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林微微從後面拉住了手,那年輕人驚訝地回首,一樣的棕發,一樣的藍眼,臉部輪廓確實很像,卻不是魯道夫。那瞬間,無法掩飾的失望在眼底散開,爲什麼不是他,爲什麼不能相逢?心又在微微的刺痛,一個激動,忍不住熱淚盈眶。
見到對方詫異的目光,她連忙鬆手,說了聲對不起,望着那人漸行漸遠的背影,傻站在原地發呆。
如果,世上有一條時光隧道,可以通往過去;如果,世上有一顆後悔藥,讓她重新選擇;如果,世上有一個開關,可以將時間停住;如果有如果的存在……
渾渾噩噩地站了好一會兒,只覺得有人從背後走來,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恍然驚醒,回頭望去是弗雷德,就聽他在那裡說道,
“魯道夫在柏林。”
聽見這話,林微微心裡一酸,猛地撲進他的懷裡,痛定思痛,壓抑地哭了。
沒料到她會投懷送抱,他有些措手不及,全身僵硬地站在那裡任她發泄。每個人的心中都有善與惡的交戰,沒有100%的惡人,也沒有100%的好人,不管是納粹還是猶太。
幫她是因爲她的言行喚起了他封鎖在心底的記憶,在他的思緒裡,很久很久以前,也曾有個小小的身影撲到自己懷裡撒嬌,訴說着她的痛苦、歡笑、悲哀……可是,因爲他曾經的懦弱和自私,最終扼殺了這條生命,而那人不是別人,是他的親妹子。
簡妮的出現,就像常年陰暗的角落裡,突然躍入了一絲陽光,而追逐光明是人類的本性。
弗雷德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伸手摟住她,輕輕拍着她的背脊。在最痛苦傷心的時候,還有人肯分享一個擁抱作爲慰藉,這也算是一種奢侈吧。
“弗雷德……”悶悶的聲音從他懷中鑽出來。
“什麼?”
“我們能不能順路去柏林?”
他皺眉,“不順路。”
“那就讓我一個人去柏林吧。”
“不行。”他回答地斬釘截鐵。
“爲什麼?”她問。
他沉默,皺着眉頭,似乎並不樂意回答她這個問題。林微微側過臉,看着他,鍥而不捨地等他一個回覆。
“你想去柏林找魯道夫?”
“是。”她坦白。
聞言,他輕笑。臉上雖然笑着,口氣卻十分生硬,聲音冷冽,聽上去並不讓人舒服,“簡妮,經歷那麼多,你怎麼還是那麼天真?”
去追逐自己的愛情,這就是天真嗎?她不解。
他看了她一眼,問道,“你以爲自己爲什麼會被送去集中營?”
“因爲我幫助了猶太人。”
“真是這個原因麼?”他冷哼了一聲。
難道不是?她道,“有什麼話,你就直說吧。”
“好吧,”他嘆了口氣,索性開門見山,“是因爲裡賓先生和西蒙先生指名道姓地點了你的名!”
“他們點我的名?”她不禁一怔,指着自己問,“爲什麼?”
“爲什麼?”他哼笑了聲,“因爲你搶了裡賓先生心愛的兒子,西蒙先生中意的女婿!簡妮,你怎麼還沒明白?你的存在已經威脅到了他們的利益!”
原來如此!林微微恍然大悟,難怪弗裡茨會說她同時得罪了兩位貴人……而她實在太遲鈍,也太天真,竟把這裡當成開放的21世紀,只要兩情相悅,王子也可以迎娶平民女。
“他們想要置你於死地,就跟捏死一隻螞蟻,可以不花半點吹灰之力。”
是的,所以他們將她送進了集中營,在那裡沒人會去關心一天死多少人,在那裡人命如草菅。
看着她的表情,他問,“那麼,現在,你還要去柏林找他麼?”
“我……”她要愛情,可也更怕死。她不想做第二個佩特,更希望魯道夫不是第二個負心漢。於是,她再度猶豫了,因爲,她沒有把握。在這個戰爭紛飛的年代,連生命和尊嚴都是微乎其微的,更別提愛情。愛是渺小的、是脆弱的,愛情和國家,小我和大我,當它們重疊在一起的時候,魯道夫的抉擇會是什麼?同樣,愛情和生命,愛別人和愛自己,當兩者只能選一,她的抉擇又將是什麼?
