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人龍在這個營區已經生活了十來天了,自從井陘關遇到了中國人的部隊,跟着他們上了“賊車”之後,就下不來了。要說面前這羣中國人是來打仗的,他一萬個不相信,他們簡直就是一羣嬌生慣養的大少爺啊!每次他跟洪傑聊天的時候幾乎都會提起這事情,這羣“安南兵”們一個個穿着厚厚的冬衣,手上厚厚的棉手套,腳下厚厚的皮靴,皮靴裡面還有厚厚的裹腳布。他們頭上戴着鋼製的頭盔比較冷,但是他們卻有着近乎奢侈的解決辦法,那就是每個士兵在鋼盔下面還戴着一個黑色的毛線織成的頭套,這個頭套捲起來的時候在頭頂可以當作一個帽子,而放下來之後就可以成爲一個完整的頭套,下面一直可以延伸到胸口,完美地和衣服組合起來封住寒風阻擋熱量散失。這個頭套在展開的時候能夠遮住除了眼睛和嘴巴之外的面部,在寒風刺骨的現在可以讓士兵們幾乎感受不到太多的寒冷。
此刻的賀人龍正眼睛盯着洗衣房裡送出來的一大筐一大筐的衣服發呆,旁邊忽然有人在他肩膀上拍了一巴掌,“老賀,在這裡幹什麼?”
賀人龍一愣,扭頭望過來,原來拍肩膀的是洪傑,洪傑手裡提着一個不大的布袋,從鼓鼓囊囊的樣子看來裡面應該是裝了不少的髒衣服,他不由得嘆了口氣說道,“你說你們這真的是來打仗的嗎?”
“啊?”洪傑一愣,“我們當然是來打仗的啊!”同時又斜着眼睛望着賀人龍問道,“我們不來打仗平叛,跑這裡來幹什麼?”
“話說也是,”賀人龍苦笑了一下,“若要不是爲了來打仗平叛,你們也不至於千里迢迢從安南那個小地方跑過來,穿府過縣的這不窮鬧騰麼?”
“就是啊!我們在東方港過得挺舒服的呢,要不是爲了幫你們平叛,跑這裡來,這天氣冷颼颼的,跟我家裡以前一個樣。”洪傑說着把手裡的布袋雙手遞給正饒有興趣看着他們兩人聊天的沈雲英。“沈姑娘,喏,麻煩了。”
“我就奇怪了,”賀人龍在一旁忽然說道,“你們明明身份高不少,爲什麼對於這些下人還如此低三下四的?”說着他又有些惴惴地瞥了一眼沈雲英,連忙辯解道,“我不是說沈姑娘是下人啊!我是說你們平日裡對那些做事的下人總是客客氣氣的,這不是自降身份嗎?”
“怎麼會是自降身份?”洪傑一臉不解道,“大家都是爲了共同的目標而奮鬥的,哪有什麼高低貴賤之分?”
“老弟你這話說的就不對了,”賀人龍連連搖頭道,“這自古以來就有勞心者食人,勞力者食於人的說法,窮泥腿子也好,僕婦也好,都是無甚主見之人,我等有主見之人引領其,自然地位要高於他們啊!況且男尊女卑原本就是天經地義的,你方纔將這些衣服遞給女子之時,何須如此客氣?”
“人家客氣關你何事?”沈雲英不樂意了,有些不高興地衝着賀人龍說道,“若都是如你一般,這些衣服我們纔不會幫你們洗呢。”
賀人龍自知理虧不跟沈雲英爭辯,只是朝着洪傑說道,“我就是一問,莫非兄弟們都懼內?”
“什麼懼內?”洪傑愣了愣,撇頭問道,“懼內是什麼意思?”
“就是怕老婆!”沈雲英在一旁說道,但是轉眼又望向洪傑,“你們平日裡不是什麼都知道麼?怎麼懼內是什麼意思都不知道嗎?”
“哦,這方言聽不大明白,”洪傑現在知道了懼內的意思,連忙自我辯解道,“不就是妻管嚴麼,其實也不至於啦,我這還沒結婚呢,哪裡找得到老婆來管呢?哈哈……”
沈雲英眉頭一皺,“你跟他說一樣的話好吧?我從浙江來的都能聽明白,你一個山西人都聽不懂,你騙鬼哦!”
