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堯院子裡還亮着燈。
太子一過去, 守在門口的漢子便恭恭敬敬喚了聲:“軍師。”
太子輕點了下頭,邁步進了小院。
經過白日那一場力挽狂瀾和晚間這場將計就計騙走水匪、智擒西寨的人,這會兒東寨上下都對太子佩服得五體投地。
引路的漢子邊走邊道:“寨主這會兒還沒歇下, 八成是料到了軍師會來。”
太子眼底劃過一抹意外, 隨即瞭然。
今晚的戰況必然早有人報到了林堯的耳朵裡, 他這個時辰還醒着, 定是在想西寨的事。
林堯聽見推門聲時, 朝外看了一眼,見是太子,才鬆開了握着枕頭下刀柄的手:“程兄來了。”
太子開門見山問:“落網的西寨人寨主打算如何處置?”
林堯搖搖頭, 嘆息一聲:“若要立威,自然得雷霆手段。可祁雲寨已與水匪爲敵, 此時內鬥, 耗的是祁雲寨的元氣, 若是水匪回頭發現上了當反咬回來,兩堰山地勢險要他們是強攻不下, 但除非是祁雲寨今後不在道上混了,否則咱們的人一下山,必然得被水匪圍殺。”
他頓了頓,繼續道:“祁雲寨必須有足夠的人,哪怕不能和水匪正面對抗, 也得讓他們知道啃祁雲寨這塊硬骨頭, 得磕落一口牙。”
這是這些年東西兩寨不合卻一直遵守的默契。
他們內鬥一直都是想吞併對方壯大自己, 而不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地割掉這塊血肉。
水匪山賊之間也是存在弱肉強食的, 祁雲寨弱下來了, 就是把自己變成其他匪窩的獵物。
昨日他被水匪突襲,不管是他死, 還是水匪潰敗,西寨都不會有什麼損失,甚至在他死後,二當家還能名正言順地接手東寨。
並且,昨天水匪那場突襲,他們全然沒證據指控西寨。
說西寨沒提前示警水匪的船隻靠近嗎?堰窟處從來都是東西兩寨的人一起看守的。
說西寨沒派人支援堰窟嗎?二當家自己是姍姍來遲,可西寨那羣小嘍囉是一早就前來充數了的。
何雲菁偷跑下來給他送飯,在昨日的確是西寨那邊計劃的漏洞,他可以用何雲菁來逼迫二當家一起對付水匪。
但在脫險後,他們若是指控西寨勾結水匪,何雲菁也可以成爲西寨爲自己喊冤的一大理由,畢竟整個祁雲寨無人不知,何雲菁是二當家的掌上明珠,二當家又怎會爲了設計害他,不顧何雲菁的安危。
所以昨日林昭說出要給他報仇時,林堯才讓林昭別輕舉妄動,一切等他傷好後再說。
二當家借刀殺人的手段,實在是高明。
他們若是沉不住氣,衝動行事,反倒中了二當家的下懷。
太子顯然也聽懂了林堯的顧慮,道:“寨主顧慮的並不道理,二當家行事謹慎,難抓他的把柄。不過今夜卸貨船的消息一散佈出去,還是有幾尾魚兒咬鉤了。審出幕後主使後,明日押着人去西寨且不提昨日遇襲一事,只說西寨通敵,貨船全被水匪劫走了,讓二當家給個說法。”
那幾個夜襲東寨的人,早被王彪一頓鞭子抽鬆了口,招供是吳嘯讓他們來的。
林堯眸色微動:“程兄的意思是,讓二當家把吳嘯推出來?”
太子點頭:“寨主先前留着此人,不也是知他有二心,想等他和二當家暗都麼?但我觀此人甚會審時度勢,能忍常人所不能忍之辱,不推他一把,他不會這麼快和二當家反目。”
吳嘯跟在二當家身邊五年之久,又是個別有居心的,肯定早神不知鬼不覺地在二當家身邊安插了自己的人。
二當家被逼無奈要捨棄吳嘯這顆棋子了,那麼吳嘯這頭養不熟的狼肯定也會對二當家露出獠牙。
林堯想通其中關鍵,豁然開朗,再看太子時,眼底多了幾許敬佩和唏噓:“程兄高明,我如今倒是慶幸,還好當日拉了程兄入夥,不然程兄這樣的智囊若是爲官府效力了,只怕青州境內的匪寇都得被移平了。”
太子微微頷首,眉眼間雖帶着笑意,卻客氣而疏離:“寨主過譽。”
林堯躊躇幾許,還是將自己埋在心底多日的問題問了出來:“叛軍攻下汴京城,不少權貴都出逃了,程兄這等氣度謀略,不似商戶出身,當是朝中權貴纔對?”