很難,天平的兩端,一樣的進退兩難。
理性的人,會選擇生命,因爲留着青山在就不怕沒柴燒。
感性的人,會選擇愛情,因爲生命的意義在於世界有愛。
她林微微是屬於哪一類人?
他魯道夫又會是哪一類人?
看似簡單的一個問題,卻將決定,他們最終是否會走到一起。
“弗雷德。”
他在前面走了一段,聽見她在背後呼喚,回頭一看,才發現她依舊站在原地,陽光下的女孩有着異常嚴肅的表情。
“我要去柏林。”她說。
“你想清楚了?”他問。
她點頭。
見她堅定的神色,他心底陡然翻起了千層浪,向來以自己強悍的自控力爲傲的一個人突然動了怒。他在背後所做的一切,她到底懂不懂?她的一個決定,會讓她丟命,讓他丟官。她意識到了這一點沒有?他救她,不是爲了成全她的愛情,而是爲了自己。可是現在,他在懷疑,自己是否做錯了?
弗雷德雖然生氣,但臉上仍舊不動聲色,語氣平靜地說道,
“弗裡茨第一次釋放你,是因爲我的擔保;而這一次,你能從集中營逃離,也是因爲我的安排。”
“我知道。”
“那你還要去柏林?”
“要。”
“那麼,簡妮,如果我問,”他看着她,一字一頓地道,“我和魯道夫,你選誰?”
弗雷德和魯道夫……這個問題她從未思考過,也沒料到自己會被這麼提問,所以措手不及地一怔,不禁喃喃反問,“我爲什麼要選?”
“因爲,”他抿嘴一笑,眼睛變成很深很深的海藍,叫人看不到底,“這是生與死的抉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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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萊比錫到柏林不到200公里,開車過去也就3個小時。弗雷德在陰陽怪氣地問了那些話後,還是遵從她的意願,帶她去了柏林。只是一路上他都沉着臉,一聲不吭。
車在柏林近郊的一座飯莊前停下,巨大的玻璃窗和那一扇旋轉門將富麗堂皇的大堂與大街隔開。這裡將有一場盛宴,爲帝國最年輕的領導者而召開,因此飯莊外面已聚攏了三三兩兩的軍人。
林微微擡頭去看弗雷德,而他只是將臉轉向車外,似乎有意忽略她。
“魯道夫在這裡面,你可以去找他了。”他的聲音和他的臉色一樣沉着,聽不出起伏,但是他是不悅的。
“謝謝。”她低頭,然後毫不猶豫地推開車門走了出去。
弗雷德在她下車後,轉過頭,眼裡剩下一片冰涼。目光隨着她的身影而移動,他不自覺地伸手按住了腰間的槍殼子。
林微微一步步地走得很慢,那麼短的一段距離,彷彿是通往天邊的距離。最後一次見到少爺的時候,他還打着繃帶,不知不覺已過了半年,那些傷口應該已經癒合了吧。
簡妮,休想,這輩子我都不會再放開你了。
在他們遇難前,他確實是這麼說的,多麼煽情的一句話,曾讓她在夢中哭醒過多少回。可是,他最終沒能守住許下的承諾,他們還是分開了。
走近大門,一想到自己馬上就能看到那個日思夜想的人,她的心跳如雷鼓,連雙腿都在發抖。
透過旋轉的玻璃大門,遠遠的,就看見一個修長的身影,是那麼的熟悉。驚鴻一瞥,她就認出了少爺。他穿着一套菸灰色的軍裝,腰背挺直,雙手負在背後,在和同事說話。臉上沒有笑容,很嚴肅,就像一個不熟悉的人。他站在裡面,而她站在外面,隔開一塊玻璃,跨過去便能相見。她想衝進去,想像以前那樣和他拌嘴,和他開玩笑,可是這一刻,她竟然沒有這個膽子。一雙腳就像被灌注了鐵皮,沉重地無法挪動,她只敢這樣看着他。他曾是與她嬉笑遊戲的人,他曾是對她信誓旦旦的人,他曾是她親密的枕邊人,他曾是用生命來守護她的人……可是隨着時間的遷移,現在他什麼都不是了,只是一個她最熟悉的陌生人。
魯道夫,在過去的120天裡,你爲什麼不曾來找我。
愛情和忠孝,你是否已經選擇了後者?如果這樣,我又該何去何從?
