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西楚狡詐,一面與我和談,一面徵兵,意圖不軌,不可不防。大王,臣建議,立刻更換諸關守將,整頓防衛,加強都城戒備,驅逐西楚使者、商人……”
呂秀話還沒說完,就被趙佗打斷了,趙佗冰冷的目光掃了他一眼,挑了挑下巴,示意呂秀出去:“不可操之過急,你先出去,容我細細思量。”
呂秀見趙佗面色不善,只得把沒說完的話嚥了回去,躬身告退。
趙佗看着呂秀出了殿門,招呼了一聲:“傳太子進見。”
“喏。”旁邊站着的宦者應了一聲,邁着小碎步出去了。趙佗一手背在身後,一手揉着太陽穴,皺着眉頭,在宮裡來回踱着步。過了一會兒,趙佗的兒子趙始大步走了進來,一看趙佗的樣子,他不敢怠慢,上前施禮:“父王。”
“嗯,你坐。”趙佗擺擺手,示意趙始坐下。趙始規規矩矩的坐好,兩手扶在大腿上,靜聽趙佗的吩咐。趙佗揹着手,站在殿中片刻,仰起頭看着描金給彩的屋頂,嘆了口氣:“西楚的使者來了,張良正在徵兵,看來共尉是打算雙管齊下,軟硬兼施,逼我就範了。你說說,我們是談,還是打?”
趙始剛剛二十歲,年輕氣盛,正是血氣方剛的時候,他一心希望能稱王南越,哪裡會同意向西楚投降。趙佗的話音剛落,他就大聲說道:“父王,怎麼能向西楚投降呢。且不說中原還沒有定鼎於一,西楚未必就是最後的勝利者。就算他能最終打敗項羽和諸王,平定天下,他還能再象當年始皇帝一樣派出五十萬大軍嗎?”
“你怎麼知道不能?”趙佗反問道。
“父王,我聽說項羽爲了遏制共尉,耗盡了關中的府庫,以至於共尉捉襟見肘,不得已才興商致富。就算他興商致富,可是沒有十年的時間,他能恢復到始皇帝剛剛平定天下的時候嗎?以始皇帝積累六百年的財富,他也經不起這樣大的戰事,何況是剛剛緩過氣來的關中?”
趙佗一聲不吭的看着趙始,眼神閃了閃,示意趙始繼續說下去。
“父王剛剛入南越的時候,南越還是刀割火種,他們都能把五十萬秦軍打得狼狽不堪。現在父王統治南越,大量的秦軍和中原的百姓遷到南越,南越的實力大增,早已不是當初的南越。而相比之下,西楚的實力卻不如當初的秦國,彼消此長,我們還有什麼好怕的?張良徵兵,張良不就是徵了幾萬人嗎,難道幾萬人就讓父王緊張了?”
“放肆!”趙佗不快的瞪了趙始一眼,有些不高興的斥責道:“你只知道簡單的兵力對比,卻不知道細緻的分析。蒙恬當初徵匈奴,動用大軍三十萬,花了一年多時間,才把匈奴人趕到陰山以北,可是共尉花了多少時間,用了多少兵力?你知道嗎?”
趙始茫然的看着趙佗,搖了搖頭,他哪裡知道這些消息。
“十萬人,半年時間。”趙佗有些惱怒的喝了一聲,握緊了拳頭,顯得有些緊張:“你根本想不到其中的厲害,就在這裡胡說八道,我看你是跟呂秀走得太近了,被他糊弄得不知輕重了。”
趙始梗着脖子,有些不服氣,但又不敢激怒趙佗,眼睛看着地面,一聲不吭。
趙佗發了一陣火,慢慢的平靜下來:“更何況,他已經佔了先手了。”
“先手?”趙始一驚。
“是啊。”趙佗嘆了口氣,有些無力的坐下來,靠着案几,眼神有些焦躁:“我開始也和你一樣認爲中原正在混戰,不管是誰最後平定了天下,短時間之內都不會有實力進攻我南越,所以也沒有多加提防。西楚的商人到我南越來,能帶來我南越缺少的物資,還能帶給我們關於中原的消息,我就沒有阻攔,可是現在我發現,這他孃的根本就是共尉的陰謀,他就是要通過這些商人來刺探我南越的情況,現在……現在居然又動搖了我的軍心。真是豈有此理!”
