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承稷看着眉頭緊鎖的秦箏, 心中那個猜測越發明晰了些,他問:“何出此言?”
楚國之所以會被滅國,除了內憂, 還有外患, 叛軍攻下汴京那會兒, 北戎就已經進軍河西走廊了。
她爲何如此篤定河西四郡不該在此時被北戎拿下?
秦箏滿腦子都是這封信裡帶來的爆炸性消息, 此刻楚承稷出聲, 她方纔回過神來,心中陡然一緊,她對他戒心越來越輕, 以至於被這消息衝昏了頭腦後,只顧着思索北方戰局和原書劇情出現偏差的緣由, 全然忘了, 若是太子妃得知家中遭遇了這些變故, 只怕痛不欲生。
現在哭一哭找補只會顯得虛情假意,而且比起在楚承稷跟前假哭做戲, 秦箏更急於從根源上找出河西四郡失守的緣由,畢竟那纔是導致這場和親的根本原因。
既同原書劇情產生了偏差,又不是她和太子影響到的,肯定還有其他變數。
沒法裝做初聞家中噩耗悲痛欲絕,那就只能表現得“雖然我很難過, 但我得冷靜振作才能救家人於水火”, 而且目前山寨舉事也剛提上議程, 糧草的問題都還沒解決, 比起遇事就哭哭啼啼, 還是冷靜扛事給人的印象更好些。
盛世嬌軟美人討喜,亂世活命都艱難, 當朵嬌花一旦沒了庇護,就只有被踩踏成泥的份。
秦箏道:“玉門關以南,沙洲、肅州、甘州、涼州四府守望相助,玉門關一破,哪怕當時汴京易主,朝廷無力禦敵,可涼州府毗鄰漠北,北戎一旦拿下涼州,相當於豺狼把獠牙都抵在漠北咽喉上了,涼州都護就算等不到朝廷的援軍,只要不蠢,就會向連欽侯求助,脣亡齒寒,連欽侯不可能不應。”
雖然楚承稷看到信時覺着河西四郡盡數被北戎奪去有些蹊蹺,此刻聽完秦箏的這番分析,卻也不由對她刮目相看,原本她讓他意外的只是她在建築方面的才能,現在忽然覺得,這天下大勢,她比不少懷才自傲的謀士還看得清楚。
楚承稷點頭讚許:“河西四郡盡數落入北戎囊中,涼州便成了北戎從後背夾攻漠北的一個據點,連輕侯不可能看着北戎打至家門口無動於衷,除非……是根本來不及派兵相援。”
秦箏心跳陡然加快:“涼州失守,連欽侯不出兵禦敵,等這消息傳遍天下,世人可不會管連欽侯是不是沒能來得及出兵,只會唾罵連欽侯爲了保存實力窩裡橫,把涼州拱手送人。李信封我妹妹爲和親公主遠嫁北戎,舍的是我秦家人,賺取的卻是他李家人的名聲……”
若真是他們猜測的這般,河西四郡失守,最大的獲利者無疑是李信,此舉不僅打壓了連欽侯,還用秦笙這個和親公主給他的新朝拉攏了民望。
畢竟百姓可不會在意送出去的和親公主是何許人,只知道這一和親,就不打仗了,對朝廷感恩戴德。
楚承稷看着秦箏,忽覺自己接下來的話有些殘忍,但他還是緩緩說了出來:“若不出我所料,沈彥之帶着剿匪的三萬精兵盤踞青州,等閔州被淮陽王拿下,李信會以京城沈家人做脅,逼迫沈彥之南下去同淮陽王鬥,奪回閔州只是個筏子,他要的是沈彥之手上的三萬精兵不會擾亂他下一步計劃。”
天氣漸暖,青州掌心卻出了一層黏膩的冷汗,她困惑:“李信的下一步計劃?”
楚承稷道:“如今河西走廊已失守,連欽侯腹背受敵,等朝廷送公主前往北戎和親的消息一散播出去,連欽侯必遭萬民唾罵,李信不待此時奪他北庭,只怕再難遇到這樣的機會了。你猜連欽侯爲了自救,會如何破局?”
