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豆見他們都很好奇,再說,他自個坐那不說話,也憋得慌,於是一五一十地把剛纔在家發生的事都說了,“我爹和姑姑姑父說,怕我來這亂說話,要夫子寫字,太丟人現眼。我答應他們管好自個嘴巴。”
幾個老頭都忍不住樂了,周夫子笑眯眯地問道:“你心裡是很想讓我幫你寫兩個字的,然後把這字拿去集上賣錢?是不是?”
黃豆忸怩了一下,才道:“我先那麼想,後來爹說那樣不好,我就不想要爺爺寫了。”看看幾人,似乎怕他們笑話自己,又道,“爺爺甭看我小,我懂眼色的很。周爺爺,你字兒那麼值錢,咋不去賣字哩?”
幾個老頭瞅着周夫子一臉尷尬樣,一齊悶笑起來,正要打趣他幾句,小娃兒又說了一番話,把他們笑得東倒西歪。
黃豆跟幾個老頭兒說不上兩句話,就把爹的囑咐給忘到九霄雲外去了,那話匣子就打開了,膽子也大了。
他納悶地問周夫子:“周爺爺,你那字兒咋能賣錢哩?就算寫得好看些,也不值當啥用,餓了不能當飯吃,渴了也不能當水喝,我瞅着還沒我娘剪的窗花好看哩,真能賣錢?”
周夫子哭笑不得地看着小娃兒,彷彿看見了趙耘小時候的樣子,心道難怪都把他當培土的小兄弟呢。
說笑了幾句,黃豆想起爹和姑父先前說這些人都是滿腹詩書,又好奇地問道:“你們都很有學問?肚子裡都是墨水?”
那個紅臉膛的老頭聽了,故意問道:“如何?你可是想跟着我們讀書?”
黃豆很乾脆地回道:“不想。我家也要辦私塾了,等我六歲的時候,就去我家的私塾讀書。”這私塾張家和鄭家準備合辦。
那老頭聽了鬱悶不已,周夫子等人大笑。
周夫子笑完了,決定爲老友挽回面子,他見他好像很喜歡黃豆,若能收他做弟子,也是這娃兒的福分。
他便對黃豆道:“這個黃爺爺可厲害了。你要是拜他做老師。保不住往後能考個狀元回來。”
黃豆肯定地說道:“我不拜他做老師。也能考狀元,我哥哥說我聰明着哩。再說,我才這點大,才認得幾個字,想狀元的事不是做白日夢麼?還是一步一步來好一些。姑姑說了,不能好高……騖遠。還有。‘三人行,必有我師焉’,我光認他一個人做老師,可不成。學不到東西哩。”
黃老頭張大嘴巴,鬍子抖啊抖,半響才合攏下巴,周夫子等人再次笑噴了。
等下人端上兔肉和鴨肉,幾個老頭才歇氣開始嘗美食。
周夫子嚐了塊糉葉包燒鴨,連聲贊味道鮮美。又見黃豆盯着他瞧,想他肯定不是因爲嘴饞——如今鄭家可不缺吃的——就問黃豆。他們家是不是常吃這個菜。
這下可麻煩了,黃豆立即說姑姑家常做這個,不過是用來賣錢的,又把餵雞的艱辛和養鴨的難處說了一遍,還說兔子很難逮,害得黃老頭一塊兔肉卡在喉嚨裡吞不下去,噎得直翻白眼。
黃老頭吃了兩塊肉就放下筷子,對黃豆道,要是他認他做老師。他就寫兩個字送給他,就寫他的名字“黃豆”。
黃豆立即問他,他的字是不是跟周爺爺的字一樣好看,一樣值錢。
周夫子忍笑道,你黃爺爺的字比我的字更值錢呢。
黃豆就猶豫了,皺着小眉頭思索了一會,纔對黃老頭道:“認你做老師也成,不過你得去我傢俬塾教書,不然我一個人跟你讀書可不成。我要跟哥哥他們一塊上學哩。”
黃老頭瞪眼問道:“你要我去你傢俬塾教書?”
黃豆無辜地點頭道:“咋了。不中麼?”
那個瘦老頭好心對他解釋道:“這老傢伙是覺得自己很有才,這個。就是很厲害的意思,到你傢俬塾教書太……委屈了。”
他這麼費心解釋,就等着看小娃兒如何回,然後好看黃老頭笑話。
黃豆問道:“他比周爺爺還厲害?”
瘦老頭一愣,跟另外三個老頭對視一眼,斟酌道:“那倒不能這麼說……”
黃豆立即一斜眼,有些鄙視地說道:“那不就成了。我奶奶說,‘滿罐子水不響半罐子水晃’,你就有本事,也不能這麼顯擺哩。周爺爺不就在咱們村教書了麼,你咋就不能教了?我姑姑說,周爺爺是有真本事的人,一面跟黃帝說事兒,轉頭就跟我爺爺‘把酒話桑麻’,最是……人來瘋,最真了。”
周夫子等人不料小娃兒說出這樣一番話來,雖然滿口村言,卻頗有些意味,又見黃老頭氣得臉越發紅了,個個樂不可支,猛不丁聽了後邊的話,又都嗆得咳嗽起來。
好容易歇下來,夫子問黃豆:“你姑姑真這麼說的,說我是人來瘋?”
