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讓她如此魂不守舍的人是誰?
還能是誰?
是魯道夫啊。
淡淡一瞥,他的一個側影、一個微笑,那些被遺落在角落裡的記憶便再度開始轉動,如同死灰復燃。
1938年8月,兩人最後的別離,讓人心碎。
在車站上,離別之際,她轉身撲入他的懷中,只爲最後一個擁抱;在電車上,車子開動,他發足狂奔追逐電車,只爲最後一個親吻。在死亡面前,他用自己的身體幫她擋住危險,忍受玻璃扎進皮膚的痛楚,寧願同赴黃泉,也不願放手獨活。那一秒,他的血順着手臂一滴滴流下,落在她的臉上,和她的淚,交融在一起。
這些前塵往事……真的可以忘記嗎?就如同過眼雲煙那般,消散不見?
在眼淚奪眶而出的那一刻,答案已經很清楚了,不是嗎?
那麼多的委屈,那麼多的悲傷,那麼多的思念,那麼多的愛戀全部壓在胸口,沉甸甸地叫人窒息。有那麼一瞬,她真的以爲自己會不顧一切地衝上去,撲入他的懷抱中,告訴他她是簡妮,就是那個曾與他海誓山盟的女子。
可是,她沒有。
無形中有一股力量拖住了她的步伐,讓她軟弱無助,只能像一座凝固的雕像般佇立在那邊,呆呆地凝望他。千言萬語,擠壓在胸口,卻最終只化作了那一臉的淚花。在久別重逢後的這一刻,除了哭泣,她什麼也做不了。
“別在這裡發呆,趕快去急診室。”
突然,背後有人扯了她一把,一個踉蹌沒站穩,她幾乎摔倒。額頭撞到門框上,發出好大一聲響,引得側目紛紛。
聽到動靜,魯道夫也回頭看了一眼,但這一瞥也只是淡淡的,那眼神不過是在看一個陌生人,毫無半分感情.色彩包含在其中。
如果是簡妮,這樣摔一下,會讓他心痛到死吧。可是,她不是簡妮了呀,她只是一個與他毫無干系的亞洲女孩——林微微。
兜了一大個圈子,最終只是回到了起始點,什麼都發生過,卻又如同什麼都不存在。看見了魯道夫,恍若隔世,彷彿輪迴在命運軌道上的只是她一人。
這種感覺不好受,簡直是撕心裂肺了,在衆目睽睽之下,她狼狽地倉皇而逃。和貝麗斯一樣,她需要找個地方平復心情。可是,這不是合適的時間,更不是適宜的場合,大家都在浴血奮戰,不容她膽怯、退步或是軟弱。
醫院裡到處都是血腥、腐臭的味道,就連強烈的消毒水和酒精都無法掩蓋。林微微被一個醫生叫去了手術室,那裡有一個傷者趴着,他的後背上從頸部一直到臀部有一條足足40釐米長的傷口。
雖然在前線已被那裡的軍醫暫時縫合,但還是猙獰可怖,血水膿水不停地滲出。那個士兵被上了麻藥,趴在那裡一動不動,不知死活。
林微微看着他,茫然地按照醫生的吩咐遞換手術刀和鑷子,一邊幫他止血,一邊臉上淚流不止。
手術維持了大概一個半小時左右,終於結束。醫生看了她一眼,這個女孩從開始一直哭到結束,不禁問,
“他是你情人?”
她被動地點頭,然後又搖了搖頭,用手背擦了擦臉,卻不小心抹了一臉的血漬。
兵荒馬亂中,每個人都承受着巨大的壓力,驚惶失常在所難免,所以醫生什麼也沒說,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膀作爲鼓舞。
“院長先生,”這時,護士長匆匆地走過來,看到林微微滿臉是血,不禁一愣。
沒料到坐在身前的這個是院長,微微也是不由自主地吃了驚。
“什麼事?”