趙佗越說越氣憤,壓制不住心中的憤怒,一拳砸在案几上,案上的杯盤震得“嘩嘩”作響。
趙始也不說話了。現在南越的軍官有兩大類,一類是關中籍的將領,他們主要負責關隘,以及各地的民政,一類是江淮籍的將領,他們主要的實力分佈在水師,一小部分在各縣爲官。共尉現在佔的是關中的地盤,他的號召對關中籍的將領有很大的吸引力,而他又是楚人,對江淮籍的將領吸引力也不少。更讓人擔心的是,將領畢竟有利益關係,他們要考慮投降西楚和留在南越哪個利益更大的問題,而那些普通士卒就沒有這個顧慮了,他們一門心思的想回到家鄉去。中原人安土重遷,他們留在南越,本來就是不得已的事情,如果能回到家鄉去,他們肯定是求之不得。
現在讓他們頭疼的是,這個本該封鎖的消息,只怕已經隨着西楚商人的足跡,傳遍了整個南越。趙始年輕,不知道故鄉的吸引力,而趙佗卻知道,故鄉是一個如何讓人牽掛的詞。他獨霸南越,可是夢裡不是依然家國萬里嗎?
更何況那些普通百姓和士卒了。
恨啊,當初只知道貪圖西楚的貨物,卻沒想到共尉會這麼早就對南越開始佈局了。張良入巴蜀,恩威並施收復土著和當地富戶的心,大概也是早就計劃好的事。自己落了後手,還有機會嗎?
趙佗和趙始各自相想着心思,一時相對無語。
“父王……”趙始猶豫了好一會,還是不甘心的問道:“你……想就這樣放棄嗎?”
趙佗瞪了他一眼,十分失望,要是真想這樣放棄,還找你來幹什麼?“你有什麼辦法?”
“兒臣想,這匈奴和南越畢竟還是有區別的。”趙始一邊想一邊說:“秦人以養馬立國,騎兵本來就是他們的優勢,蒙恬收復河南地,本來就比父王征服南越來得輕鬆。南越則不同,當初秦軍五十萬徵南越,都打了好幾年,張良現在不過才七八萬人,他怎麼可能那麼輕鬆的攻克南越?關中的士卒到南越來,沒有幾年時間,是不可能適應這裡的環境的?”
“嗯,我也是這麼想,所以在考慮是不是要和他們打一打,然後再看情況。”趙佗臉上這才露出一點笑容,點點頭,表示同意趙始的分析:“我總不能被他唬了去。打幾仗,看看實力對比,然後再作計較。如果他們實在太強,我們就投降,如果他們根本就是虛張聲勢,哼哼,那就不要怪老子手黑了。”
趙始的眼睛亮了起來,這個方案比較適合他的性格。
“可是現在有個問題,我不能再信任那些將領了,我不知道他們哪個已經動了心,哪個還能忠誠於我。”趙佗一手託着頭,長長的嘆了一口氣,顯得十分頭疼。共尉這一招太狠了,南越君臣之間,就這麼被他輕易的割開了一道口子。他趙佗就算還想信任那些將領,可是那些將領還能信任他嗎?互相防備,這仗還怎麼打?
“要不……”趙始眼珠一轉,臉上顯出一絲喜色。
趙佗哼了一聲,一臉的不屑:“你不要以爲那些本地人就是好東西,他們就是等這樣的機會奪權,等到他們掌握了足夠的實力,這個南越國還真不知道是誰的呢。”
“那父王還能信誰?”趙始哭笑不得,帶來的秦軍不能信,本地人又不能信,難道就父子倆?