黃豆眨巴兩下長睫毛,認真道:“可不是,說你老人家好風流哩。”他把原話忘記大半,難免胡亂掰扯起來。
那瘦老頭腦子轉得快,試探地問道:“該不是說‘真名士自風流’吧?”
黃豆急忙道:“就是這麼說的,‘真名士自風流’,就是人來瘋。我姑姑說這叫‘返璞歸真’。”
瘦老頭一提示,他把另一個詞也想起來了。
黃老頭緩過勁兒來,見幾個老不死的樂開懷的模樣,生氣了,吹着鬍子對小娃兒說,不認就算了,他好稀罕他不成!
黃豆不屑地撇撇嘴道:“我也不稀罕你哩。等這書院蓋起來了,會來好些讀書人,我還怕沒老師教?我姑姑說了,只要有心,隨時隨地都能學到東西;要是那不成器的,再折騰也不中用。”
“哈哈哈……”衆皆大笑。
這時,一個穿大紅狐裘的小姑娘從內室跑出來,粉雕玉琢的小臉上神情很是不忿,往黃豆麪前一站,對他道:“沒見識的鄉巴佬,有眼無珠。不曉得多少人要拜我爺爺爲師呢!你這是不識擡舉。”
說完撲到黃老頭懷裡嬌聲叫爺爺,一個十二三歲的小丫頭跟過來,站在黃老頭身邊侍立着。
本來,若是孫女這樣跟人說話,黃老頭肯定是要教訓一通的,但他今兒被這黃豆氣到了,於是就想瞧瞧這小子如何應對。
黃豆見這小丫頭跟紅椒差不多大,長得粉團團、嬌嫩嫩的,不過他可不會憐香惜玉,跟紅椒吵慣了的,立馬回嘴,反脣相譏。
“你有見識,我咋沒瞧見哩?不過穿了件好看的衣裳,就跩的跟二百五似的,不曉得自個姓啥了。”
小姑娘轉頭怒道:“我姓黃。你見我穿好看的衣裳,不服氣呀?”
黃豆翻眼不屑道:“有啥不服氣的?衣裳好看,又不是你好看。我紅椒妹妹比你好看多了,我紫茄妹妹也好看,我小蔥姐姐也好看,我娘跟我姑姑都好看,我們家‘美女如雲’!我們家也能買得起這衣裳,不過是要儉省,纔不買的。誰都跟你似的臭顯擺,有兩個錢就了不起呀!”
老頭們全部愕然,那侍女臉憋得通紅。
小姑娘氣得臉都紅了,又說不過他,只得罵道:“小氣鬼,就會吹。”
黃豆跟抓住把柄似的,跟着就質問道:“你不小氣,你花得是哪個的銀子?還不是你爹孃掙的,又不是你自個掙的。沒本事掙錢,有本事花錢,這是廢物。我們家纔不小氣哩!我娘說,小娃兒見風長,用好料子做衣裳,穿一年就不能穿了,太浪費。等我長大了,就做好衣裳,能穿好些年。”
小姑娘不慣跟人吵,見他說了這麼一大通話,遂跺腳道:“就是小氣鬼!鄉巴佬!”
黃豆道:“鄉巴佬咋了?那也比你能幹哩。瞧你這模樣,就是沒出息的。”他瞅了一眼站在黃老頭身後的那個丫頭,“你還不會穿衣裳吧?洗臉也要人幫忙吧?拉屎還讓人擦屁股,走路也要人跟着。嘖嘖!真是笨死了。我就不說旁的了,你肯定也分不清小麥跟韭菜的,餵雞也不會……”
他小嘴巴不停歇,把幾個老頭都聽傻了,瞅着這兩娃兒用另類語言吵得火熱,想攔住他們,又捨不得這場熱鬧。
很顯然,黃小姐吵不過這鄉下小子,每每她說一句話,這小子就能蹦出一大堆話來,也不曉得他哪來那麼些話,還都振振有詞,不似別地鄉里小兒,吵架罵出一堆污言穢語。
黃小姐忽然醒悟過來,揚起下巴傲然對黃豆道:“你說的那些事都是下人乾的。幹下人乾的活,沒出息。你會認字嗎?你會讀百家姓、千字文嗎?哼!肯定不會。你就是土包子!沒見識!”
黃老頭覺得孫女平常也算伶牙俐齒的,今兒遇上黃豆卻使不上力。也對,她一個養在深閨的小姐,哪裡跟人這麼吵過?好容易孫女轉過彎來了,卻看見黃豆露出嗤笑的神情,心裡咯噔一下,暗道壞了。
果然,黃豆再次鄙視小女娃:“下人乾的活計咋了?你連下人乾的活都幹不好,還想幹上人的活計?百家姓、千字文?誰不會那個。我山芋弟弟才兩歲,就會背了。我跟紅椒妹妹都背的滾瓜爛熟了。會背兩本書,認得幾個字,就在外邊顯擺,丟人死了。我姑姑說了,‘山外有山,人上有人’,做人要謙虛點,甭跟‘老子天下第一’似的,讓人笑掉大牙。”
他這是吹牛了,因爲他也是纔跟葫蘆學這兩本書,不過他記性好,倒是真會背了,紅椒和山芋則背不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