護士長一整神色,忙道,“倉庫裡的消炎藥、麻醉劑、還有血庫的AB型的血袋都所剩無幾了。”
“到HSK、喬治亞、聖瑪麗醫院去調。”
她搖頭,一臉爲難,“他們的情況比我們更危急,剛纔HSK院長還打電話來想向我們調集。”
他站了起來,來回踱了幾步,擰着眉峰,道,“把這個消息反饋給黨領導。”
不等護士長應許,他又問,“外面還有多少傷者要救?”
“還有兩卡車。”
“兩卡車是多少人?給我一個確切的數字。”
“近50人左右。”
“這樣,把有希望的擡進來,實在傷重的,就安排在後院。”
“可是……”
“沒有可是,按照我說的去做。”院長打斷她,聲色嚴厲。
護士長挪了挪嘴巴,只得退下。
院長一擡頭,正好撞見林微微的目光,不禁一怔,隨即沉重地道,“你以爲我不想救他們嗎?你看,到處都是這樣的人,腦袋被炸,肚破腸流……他們能救回來嗎?”
看見人命流逝,卻無法援救,這種情況下,任誰都不會好受。林微微咬着嘴脣,沉默不語。
院長手一揮,按壓下急躁的心情,道,“算了,你下去把臉洗了,一會兒再過來幫忙。”
林微微剛走了幾步,就又被他叫住,“等等,剛纔忘了說,通知醫院裡所有的醫護人員和傷病者,凡是AB型、O型血的,只要一時半會死不了的,都全部給我獻血去。”
林微微不敢耽擱,跑到廁所,胡亂用水洗了把臉,又心急慌忙地衝了出去。一個個房間的通知。
一時間,掛針間裡擠滿了人,AB型的血型不常見,但O型的倒是不少。灌滿了一袋袋的血,忙到頭昏眼花,眼裡望出去都是深紅色。在這種處境下,還能臨陣不亂,是一種境界。她林微微只是一個普通人,所以做不到。
護士長几步走出房間,對着後面排隊獻血的人道,“你們當中誰是AB型O型陰性的站出來,其他人全部回去。”
AB型陰性是稀有血型,偏偏她林微微就是。
“我是AB型陰性的。”
“我是O型陰性的。”與此同時,傳來一個男聲,兩人異口同聲地道。
聽到這個聲音,讓她心頭一動,不由擡頭望去。果然,說話之人正是魯道夫。
“就你們兩個?”護士長皺起眉頭,不滿卻也無奈,“好吧,你們過來。”
將他們安排坐下,一針扎進血管裡,這感覺不好受,可是心裡的難受遠遠超出了身體上的痛苦。
林微微坐在他身邊,偷偷地斜眼瞄他,深邃的輪廓滿是疲憊,下巴鬍渣橫生。因爲不是重傷,手臂上的傷口還未來得及處理,透過破損的衣服還能隱約能看見裡面翻滾的血肉。
記憶中那個冷漠的少年在時光下,蛻變成了一個成熟的大男人,熟悉的容顏,陌生的氣息,真正是成了一個最熟悉的陌生人啊。
心潮翻騰,眼眶熱熱的又盈滿了淚珠,林微微閉起眼睛,不敢動,生怕自己會忍不住悲慟而痛哭流涕。
曾在思念的烈火中整整焚燒了一千二百一十五天,不斷地在期盼奇蹟發生,奢望美夢可以成真,可每一次都在失望中度過。盼了三年半,卻也失望了三年半,真的不曾心灰意冷嗎?真的不曾怨悔過嗎?胸口跳動的,真的還是當初那顆從未有過瑕疵和裂痕的心嗎?