太子並未作答,面上神情也無變化,林堯卻能感覺到屋中驟然一冷。
他連忙拱手:“林某並無探究程兄身份之意,只是如今天下三方勢力割據,要同程兄說的那般有朝一日封候拜將,林某好奇程兄看好的是哪路反王罷了。”
太子那雙看似溫和的眸子深不見底:“三月之後,寨主便知了。”
*
從太子房裡出來,天已經矇矇亮。
院中幾個僕婦已經開始灑掃。
先前接引他的漢子道:“廚房已經在備飯了,軍師一晚上沒閤眼,若不嫌棄,不妨去弟兄們睡的房裡將就歇息了一會兒,早飯好了我過去叫軍師。”
用過飯還得去押着昨晚抓的幾個西寨人去西寨那邊,又是一場硬仗要打。
清晨的風帶着涼意,裹出太子修長挺拔的身軀。
他轉動着自己拇指上那枚玉扳指,淡淡道:“無需麻煩,你們下去休息罷。”
漢子是個嘴笨的,見太子這般說了,也不敢再叨擾他,離開了院落。
太子視線淺淺掃過對面的兩間屋,秦箏應該就是歇在那邊的。
想着再過一會兒秦箏估摸着就該起了,他在院中的石桌處坐下靜等。
山寨裡的僕婦都是窮苦鄉下人家,一輩子都沒瞧見過太子這樣金玉氣質的人物,偷偷摸摸看了他好幾眼。
等打掃完庭院,便進廚房給他沏了壺茶。
太子順便問了句:“不知我夫人歇在哪間屋?”
僕婦想起昨夜過來的那個神仙妃子般容貌的女子,聽太子稱呼她夫人,一時間只覺得這二人頂頂的般配,笑答:“那位夫人在大小姐房裡。”
太子聽說秦箏跟林昭睡在一間房,倒也不覺意外,他向僕婦道了謝,在石桌前單手撐着額頭閉目淺眠。
等天光大綻,喜鵲打着哈欠從房裡出來時,瞧見太子坐在院中,還以爲自己眼花了。
她忙揉了揉眼。
太子聽到開門聲便醒了,掀開眼皮的瞬間喜鵲莫名地心底發怵。
她結結巴巴道:“程公子怎在這裡睡着了?”
太子看了一眼天色,道:“剛坐下沒多久。”
喜鵲想起昨晚秦箏來這邊了,小心翼翼詢問:“程公子是來接程夫人的吧?”
她指了指旁邊那間屋:“程夫人昨夜跟大小姐一起睡的,不過後來大小姐來我房裡了,現在房裡就程夫人一人。”
寨子裡都是粗人,不講究,也沒有那些大戶人家家中女子閨房外人不得入內的規矩。
喜鵲這麼說的意思是太子要去看秦箏的話,直接進去就行,不用大清早地坐在院子等。
但太子只說了句:“多謝。”
半點沒有要進屋去的打算。
喜鵲摸不清他想法,太子雖然看着斯文溫雅,但喜鵲還是不敢一個人同他多待,不解地看他幾眼後便往廚房去了。
長風穿庭而過,院中那棵梨樹飄落下來的花瓣又灑滿了庭院,太子按了按被自己睡得發麻的那隻手,想起喜鵲的話,脣角無意識扯出一個弧度。
以某人的睡姿,倒是不難猜測林昭後來爲何又去跟小丫鬟擠一間了。
茶已經冷透了,他端起淺飲一口,淡淡的澀味在舌尖瀰漫開。
一盞茶快喝盡時,房門才又一次打開,這次打着哈欠出來的是林昭。
她瞧見太子跟尊望妻石似的坐在那兒,有些納罕,想到他可能是一宿沒睡跑這兒來等秦箏的,心底又莫名地升起一股暗爽。
林昭走過去故意道:“這麼早就過來等阿箏姐姐啊?阿箏姐姐還在睡,估摸着還得有一會兒才醒。”
太子淡淡點頭:“昨夜內子在此叨擾了。”
林昭趕緊道:“哪裡會!阿箏姐姐抱着又香又軟,我可喜歡阿箏姐姐了。”
她邊說邊覷太子:“我巴不得天天跟阿箏姐姐一個屋睡!”