“這個……”洪傑有點臉上掛不住,但是在面前這個頗爲強勢的女子面前卻又不好爭執,乾脆轉身當不看見,拉着賀人龍就往外面走。“走了,我們去看看食堂那裡有沒有東西吃,有點餓了。”
“話說你們幹嘛都對所有人客客氣氣的?”賀人龍依舊對這個問題念念不忘,追着洪傑問個不停,洪傑白了他一眼,“老賀你糾結這個幹什麼?不就是說句謝謝麼?你不覺得說句謝謝走的路都要寬很多嗎?我禮貌待人,自然人家也要禮貌待我,想要別人尊重我,那麼首先我當然要尊重別人。”
“不是啊,”賀人龍不解地說道,“手下的兵也好,僕傭也好,地位自然在我之下,按照大武律他們若是背叛於我,我殺了他們都是合理合法的。”
“這個……”洪傑呆了呆,“你今天還真丟了不少書袋啊,你怎麼就不跟歷史上說的那樣呢?”歷史上的賀人龍沒有絲毫文化,只是在戰場上憑武勇一路升官,自從當上了將官之後開始害怕於戰鬥中損失手中的實力,因此一路畏戰,最終被孫傳庭給砍了腦袋。從那些歷史資料裡只能看到有關賀人龍有關的戰果,卻不知道他的文化程度如何,大多數元老們都是因爲他的出身自然而然地就覺得他應當是個大老粗。
“歷史?什麼歷史?”賀人龍自然不能理解穿越者們的思維,他只是繼續糾結於洪傑對大衆的態度。洪傑擺了擺手道,“既然你也是熟知道理的,那麼自然應該知道讓人心悅誠服纔是最好的是吧?如果只是靠手裡的力量去迫使別人服從於自己,那麼你又如何知道別人是不是真的服從你?”
“不用擔心啊!直接打到他服爲止就好了。”賀人龍笑嘻嘻地說道,洪傑搖了搖頭,帶着賀人龍一直來到了食堂裡,一個炊事員見到軍官到來,連忙大聲喊道,“長官蒞臨!立正!敬禮!”
食堂里正在打掃和準備的士兵們連忙一個個放下手中的事情立正朝着洪傑敬禮,洪傑也立正朝着他們回禮。身後的賀人龍有些不知所措,只好跟着洪傑照貓畫虎地也做了個不倫不類的敬禮手勢,惹得幾個士兵在遠處有些忍俊不禁。洪傑沒有理會他們,只是大聲說道,“繼續工作!”
士兵們禮畢,一個個恢復到之前的工作中去了,賀人龍連忙快上幾步跟着洪傑上前,一個士兵正在拖地,攔住了洪傑的路,賀人龍正打算說話,卻見洪傑不言不語只是站在那裡,等那個士兵走到一旁去後才繼續向前,走到軍官就餐區坐了下來。
“喏,我說的就是這個,”賀人龍連忙在他對面坐下來說道,“只是一個兵,你讓他走開就是,何必一定要等在旁邊呢?”
“我所做的就是尊重,每一個付出勞動的人都應該得到尊重,”洪傑正在說話,就見門口當值的士兵又是一個立正,“元老蒞臨!立正!敬禮!”
這時從門口走進來的正是詹傑,詹傑的衣領樹得高高的,兩隻手抄在口袋裡,走進了食堂門,擡頭看見了洪傑,連忙快步走了過來,一不小心踩到了地上的一小攤水,將泥水濺了起來,把旁邊不遠處正在拖地的士兵腿上濺上了好幾點。詹傑連忙一通道歉,讓那士兵滿臉的不好意思,“沒事的!首長!是我沒有拖乾淨地才導致的,我這就弄乾淨。”說着他連忙又去清潔那一小攤水去了。
詹傑快步走過來,坐在了洪傑旁邊,賀人龍連忙說道,“這位兄弟,你剛纔這事情根本就用不着說話啊,這是那士兵沒做好才引發的,何須你道歉呢?”
詹傑看了他一眼,在賀人龍肩上輕輕拍了拍,“老賀,知道有句老話叫做‘細節決定成敗’嗎?”
“什麼?”看着賀人龍一臉不解之色,詹傑笑着說道,“意思就是說某件事情無論你規劃得多麼十拿九穩,多麼鐵板釘釘,只要犄角旮旯裡一個小小的細節問題考慮不到,那就有可能陰溝裡翻船,一敗塗地。”
“不至於吧?”賀人龍完全跟不上元老們的跳躍性思維,撓了撓忽然不怎麼癢了的頭髮問道,“此話聽不甚明白,可否解釋一二?”