不知道啊,真的不知道。太悲、太痛、太傷、也太苦,讓曾經那些歡樂的時光都變了質。
她的委屈,他怎會懂?他說過會在5000朵玫瑰中找出她,可如今她就在他身邊,近在咫尺,他卻無動於衷,連微笑的眼神都不曾對她有過。
他的手臂橫在她的旁邊,他的氣息就在這裡,如此之近,只要稍稍動一下手指,就能夠碰到。只是這幾釐米的距離偏偏成了兩人間不可逾越的鴻溝,想留在他身邊,想握住他的手,想讓他幫自己堅定動搖的信念……在內心反覆掙扎,卻一不小讓每一分每一秒都成了煎熬。
咬住嘴脣,轉頭望向窗外,看着天空,倔強地不想讓眼淚滑下。
正獨自傷悲着,有人走了進來,是魯道夫的戰友。
“你受着傷,還來獻什麼血。你父親讓我照顧你,一會兒出了什麼事,又要責怪我。”有人在那裡抱怨。
“照顧什麼?我又不是小孩。他們要陰性血型,只有我和她兩個人是,難道你要我眼睜睜地看着見死不救?”魯道夫冷冰冰地回覆。
那人笑了聲,道,“我永遠說不過你,你愛怎樣就怎樣吧。”
“她們會替我處理傷口,你不必在這裡陪着,回去休息吧。這一仗打得我們都是筋疲力盡,幾天幾夜沒閤眼。”
“是啊,有命歸來實屬幸運。”
他們說了幾句後,有護士過來拔掉針頭。
被抽了近400毫升的鮮血,站起來時,起身得太快,她只覺得一陣頭暈目眩。不由向後退了一步,後跟正好踩在了魯道夫的腳背。
有人撞向自己,他本能地伸手扶了一把,掌心裡的熱度讓她渾身一顫,烙痛了她的心。
控制不住淚意,只能任由它們氾濫,擡起頭,她看向他。那雙黑色的眼睛中飽含感情,有委屈、有哀怒、有悲傷、有痛苦……紛紛交織在一起。這一瞬間,一種奇怪的感覺撞擊了他,這種莫名的震撼叫人錯愕。
瞧見林微微,剛說話聊天的那個戰友很是驚訝,但隨即眼神一變,扯出一朵嘲諷的笑容。
“元首推崇種族統一,血統純正,沒想到關鍵時刻,還得用亞洲人的血。”
這話說得露骨,刺耳而又不中聽,林微微心裡頭本就哀怨沖天,聞言之後,更是各種不爽。她一揮臂膀,甩開了他攙扶的手,轉身又一屁股跌坐回了椅子上。
這個動作讓魯道夫一怔,不禁低頭又瞥了她一眼。他很想問她,爲什麼剛纔會用那種眼神看他,他們明明素未平生,可她卻讓他覺得自己欠了她全世界。
遲疑片刻,卻不知從何說起,最終只是沉默着。一轉身,隨着同僚踱步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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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了一整天,又被抽掉了400毫升的血,林微微回家倒頭就睡。休息了12個小時,外加一頓還算豐盛的晚餐,總算是恢復了元氣。
韓疏影的模樣也很狼狽,他被分到HSK醫院,規模遠比她所在的大學診所要大,自然被送去的傷者也更多,情況更糟。
在醫院工作,就得三班輪番,兩人大多數時間都在醫院渡過。回到家也只是倒頭大睡,連話都顧不得說。
起初的三天,是最糟糕的,大批傷者要被安頓、要進行手術、死亡人員還要被拖到太平間,再加上這突如其來的援救讓人措手不及,醫院裡從上到下都是一片慌亂。直到第四天,情況纔有所穩定。死者被掩埋,傷者被醫救,慢慢地走上正軌。
這一天,正好輪到她值夜班,梳理妥當,便匆匆地趕去了醫院。
“袁,你不是夜班嗎,怎麼這麼早就來了?”背後有人喊住她。
回頭一看,是奧爾嘉。
“是啊,家裡呆着也沒事,所以早點過來幫忙。你今天什麼班?”
“中班,本來晚上八點就可以下班了。但人手不夠,所以護士長要求我加班到凌晨4點。”
“凌晨?電車都沒了,那你怎麼回家?”