傻站在外面很久,目光無法移開,所有的景和物都化去,她的眼中只有那個男子。視線越來越模糊,可心中那個影子卻越來越清晰,思念在動,心在痛。
生與死,愛別人還是愛自己,這個問題,再度浮現在腦中。無形中像是搭起了一座無形的城牆,無法逾越。
彷彿感受到自己被人注視,魯道夫緩緩轉頭,那雙冰藍色的眸子向她所在的地方掃來。一顆心猛地跳動起,林微微忍不住後退了幾步,隔着厚厚的玻璃,不確定他是否看到了自己。此時,她的心情是矛盾的,希望被他看見,卻又害怕被他看見。
見他轉了腳步,向門外走來,林微微渾身一顫,急忙捂着嘴、流着淚轉身大步離開。她不知道,如果這一刻,和他重逢相遇會是什麼樣。可是,無奈她卻選擇走了另一條路,那就是相見不如懷念。她果然是個膽小的縮頭烏龜啊~~~~
如果,一場相見要搭上一條性命,一個將來,她沒有這勇氣。
拉開車門,林微微飛快地坐上了弗雷德的車子,又砰的一聲關上。在鑽入汽車的那瞬間,她沒看見,魯道夫驚慌失控地從飯店追了出來。只是因爲一個相似的背影,他做了和她一樣的反應,只是他沒有她的幸運,他沒有追上她。因此,他們錯過了……
“開車,開車,快開車!”她幾乎在用盡全身力氣吼叫,一臉淚水,一臉悲痛,狼狽不堪。
弗雷德吃了一驚,他一直都在關注她的一舉一動,他以爲她會不顧一切衝上去,但她沒有,她只是站在門外,平靜地看着魯道夫,然後淚流滿面。他反覆思考,那一刻,她的心裡究竟在想什麼?
這個女孩再度讓他震撼了,她真的天真?她真的癡傻?她真的自私?她究竟有着怎麼樣的世界觀和愛情觀?閱人無數的他發現自己竟然完全無法看透她。
伏在車子裡,她盡情發泄自己的悲傷,那淚水彷彿是從波羅地海倒出來的海水,怎麼也流不盡。
“爲什麼不做你想做的?”雖然他知道現在她情緒不穩,不該撕開她的傷口,但他還是忍不住問了。
她一抽一搭地抽噎了半天,道,“因爲,因爲生和死、你和他,我選擇了生,我選擇了你。”
他擡頭望她,只聽她在耳邊繼續說,
“你爲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在拿你的生命和前途在作擔保,如果裡賓先生髮現你在背後偷天換日,會有什麼後果,我懂得。衝上去和魯道夫相逢,只是一個簡單的動作,一個不用大腦的衝動,可是,要壓下這衝動,卻花掉了我所有的力氣和心神。或許我因爲愛情,可以送掉自己的小命,可是我不願意也沒有資格,因爲我的愛情,搭上一個真心爲我、救我人的性命。”
他一怔,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心再度被震懾。好半晌,他才找到自己的聲音,不解,“既然你都明白,爲什麼還要執意來這裡?”
聞言,她無奈地一笑,自嘲道,“摸不到,至少讓我過一下眼癮吧。”
他再度無語了。
爲一個不相干的人,而心痛,是他有生之年頭一遭。不,也許從這刻起,他們再也不是不相干的人了,命運將他們連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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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好吧,我承認寫這章,只是讓魯少爺出來打了個醬油,大家表拍我……
想問大家一個問題,如果,如果你們站在微微的立場,會怎麼做呢?會不會不計後果地衝上去和心愛的人相逢?還是根本就不會去找他,索性來個眼不見爲淨?
不見痛苦,見了也痛苦,擦,我就是個後媽。捂臉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