“我現在能相信的,只有你,還有我的禁軍了。”趙佗看着趙始,又沉默了好一會,這才接着說:“我想讓你帶禁軍到桂林去,試探一下西楚軍的實力。”
趙始一聽,心花怒放,剛要說話,又想了起什麼,肅容應道:“謹遵父王令。”
他臉上的笑容剛剛綻放的時候,趙佗皺起了眉頭,可是看到他隨即又嚴肅起來,趙佗涌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這個兒子就是經歷事情太少,讓他去磨鍊磨鍊,也是好的。打贏了,他有戰功,以後能服人,打輸了,也讓他長長記性,快點成熟起來。
“你收拾一下,儘快出發吧。”趙佗站起身,神態變得從容不迫,那股王者之氣,讓趙始看得心動不已。“嚴關的守將是我當年做龍川令時的縣尉,還是可以相信的,你到嚴關去,小心從事。”
“喏。”趙始拜伏在地,大聲應諾。
……
陽海山,飛狐嶺密林,一隻三千多人的大軍正在飛奔前進。這隻大軍裝束很怪異,他們穿着火紅色單袍,前後剛有一片鑽了很多孔的精甲,上面用白漆繪出一隻白虎,不戴盔,連頭幘都沒有,頭髮繞成一個椎髻,盤在腦後,不穿鞋,光着腳丫子,卷着褲腿,有的人左手持一塊木板,右手持短刀或者斧頭,有的人揹着弓或者弩,一個個神情剽悍,殺氣騰騰,但是三千多人,卻沒有一個說話的,悶着頭在叢林中健步如飛。
走在隊伍中間的,是一個身材高大的壯漢,他穿得稍微規整一點,但也僅僅是多穿了一雙草鞋,腰裡多了一柄短劍而已,十幾個和他裝束差不多的壯漢分佈在他的前後,警惕的看着四周的環境。
這隻軍隊叫白虎軍,這個壯漢,就是白虎軍校尉彭越。
之所以叫白虎軍,是因爲組成這支軍隊的骨幹是巴郡板楯蠻。巴郡板楯蠻是閬中夷人,在秦昭王時,因爲射白虎爲功,秦昭王和他們刻石盟約,每戶人家有田一百畝以下不收稅,一個人有十個老婆以下不用交人頭稅。板楯蠻天性勁勇,好鬥,一聽到打仗,開心得要跳舞,據說在武王伐紂的時候,他們在陣前一舞,結果把紂王的大軍嚇得掉頭就跑,這才導致武王勝利。
張良入巴蜀,一概依以前的舊例,只向他們收取極少的賦稅,但是不知道是他們忠於秦朝,還是時間久了,把自己該盡的一點點義務也忘了,居然拒絕交稅,其中有一個小部落最惡劣,居然把來收稅的官吏給打死了。結果惹得張良大怒,派王祥和杜魚帶三百親衛營把那個部落給屠了。號稱善戰無前的板楯蠻在這三百武裝精良的親衛營面前毫無還手之力,王祥一個人就擊殺了上百人,被準備前來救援的其他部落稱爲戰神。這麼一殺之後,其他部落終於又想起自己的義務了,於是老老實實的把稅給交了。張良這次組建蠻兵,條件優厚,當兵不僅可以領餉,立功還能受賞,還能相應的免除賦稅,板楯七大姓積極響應,一起組建了兩千多人,再加上其他的一些小姓,一共三千人,號稱白虎軍。
在張良組建的近兩萬蠻兵中,這三千裝備了咸陽特製的強弓硬弩的白虎軍號稱最強,由共尉特地派來的游擊戰專家彭越指揮。彭越帶着這三千白虎軍,在巴蜀的崇山峻嶺中度過了幾個月非人的適應時間,熟悉了山地作戰,然後帶着他們小試牛刀,出擊黔中郡,所到之處,勢如破竹,很快就把黔中郡的大小部落打得落花流水,俯首稱臣。接到蒯徹的消息之後,張良命令彭越從長沙轉戰桂林,務必要給趙佗一個下馬威。