“在這裡過夜吧,反正明天我休息。”
正有一句沒一句地聊着,就聽見醫院樓下的空地傳來了嘹亮的鑼鼓聲。兩人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走到窗前,透過玻璃向下望去,黑壓壓地站滿了一大羣制服男,而最當中的地方,她看見了希特勒。
“怪不得醫院緊缺人手,原來是他要來。”奧爾嘉一臉恍然。
林微微沒接口。
在衆人的擁護下,他走進了醫院大門。首領親自到訪,讓士兵們熱血沸騰,不顧病痛,紛紛擠到門口去和他握手,聽他發言。
沒有簡妮的白皮做掩護,林微微哪裡敢出去湊熱鬧,見那個人風風火火地從門外走過,她急忙向後撤退,躲在門板後面。
奧爾嘉一臉瞭然,走過去將休息室的大門虛掩上,將她擋在自己的身後。
希特勒照常發表了一通可以將人小宇宙提升到最高,卻毫無實質內容的空話。在衆人熱烈的掌聲下,開始授予部分死傷者十字勳章。
“爲祖國戰死的士兵值得日耳曼民族驕傲,他們的名字將刻入德意志的歷史篇章裡,我們和我們的後代將永遠銘記於心,並給予最高榮譽和尊嚴。”
隨着元首聲音地落下,氣氛變得沉重而嚴肅。因爲死者實在太多,不可能一一擺放在醫院大廳裡,所以只能挑選個別有頭銜的出來過過場子。
希特勒一臉肅穆,親手將鐵十字掛放在棺木前,然後敬禮致意。
能得元首致辭,或許對這些犧牲的戰士而言,雖死猶榮,也算是此生無憾了吧。只是對於那些失去至親的家屬而言,所承受的傷痛絕不是一句他們是國家的最高榮譽便可治癒的。生離死別,痛不欲生。
默哀三分鐘,角落裡偶然傳出一兩聲壓制的哭泣,讓氣氛更加壓抑低迷。
死者之後,便輪到傷者。並非所有人都有這榮幸得首領親授徽章,大多數都是由自己的上級領導授予。
魯道夫的父親是高官,無論他如何平民化,家庭背景總放在那裡,不受到特殊照顧也不現實。
昂首挺胸地站在臺上,他雙手負背,標準的軍人站姿。剛毅的臉上滿是嚴肅的神情,不苟言笑,冷酷無情,就是他這個模樣了。
元首在他制服的領口上別上了一個十字勳章,拍着他的肩膀,嘴裡說了幾句讚許的話。他低頭認真聆聽,將德國人的嚴謹古板發揮得淋漓盡致。
林微微看着他,也只敢如此遠遠地遙望他了。
在例行公事之後,高高在上的元首便帶着他一幫隨從撤了,醫院大廳頓時空了下來。在窗口目送那些車子消失,她不由得想起了一句詩。
輕輕地我走了,正如我輕輕地來,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
正嘆息着,休息室的門被人推開,幾個小護士走了進來。一邊走一邊熱烈地交談着,她們的談話內容讓林微微不禁皺起了眉頭。
“那個年輕人是誰啊?元首親自授予他鐵十字呢。”
“你不認識他?不會吧,他是裡賓特洛普家的大公子。”
“裡賓特洛普?這不是我們的外交部長嗎?”
“別懷疑了,就是他。”
“他真是英俊啊,尤其剛纔站在那裡授章的時候,那副神情太有殺傷力。而且他還是希特勒第一警衛隊的少尉,這一次光榮負傷,估計就要升級了吧。我就要嫁這樣的人,鐵血柔情,我的夢想啊。”
見她做夢,另一個忍不住敲醒她,道,“少做白日夢了,人家已經名花有主了。”
“他結婚了?”
“結不結婚不知道,但肯定有心上人了。”
“你怎麼知道?”
“昨天,我給他換藥的時候,看見他的牀前櫃上壓着一張照片,女孩的照片。”
“不過是張照片,”她頓了頓,問,“你看見他的手指上有沒有帶戒指?”
“那倒沒有。”
“沒有就說明他沒結婚,也沒訂婚,有張照片算什麼啊。”
“……”
魯道夫長得帥,又是官二富二,這麼一個高富帥,自然是走到哪裡都帶走異性目光無數。
交談還在繼續,林微微卻聽不下去了,她們八卦魯道夫也就算了,還要帶着各種想入非非的幻想,這讓她這個山寨版的舊情人要情何以堪?心裡不舒服,便快步繞開她們,沒和奧爾嘉打招呼,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