“不用解釋,我就給你舉個例子,”詹傑笑着問道,“春秋時期知道吧?”看着賀人龍搖頭,他只好又解釋道,“商紂滅亡之後是周朝,周朝分天下,乃是前春秋後戰果,秦一統天下……我說的就是春秋時期,”他也顧不上賀人龍還在那裡思索,繼續自顧自說道,“春秋時期,各諸侯國互相攻伐,經常是你敲我一榔頭,我打你一棒子,軍事行動比演習都多。有一年,宋國大夫華元率軍攻打鄭國,夜宿某地。由於第二天就要和鄭軍交戰了,爲了振奮士氣,華元吩咐炊事員給大夥加餐,每人分一大塊羊排骨。當晚,士兵們興高采烈地捧着骨頭大啃特啃,只有華元的馬車伕羊斟在一邊喝涼水。原來華元軍務繁忙,忘了交代分給羊斟一份。羊斟見其他人吃得滿面紅光,不禁氣不打一處來:都說近水樓臺先得月,跟着領導好處多,怎麼我就那麼背呢!這不是誠心作踐我嗎?有仇不報非君子,羊斟暗暗打定了主意,決定以牙還牙,第二天要華元的好看。”
“這羊斟只是區區一個車伕罷了,他能攪出什麼花來?”賀人龍不由得哂笑起來,詹傑也微笑了起來,“沒錯,華元也是這麼想的,全然沒當回事,第二天,宋鄭兩軍相遇,雙方擺開陣勢,互相廝殺起來。就在兩軍激戰正酣的時候,羊斟忽然一甩鞭子,駕着馬車風馳電掣般向鄭軍的營地駛去。車上的華元大驚,對羊斟喊道:‘你暈頭了嗎?那邊是敵營啊!’羊斟回過臉答道:‘我的地盤我做主,昨晚你有權不給我吃羊肉,今天我有權讓你當俘虜。’就這樣,羊斟駕着指揮車徑直到了鄭軍大本營。可憐華元研究了一晚上的兵法計謀還未施展,就稀裡糊塗地成了戰俘。”
賀人龍不由得一愣,這個結局明顯超出了他的預想,不由得懷疑起了這個故事的真實性,還沒來得及問,卻又聽得詹傑繼續說道,“民以食爲天,不給人吃飽飯帶來的後果是很嚴重的,同樣是春秋時期,中山國的國君也不幸重蹈了華元的覆轍。”
賀人龍沒有說話,他自打上了“賊車”之後,就覺得進中國人的軍營跟回家一樣,他自己的軍營在兩三裡外十來天都懶得回去一次,除非是軍營裡出了事情纔回去看看,在中國人的軍營裡的感覺比在自己營裡的感覺好太多了,這軍營裡的元老們各個都是人才,說話又好聽,超喜歡在這裡。
詹傑並沒有猜賀人龍在想什麼,只是在那裡繼續說道,“中山國國君某次設宴款待羣臣的時候,上了一大鍋羊湯,爲了方便,國君讓僕人把湯分到客人們各自的碗裡。不過人多湯少,當輪到一個叫司馬子期的大夫時,羊湯已經沒了。司馬子期當時沒表示什麼,但回到家後,越想越不對勁,認爲這是國君在大庭廣衆之下有意出他的洋相。司馬子期一怒之下叛逃到了楚國,並慫恿楚王攻打中山。楚王聽了司馬子期的一面之詞,便把中山君當成了虐待臣下的暴君,派出軍隊打着弔民伐罪的旗號‘解放’了中山。中山君因一碗羊湯丟了王位,只能出逃外國、四海爲家了。”
“你看!”洪傑在旁邊說道,“羊斟、司馬子期在他們的主子眼睛裡都是無關痛癢之輩,就好像你手下的士兵一樣,灰一樣的存在,但是他們都用自己的實際行動證明了自己的存在,給了那些大人物當頭棒喝。歷史上那些不可一世的帝王將相當然能夠影響歷史的走向,但是小人物呢?他們在某些時候卻能夠起到關鍵的作用,善待身邊的每一個人,就能夠防止自己在陰溝裡翻船,小事毀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