一聽說又有仗可打,白虎軍立即行動。這些人從小長在山林裡,走山路對他們來說是家常便飯,即使是帶着武器裝備,他們依然是健步如飛。彭越虧得是被項羽趕着練了兩年長跑,沼澤樹林之類的鑽得也不少,要不然還真是跟不上他們。
彭越擡起頭,看了一眼頭頂茂密樹林透過的陽光,忽然舉起手,身後的傳令兵立刻舉起手中的牛角,嗚嗚的吹響。低沉的號角聲在山林裡傳出很遠,正在急奔的大軍隨即停下,各自歸隊,原地休息,十來個軍侯、五百主匆匆的趕到彭越身邊,七嘴八舌的向彭越行禮。
彭越擺了擺手,在親衛張開的地圖上看了一眼,“我們離嚴關不遠了,馬上就要進入嚴關的完備範圍。就地休息片刻,讓兄弟吃飯,喝水,養精蓄銳,隨時準備作戰。”
“喏。”軍侯們紛紛趕回自己的曲旁,傳達了彭越的命令,將士們不用多說,各自掏出隨身帶的乾糧,就着就近打來的水或隨身帶的酒,開始進餐。
彭越把五百主以上的軍官聚在一起,一邊啃着乾糧,一邊圍着地圖詳細的分析戰情。他們正說着,一個年輕人從前面飛奔而來,趕到彭越的面前,喘着粗氣說道:“彭校尉,情況有變。”
彭越臉色不變,擺擺手,將手中的酒壺遞過去:“羅季,彆着急,喝口酒,喘喘氣再說,天塌不下來。”
“喏。”羅季接過酒壺,仰起脖子,咕咚咕咚的灌了兩大口,這才暢快的吐了一口氣,擡起袖子擦了擦嘴,樂呵呵的笑了。
“羅季,大人請你喝酒,你也不客氣,逮住機會就猛喝啊,這兩口酒,都快把大人酒壺喝空了吧。”旁邊坐在地上,嘴裡叨着一根樹枝的樸猛笑道。
“嘿嘿,你要是眼饞,下次打探消息,你去就是了。只怕你腳不夠快,大人不放心。”羅季也不介意,笑嘻嘻的說道。
“腳快?老子難道還不如你羅季不成?”樸猛呸的一聲吐出嘴裡的樹枝,不屑的翻了翻眼珠。
衆人輕聲的笑起來。
彭越也不阻攔,聽他們鬥嘴也習慣了,這幾個人都是板楯蠻七大姓年輕人的佼佼者,相互之間爭強好勝也是常有的事。彭越要做的就是平衡和引導,而不是制止。
“說說,究竟有什麼變化。”彭越等他們鬧夠了,擺擺手打斷了他們。羅季一聽,連忙收起笑容,伸出髒兮兮的手指,指了指地圖道:“我們在關南發現一百多條船,按照每條船三十到五十人分析,嚴關至少多了三千到五千守軍。”
“嗯。”彭越點了點頭,雖然面不改色,卻暗自皺了皺眉頭,小小的一個嚴關,怎麼會突然增加這麼多人馬?看來趙佗是要決心一戰了。
“知道是什麼人馬嗎?”彭越輕聲問道。
“不知道,我們的人看到船的時候,那支人馬已經進了城了。看不到戰旗,猜不到主將是誰。”羅季有些遺憾的搖搖頭,停了片刻,又說:“不過,從船的情況來和船上警衛的士卒來看,這支人馬應該算是一批精兵,可能是從番禺趕過來的。”
“看來是專門來對付我們的啊。”樸猛冷笑了一聲。
“很有可能。”羅季看着彭越,“大人,要不要派人進城打聽一下?”
彭越看了他一眼,咧着大嘴樂了:“你這樣,進得了城嗎?”
羅季低下頭看了看自己的裝束,摸着耳朵上的耳環,尷尬的笑了。
“不着急,會有人來給我們送消息的。”彭越眯起眼睛,看着前面的密林:“有這麼大的變故,不可能瞞過他們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