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上午,他又繞過一座山樑,眼前的景象豁然開朗,遠遠就看見一座大城市,比他們縣城還大得多了。這一天天氣也實在好了,稍微有些兒風,他能清清楚楚看見,有兩條河從遠處流過來,在城裡匯成一條,又流上走了。他忽然覺見心情也實在好了,自從逃出來數今兒心情好了,不知道是因爲甚,可能是看見水的緣故哇,夢見水就有說法了,洪水財,清水運,證明水就好了,河水又是活水,說不定要交運了。他身上的囚服早就逼住路人換了,舅舅說過不敢進城,我看也不怕哇,我好好的在街上走,他們誰知道我是逃犯了,我臉上又沒寫的,於是他把懷裡的手槍又往裡頭揣了揣,決定進城去咯轉咯轉。仇之武當時並不知道,這裡是整個呂梁地區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離石城。
他慢慢兒摸下山來,山腳下是一條柏油路,通往城裡,遠遠看見柏油路上就有個女人,打扮得時髦了,並且就她一個人,也不走,坐在路邊的一個做護欄的水泥咯墩上,像是等誰也似的。看看路上也沒甚的車,好半天說不定能過來一輛,當時社會上汽車就不多,這仇之武心裡就又有想法了,這女人懷裡還有個洋氣包包,裡面肯定有錢了,我過去打劫上她些再進城花,和好人一樣買東西,這比進城再搶省事得多了。唉,這偷呀搶呀的營生,都上癮了,嘗過甜頭以後那是欲罷不能,無論換了是誰。
卻說仇之武腳步輕輕兒的繞到她直背後頭,繞了個大圈子,慢慢兒靠近她,然後猛地從她身後跳了出來,用槍指着她,嚇得她驚叫了一聲。然後從她的表情上看,她似乎很快就恢復了鎮定,還沒等他說話恐嚇,她先就問道:“你是吳建峰派來殺我的嗎?”
他也沒細想人家這句話,當時旨在威脅她,竟脫口而出道:“沒錯!大爺就是吳建峰,你要是識相,快拿出錢來,要不一槍就嘣死你!”爲了掩蓋他的老家話,他用的還是普通話,他在牢裡就聽那些城裡去了的犯人們說過普通話,現在也學着說了,卻學不像,南腔北調的,要多難聽有多難聽。
女人聽見他明顯就是胡說了,差一點笑出聲來,不過他也着實讓她害怕,沒敢怎麼笑,只是嘴角露出些許笑意,靜靜打量着他。
她看他,他也看她。女人有二十大幾,三十出頭的樣子,眼角雖略顯滄桑,但面容十分美麗,又白又圓宛如滿月。她體態豐盈,身着鵝黃色的長袖秋裝旗袍,上面有蘇繡的花鳥,胸前斜襟上飾有兩朵綢緞料做成的小花,精巧別緻,還有頭上的傳統盤發和腳上的高跟皮鞋搭配起來,宛若老上海月份牌廣告上畫的美人。只是她的盤發有幾根已經亂了。
仇之武忽然想起來自己原本是來打劫的,他不說自己也看人家來,只管強詞奪理道:“你這個女人倒也臉厚了,儘管看甚了看?我問你要錢了!你沒聽見?快!把你的包包扔過來,快些兒!不就開槍了,嘣死你!”
女人嫣然一笑,從容不迫地說道:“四海之內皆兄弟,原該資助的,只是你這個小同志,總是說嘣死嘣死的,聽起來怪難聽的不是。”說完站起身來,把包包大大方方遞給他。
他拉開拉鎖一看,簡直驚呆了,只見包裡面十塊、十塊、十塊的,淨是老頭票(當時社會上還沒有五十、一百的人民幣,十塊錢就是最大的錢,人們叫老頭票了),除了錢還有兩包大前門香菸,一個做工精巧的打火機,一大串鑰匙,還有口紅和化妝盒盒,還有一包衛生紙等等零碎。仇之武到現在還沒花過老頭票了,於是忍不住問道:“你咋這麼有錢了?”
這個問題倒讓她一時不易措辭,她笑了笑,反問道:“我也很想知道,你這把手槍,到底是真是假?”
仇之武一來見人家有錢,怕被小看,二來也有意在美女面前逞逞威風,於是隨手朝遠處路邊的水泥護欄咯墩上就是一槍,嘭的一聲,火花四濺,水泥咯墩壞了一大塊子。
女人嚇得尖叫一聲,表情是又驚又喜,然後連忙笑着說:“我信了,我信了,不要浪費了子彈。你果然了不起,手中有真傢伙,你要怎樣我都服氣了,嗯……”然後想了想,接着又說道:“你剛在包裡看見的只是我的零花錢,幾個小錢而已,你不知道,我有的是錢,都存在銀行裡呢,你不如……不如連我也綁架了吧,咱們一起進城,我取出錢給你花,好不好呢?”
她這些話倒把他嚇住了,這女人她是甚意思了?會不會耍什麼花樣?她會不會是公安局的了?牢裡就聽人說,便衣們百變千面,防不勝防,她會不會故意設下圈套逮我?