太子看了一眼林昭出來的那扇房門,沒說話。
正巧喜鵲打了盆熱水從廚房出來,見林昭起了,開口便道:“大小姐醒了?我正打算進屋叫你呢。”
林昭順口就道:“叫我做什麼,吵醒了阿箏姐姐怎麼辦?”
喜鵲一臉茫然:“程夫人在隔壁,應該吵不到她。”
林昭:“……”
面對林昭突然投來的殺氣騰騰的目光,喜鵲連忙找補:“哦哦,大小姐你方纔又回自己房裡睡了啊?”
林昭:“……”
簡直越描越黑!
爲什麼她會有這樣一個蠢婢子?
喜鵲也意識到自己又說錯話了,縮了縮脖子。
在林昭恨不能遁地趕緊離開這兒時,秦箏終於打開房門出來了。
她已經換回了自己原本的那身衣服,只是因爲睡覺老動來動去,一頭烏髮被睡得有些凌亂,披散在肩頭襯着她剛醒來氤氳着霧氣的一雙眸子,倒是顯得慵懶又媚惑。
她半點不知自己昨晚擠得林昭沒地睡,還很自然地打招呼:“阿昭起那麼早啊?”
視線落在太子身上,有點驚訝:“相公怎麼過來了?”
林昭纔在太子跟前裝腔作勢被戳穿,此刻一點也不想呆這裡,同秦箏道了句早好便躲出去了,喜鵲也抱着木盆跟了上去。
太子這纔看向秦箏,回答她方纔問的問題:“有事同寨主相商。”
秦箏想着他昨晚一夜圍歸,肯定是部署什麼去了,一大早地就來同林堯商議也正常。
她見太子眼下有淡淡的青黑,又操起了那顆老母親般的心:“你回去怕是都沒睡幾個時辰吧,傷勢還沒好,得多注意休息。”
太子清淺應了聲:“嗯。”
秦箏也不知道他這聲“嗯”是在回答沒睡幾個時辰,還是在答應要注意休息。
她不由得嘆了口氣,“得把自己的身體當回事,落下病根就不好了。”
越叨叨這些,秦箏越覺得自己像個老媽子。
她說完這句發現太子沒應聲,擡眸一看,卻見太子正神色微深地望着自己。
石桌旁就是一顆梨樹,風吹過的時候梨花紛落如雪,太子坐在石桌前,一襲墨袍清貴俊雅,微微上挑的眼尾裡藏了秦箏看不懂的情緒,冷白的膚色讓他身上那股清冷疏離感愈發重了。
他發間落了不少梨花瓣,身前那盞茶水裡,也飄進一瓣雪白的梨花,整個人彷彿是置身於一副畫卷中。
秦箏呼吸不由一窒,那種心悸的感覺又來了。
她乾咳兩聲,擡手捋了捋自己那一頭烏髮,擡腳逃也似的往外走:“我去找阿昭拿梳子。”
太子卻叫住了她:“有東西給你。”
秦箏只得被迫停下腳步,不過太子一說有東西給她,她倒是想起信鴿送來的信還在她這裡。
她趕緊從袖袋裡摸出那張卷好的紙條:“對了,昨天有隻信鴿落在窗外,你一直沒回來,我怕我走了有西寨的人過來,就幫你把信取下來一併帶走了,那鴿子我也拴住了,你要回信也方便。”
以前看古裝劇,裡邊的信鴿通常都是別人取完信就飛走了,秦箏一直不知道他們再次寄信時是去哪兒找的鴿子,這山寨裡貌似也沒信鴿,她怕鴿子飛走了太子沒法回信才拴住的。
秦箏把信紙遞過去時,有點彆扭地強調了一遍:“那個……你放心,我沒看。”
她可是有做人原則的,別人的書信她不會未經允許就看。
太子本要伸出的手就這麼收了回來,道:“你看罷。”
秦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