秦箏十指緊張交握,就連脣都是抿得有些發白。
楚承稷靜靜看着她,說出了那個殘忍的事實:“河西四郡當下是奪不回來了,連欽侯能做的,就是把朝廷給他帶去的民怨降到最低。任何東西,捧到最高再摔下去,都能跌得最狠。百姓以爲和親就能帶來太平,若是和親公主‘逃婚’了,百姓的民怨就會達到頂點。”
接下來的話楚承稷沒說,但秦箏也明白,百姓會轉而把矛頭對準朝廷,但朝廷這時候只要把過錯都推到和親公主上,那就又能摘得乾乾淨淨。
畢竟比起恨一個國,口誅筆伐一個女人,就顯得再容易不過。
不論什麼結局,秦笙一旦走上這條和親路,那就已經是枚棄子。
說是“逃婚”,她一個弱女子,在北庭一帶被帶走,無疑是死路一條,甚至在她死後,也還得像原書中的太子妃一樣被天下人口誅筆伐。
相比之下,順利嫁去北戎,似乎倒成了秦笙最好的路。
可北地苦寒,不提地區經緯度帶來的氣候差異,遊牧民族跟着水草遷徙,居無定所,秦笙一個被嬌養出來的京城貴女去了那邊,無異於羊入虎口。北戎人更是出了名的野蠻,女人在他們眼中是他們的私有財產,父親死了,兒子會連帶父親的妻妾一起繼承,兄長死了,嫂嫂便改嫁小叔子。
水土不服,語言不通,飲食差異和文化習俗上的巨大差異,思鄉之情和外邦人的惡意,這些全都加註在一個遠走他鄉的女子身上,便是不瘋,也會鬱結成疾。
秦箏原來所在的世界,歷史上不少和親公主都是早早地病死了。
她好歹也是借太子妃的身體才能多活這一次,知道秦笙去和親十有八九是一條絕路,秦箏自然也不忍眼睜睜地看着太子妃的妹妹就這麼跳入火坑。
原書中是太子和太子妃都死了,李信覺得秦家人對新朝沒威脅了,秦家人才能去塞外,如今她和太子還活着,李信自然不肯輕易放她們離京,才又攤上了和親一事。
秦箏攥緊掌心,迎上楚承稷的目光:“若是我妹妹在和親路上‘意外身亡’呢?”
楚承稷眉梢輕提,示意她說下去。
秦箏道:“連欽侯要造成我妹妹‘逃婚’的假象,肯定不會直接派漠北軍隊襲擊送親隊伍,關外沙匪成堆,到時候跟朝廷送親隊伍交手的,必是僞造成沙匪的漠北軍隊。若能同連欽侯達成協議,他的人救下我妹妹,僞造我妹妹意外身亡的假象,朝廷沒了和親公主,屆時連欽侯反過去散佈謠言,說和親公主身死異鄉,是李信新建的陳國國運不行,李信沒法再把過錯都往我妹妹身上推,只能吃了這個啞巴虧。”
秦箏不是沒想過“搶親”,但搶親的也只能頂着沙匪的身份,秦笙若被沙匪搶了去,名聲也就跟着沒了,不如“意外身亡”穩妥,往後換個義女的身份,還能再回秦家。
楚承稷看秦箏的目光裡,讚賞之意更多了些,他反問:“如何保證連欽侯不會用了你的計謀,卻真對你妹妹下殺手?”
這個問題的確難倒秦箏了,她沉吟片刻道:“拖字訣,先告訴他,我們手中有李信將涼州拱手送與北戎的證據,要確保我妹妹安然無恙後才能把證據給他。”
楚承稷脣角無意識上揚了幾分,“把人救下後他若討要證據呢?”
秦箏一點也不覺自己無恥地道:“等到那時,閔州已經被淮陽王拿下,李信怕淮陽王一鼓作氣北上,肯定會勒令沈彥之南下同淮陽王僵持,相公這邊舉事的消息一傳出去,連欽侯只要沒傻,就不會再動我妹妹。”
相當於是他們這邊賣了連欽侯一個人情,光是李信爲了吞下漠北的勢力,極有可能把河西走廊拱手送給北戎這一點,就足夠他們和連欽侯統一戰線。
秦箏之所以對北戎奪取河西四郡這段劇情這麼清楚,主要是男女主就是因爲那一場惡戰後纔有交集的。
男主乃連欽侯之子,鮮衣怒馬的漠北小侯爺,女主則是涼州都護的孤女,女主父親和連欽侯都死在了那場戰亂裡,女主父親的副將親口指認是女主父親硬要追敵,中了敵軍的圈套,才導致全軍覆沒。
原書中那一仗慘敗的原因全都被歸咎到了女主父親追敵上,朝廷對掌權了漠北軍隊的男主大肆慰問封賞,後來荻戎腹背夾擊北庭,朝廷又出手相援,男主守住北庭後,便歸順了新朝。
女主始終相信自己父親是被冤枉的,雖被貶爲奴籍,卻一直想着有朝一日爲父親沉冤昭雪。
男主怨恨女主一家,把女主買了回去,本是想磋磨女主,卻漸漸對女主動了心,因爲女主堅信自己父親是個謹慎的人,在戰場上不會那般激進,男主對當年那場戰事也起了疑心,暗中調查。
女主冷心冷情的性子和太子妃太像,她爲了查明當年的真相好幾次落到沈彥之手中,沈彥之透過她看到了幾分太子妃的影子,告誡她不要再查下去,省得引火燒身。
男主爲了女主和沈彥之撕咬過幾回,曾冷笑着諷刺沈彥之是不是當年叛楚幹過出賣同袍的勾當,所以才那般護着通敵叛國的叛徒。
幾經周折後,男主才查明是朝中一位大將軍妒才,怕女主父親立下戰功越過他去,給了女主父親錯誤的情報讓男女主父親雙雙遇害,又買通副將誣陷女主父親。
現在看來,那會兒沈彥之是不是知道涼州一役戰敗的幕後推手是皇帝,怕男女主繼續查下去,被皇帝滅口才出言告誡?
