最優秀也是最自覺的學生,希望你們家長能夠配合,我們共同培養出一個出色的人才。”
許爸趕緊跟上:“老師,辛苦你了,我送送你。”
許多:……爸,有你這麼蠢的麼。我媽前腳把稻子收回家,你後腳就進門。連我都要懷疑你是故意想避開幹農活才跑出去出差的。
許媽的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等許爸送完金老師回來時,她已經捧着臉在堂屋的竹牀上嗚咽起來:“噢——都成我的錯了。我把稻爛在田裡纔好是不是啊?你不着家,我一個女人,我不喊兒子女兒幫忙,我能找哪個去啊!我不想舒舒服服待在家裡頭啊,我願意下田受苦受罪去啊。要是多多奶奶肯有點兒兒女心,幫忙燒頓飯的話,我會讓自己女兒不上學在家燒飯啊。你們都是好人,就我壞,我沒心是不是。”
許多無奈勸道:“媽,金老師也沒有其他意思。她就是緊張啊,她不過是擔心我影響了學習。老師們都看重我,特別緊張我的學習情況。”
許媽冷笑:“是啊。老師都看重你,我不看重。你心裡頭還有我這個當媽的嗎?”
許多煩躁起來,拎着書包上樓:“你這樣咱們沒辦法談下去。你是媽媽,我是女兒。你不能總是指望一個孩子去遷就你的情緒。在問我之前,請你先問問自己,你心裡是否還有我這個女兒。”
許媽發出了一陣驚怒交加的咒罵。許爸讓她小聲點兒,大晚上的,非要鬧得整個村子都雞犬不寧纔好嗎?
許媽哭着指控:“你當然向着你女兒了。反正壞人都是我來當。有本事,家裡的事情我全部不管,你自己來管起來。”
許多充耳不聞,將父母的爭吵丟在身後。她不是十幾歲的小姑娘了,對於親情的渴望早不復當初的執着。如果命中註定,她三世不修,沒有父母緣,她也認了。
可是爲什麼一步一臺階,她像是小人魚走在利刃上,心口鮮血淋漓的疼痛。她自重生以來一直希望能夠修復同父母的關係,可是南轅北轍。她提前挑開了溫情脈脈的面紗,刺破了毒膿,卻讓矛盾更早一步爆發,甚至比前一世更加迅疾猛烈。
走到樓梯盡端,一擡頭,才發現許寧正憂心忡忡地看着她。許寧遲疑的問:“二姐,你還好吧?”
許多微笑:“我沒事。”可僅僅是脣角勾起的弧度就帶動了面上的肌肉,眼淚簌簌而下。
許寧嚇壞了,趕緊過來勸他姐:“姐,你別難過。你別理她,她就這樣。”
鄉村的秋夜,安靜的很。樓梯間又沒有任何門板阻隔,許爸許媽在堂屋裡清楚地聽到了一雙兒女的交談。
許媽餘怒難消:“還委屈上了啊。這麼金貴,一點兒事情都不能做了是不是。你投錯胎了,你要是投到國家主席家裡頭去,我保證把你供起來養。”
許多突然間爆發,將手裡拎着的準備帶上樓倒水喝的水壺往樓梯口狠狠一砸,哭着嘶喊:“我就是委屈了怎麼了?!”
銀瓶乍破水漿迸,碎裂四濺的水瓶內膽將所有人都嚇了一跳。許多站在昏黃的燈光下,哭喊着述說起前世今生的委屈。
小學一年級冬天沒有鞋子穿,只能跑去翻奶奶的舊棉鞋。小小的七歲不到的人,只能拖拉着舊棉鞋去上學。鞋子太大,她穿了跌跌撞撞,找不到棉花跟碎布條,只能往裡面塞草紙。班上同學嘲笑她,她只能假裝聽不見。姐姐弟弟兒童節都有新衣服穿,她卻沒有。上音樂課媽媽不肯給她錢買豎笛,她只能一直在教室門口站着。所有人都能過十歲生日,她那年家裡要蓋房子就沒有。
其實她後面沒說出口的是,二十歲生日也是這樣。明明姐姐弟弟都是在飯店請客辦生日宴。只有她,因爲正月裡反正要請舅舅家吃飯,乾脆就在家裡順便一起辦了。那天飯菜還是她幫着媽媽一起準備的,菜場裡,媽媽只想着要買到李媛跟李強愛吃的菜。上大學時,說要她多買幾件新衣服,卻不多給她一分錢的生活費。甚至害怕她回家買衣服不得不掏錢,特意打電話跟她講,家裡這邊也沒什麼好衣服,在學校附近買就行了。
那些瑣碎的,不值得一提的小事。她以爲她早就淡忘或者原諒了。然而她始終心胸狹窄,她從來不曾真正忘記。
她哭喊着發泄:“你們並不期待我的出生,我知道。你們想要的是兒子,我也知道。可是出生並不由我控制啊。你們有沒有問過我想不想被生下來。從小到大,我那麼努力。我小心翼翼地看你們所有人的臉色,生怕自己哪點兒做的不到位,被你們厭煩嫌棄。我究竟做錯了什麼,我爲什麼要這麼辛苦。從來就沒有人心疼過我,我恨我自己。”
她從後面走廊衝進了自己的房間,反鎖上門,拒絕再跟任何人講話。
許爸跟許寧焦急地在外面敲門。許寧嚇得哭了起來:“姐,我愛你,我心疼你。姐,你開門啊,你別嚇我。”
許爸也試圖勸她:“多多,你先開門,有話好好講。”
許多咆哮着懟回頭:“你閉嘴!你也不是什麼好人!我當年躺在樓下動都不能動,哭着求你們下來,你也還不是聽而不聞。你明明知道我媽是什麼樣的人,你插手過一回沒有。別以爲你藏在後面不出聲,你就是好人了。你明明知道我媽絕對不會真把田交給麥客,爲什麼不乾脆把事情安排妥當。王哥能守在家裡看着麥客幹完所有的農活,你爲什麼不能做到。你是男人,是家裡的頂樑柱。你怕你躲,把我們兩個孩子丟下來應付,你好意思嗎?!”任何父母雙全的家庭中,子女受到不公平待遇,責任肯定得有父母兩人背。灰姑娘的爹沒死!
許爸被他家的二姑娘給噎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又怕女兒情緒激動之下,一個人在房間裡頭幹出傻事來,只好莫可奈何地摸摸鼻子:“對對對,爸爸做的不對。多多,爸爸向你道歉。你先把門開了好不好?”
許多把頭往被子裡頭一埋,筋疲力盡地睡去。她情緒激盪的太厲害了,消耗了太多的體能。據說林依晨腦瘤手術後跟她媽媽說了六天六夜,全是訴說多年來的委屈。她差遠了,一個小時不到她就口乾舌燥,頭痛欲裂了。還是睡一覺,養養精神吧。
好吧,她承認,她現在根本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家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