她見他的表情非常疑慮,又笑着說:“難道說你不敢嗎?想多了,小同志,你手裡有槍,隨時能要了我的命,我哪裡敢不聽話呀。我還以爲你是英雄好漢呢,想不到竟這麼膽小,唉,城裡好吃的、好穿的、還有好玩的呢,本想讓你領略領略來着,你要是膽小呀,那就算了,當我沒說好了。”她還故意耍眉弄眼,作出許多嬌情浪態。
仇之武被她激起來了,同時也被誘惑,心裡面也着實癢癢,於是大聲說道:“誰說我不敢?誰說我膽小了?去就去,婦道人家,我還怕個你?真是……要咋就咋了。”他嘴上雖這麼說了,心裡到底還是有些兒不放心。
女人聽了哈哈大笑,見他表情雖有些勉強,但畢竟已經同意了,這也算。於是兩個人就相跟上走,沿着柏油路邊,朝離石城走去。一走他才發現,原來她的腳也扭傷了,走不快,她就把手搭在他的胳膊上,扶住他慢慢兒走。他沒吭聲,可也沒不答應,由她想怎麼扶就怎麼扶。她身上用的好香水了,飄過來的空氣香濃無比,他的臉漸漸紅了,根本無法掩飾,全被她看見。
女人邊走還要和他開玩笑,她說:“小同志,你說在這荒郊野外的,我一個弱女子,你就不怕我是異類?萬一我是女鬼、狐狸精什麼的,你就不怕?”
仇之武聽她說得真倒是挺害怕的,起雞皮疙瘩了,也咋唬她道:“我的手槍可是警察用下的,有正氣了,任憑你是鬼了,狐狸了,照樣也能嘣死你。你只要一變,我就嘣死你。”
女人嬌嗔道:“你呀,怎麼又來了,人家和你玩兒呢,幹嘛認真呀。以後不許你再跟我說這幾個字眼了,記住了嗎?”她的聲音是那樣宛轉動聽,他不好意思地傻笑了幾聲,剛纔可笑的疑懼也已經被她融化了。
女人又問道:“對了,小同志,還沒請教你的姓名呢?”
仇之武的表情立即嚴肅了起來,冷冷地說道:“你問這個想幹甚了?我是不會告訴你的。咱們說是說了,笑是笑了,可不許你試探我的底細,你問也白問,我不告你。”
女人笑着說道:“你還是不信任我,可我真的沒有惡意。不過這也難怪,嗯……那我告訴你我的名字,你聽好嘍,我叫譚默嫣,譚——默——嫣。”她一邊慢慢重複,一邊還在手心裡寫給他看。
仇之武不識幾個字,看得眼花繚亂,很不耐煩地說道:“你這幾個字這麼麻煩,我咋能記住了?算啦,費這勁幹甚麼,等進了城咱們咯轉咯轉,你讓我滿意了我就放你,以後各走各的路,記名字幹甚麼,你也不嫌麻煩?”
女人見他並不在意,微顯失落,他的話也有些傷她,眼圈兒溼了一下,不過她馬上轉爲笑臉,道:“我的意思是,咱們既然結伴同行,就免不了彼此稱呼呀,總不能一直用喂、喂,來叫對方吧,這也會引起別人注意的……你既然嫌麻煩,不如你就叫我牡丹好了。”
“牡丹……好,我記下了,”對方的大度讓他心裡面似有些過意不去,他想了想又道:“也許你真的沒有惡意,但我不得不小心呀,實不相瞞,我殺過人,又從監獄逃了出來,襲警奪槍,到處搶劫,公安局正在逮捕我。你哇,也是運氣不好,碰見個我,不過看你誠心誠意的,我打算不爲難你了,就現在,你走吧。”
自稱牡丹的女人這下反倒着急了,“喂,剛纔說得好好的怎麼又變卦了,什麼叫運氣不好呀,我運氣向來都挺好,咱們遇見,這……這也是緣份,你的傳奇經歷讓我非常崇拜,聽得熱血沸騰呀,自古美女什麼英雄嘛……你把我丟在這裡算什麼呀,反正我不走……”牡丹紅着臉,緊緊抱住他的胳膊,不放了。
女人反常的態度更讓他難以理解,不過把她一個人丟在這荒郊野外,也確實危險,但願她怕的就是這個,沒有別的什麼想法纔好,總之不想太多了,聽天由命去吧,老輩人有話了,心多麥不收。於是兩個還像剛纔那樣繼續走。
牡丹又高興了,邊走邊笑道:“剛纔都怪我多事,女人嘛。對了,我原以爲你是個莽漢,可沒想到還挺細心的,倒像打虎英雄武二郎的風格,嘿嘿。”她誇是真誇,心裡確實很上看他。
仇之武也笑道:“呵呵,有那麼好嗎,其實你的話也很對,是應該有個叫法,你就叫我老三吧。”
“咯咯咯咯,你這名字是現編的吧,跟上人家武松叫,人家老二,你老三,咯咯咯……”
“呵呵,倒也巧氣,不過不是,我這名字早就有了,牢裡就都叫我老三,你不信,真的。”
“我信了,我的老三,哈哈哈,老三,牡丹,嘿嘿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