畢竟連欽侯一死,後面北庭腹背受敵,原書男主只有歸順朝廷這一條路可選。
只是不知,李信這次改變了原本的計謀是爲何。
秦箏滿腦子都在思索這些。
楚承稷望着她,眼神罕見地柔和:“阿箏若爲男兒身,只怕在天底下也是個有名的謀士了。”
他眼底是不加掩飾的欣賞,超越了男女之情,單純地讚賞她這一刻所展露出來的才華,甚至有幾分爲她驕傲的意思。
秦箏先前一直都怕暴露太多引來麻煩,此刻卻只覺心安,說楚承稷城府深也好,說他是有足夠的耐心陪自己耗也好,不管怎樣,跟眼前這個人相處都是極其舒服的。
他覺得不該問的,便不多問,總是保持一個適當的度,讓人覺得可靠,卻又不會有壓力,自己好幾次都在無意識中對他卸下心防。
秦箏時常覺得,她有一天若是栽在了楚承稷手中,一點也不冤。
她單手支起下顎,明眸半擡,清冷中又帶着幾分或有或無的慵懶媚態:“我不是男兒身,相公肯讓我當你的謀士嗎?”
這是句玩笑話。
怎料楚承稷脣角稍提:“看來我麾下的首席謀士有了。”
春光乍暖,蜂蝶在院子裡的野花間翩飛採蜜。
秦箏覺得他那抹淺笑莫名有點撩撥,她轉頭看向院外,不自在輕咳一聲:“相公你給連欽侯寫信吧,等笙兒一踏上和親的路,我就聯繫兄長和母親離京。”
朝廷也怕秦笙在和親前跑路,指不定已經派兵圍了秦府,只有在秦笙上了和親的花轎後,纔會放鬆對秦府的戒嚴。
秦夫人和秦簡必須離開京城,不然楚承稷在青州舉事的消息傳出去,秦家人又會和陸太師府上的人一樣,成爲朝廷對付她們的把柄。
幫楚承稷研墨時,秦箏纔想起陸家被押送往閔州一事,她下意識瞥了他一眼:“相公,陸家人……你想到搭救的法子了嗎?”
楚承稷賣了個關子:“得看人和。”
兵法上講究天時,地利,人和,他這麼說,是劫囚車的地點和時間都已經算好了的意思?
可祁雲寨如今被沈彥之的人圍着,他們如何下山?
秦箏略做思量,便想通了其中關鍵,困在兩堰山的人出不去,可暗中前往青州來和他接頭的那批陸家人卻是能成事的。
她偷偷瞄了他好幾眼,欲言又止。
楚承稷擡眸瞥她一眼:“有什麼想問的,問便是。”
秦箏討好一笑:“相公啊,你命人把絲綢船開往吳郡去賣,糧草是不是從陸家買的啊?”
吳郡的淮陽王的地盤,山寨的人若是從其他米商那裡大批買進糧食,只怕早就被人報給淮陽王了。可山寨的人換了糧食,非但沒被淮陽王發覺,還運回了青州,這其中肯定有陸家人出力。
楚承稷清淺一笑:“阿箏啊,你這是要把你從前藏的拙,在今日全告訴爲夫嗎?”
秦箏因爲他那“爲夫”兩個字紅了臉,研着墨小聲嘀咕:“你從前也沒同我說過這些。”
其實就是在嘴硬,放在從前,楚承稷真同她說了,她也不敢迴應。
楚承稷沒拆穿她那點小心思,一邊落筆一邊道:“修索橋的精鐵鐵索陸家人找到了。”
秦箏心口一跳,很快就平靜下來,在心底估摸着後山和對面山崖的距離,問:“你們搶回來的兵器裡有牀弩嗎?”
楚承稷筆鋒稍頓,擡眸望着秦箏,嘴角弧度深了幾許:“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