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
踏進隨行的御輦, 安穩的坐下。層層紅色紗幔從御輦的頂上披撒下來，輕易的將我與外面的世界隔離。只能隱約的看清楚騎馬伴在一側的是司徒東翎，轉身去尋慕容梓虞的隊伍, 只能看見衆多舉着秀旗的騎兵。無聲的嘆了口氣, 我坐正了身子看向那大開的城門, 心情逐漸沉鬱。
御輦明明是由四匹馬拉着的, 卻仍舊緩慢前行。我躲在層層紗幔後面, 看着維持次序的士兵清理出道路，看着黑壓壓一片跪拜在地的城民，我的手不自覺的握緊成拳……這便是貴族麼……在外受萬人朝拜, 在內與親人勾心鬥角……
這時，輦前的馬卻突然揚蹄嘶鳴, 似是受了什麼刺激, 在下一瞬竟是發了狂, 連帶着另幾匹馬一起撒蹄狂奔！白翳的驚呼聲在耳旁一閃而過，本該牽馬前行的侍從卻已不見了蹤影。眼前的紅紗漫天飛舞, 早已失卻了一切從容高貴。我抿緊了脣，手抓着扶手。雖然這樣的行速已是極速，卻仍抵不上我平時開跑車的速度。所以儘管擔心該怎麼離開這御輦，我卻並未被嚇倒。放眼前方見還是平整開闊的道路，我不由得鬆了口氣。轉了身正欲尋跟在御輦後的身影, 卻覺得腳下的木板微微震動了一下, 彷彿……有人落在了這輦架之上……
我坐正了身子, 便看見一襲墨綠色衣衫。有一股很淡的龍涎香滲透進了周遭的空氣, 緩緩侵入我的鼻息。擡了頭, 看見身前的人竟是頭戴黑紗斗笠，完全遮蓋了容貌。挑了挑眉, 我譏笑了一聲，道：“大庭廣衆之下，殺了我，你未必逃得掉。”那人並沒有動，似乎是在看着我，又似乎是在考慮着什麼。我側身往旁邊挪了挪，見來人並無殺我之意。便安心的看着前方暢通無阻的道路，脣邊的笑意又深了幾分。
“你……”來人終於出了聲，卻只說了一個字便又停住了。我揚眉，仰望那頂黑紗斗笠，隱約能看見他的下巴。那人並沒有再開口，而是朝我伸出手來。遲疑的看着眼前覆有薄繭的手掌，我瞄了一眼身旁飛快掠過的街景，咬了咬牙終是將手放進了他的掌心。
他立即握緊了我的手，翻腕使力將我拉着站了起來。“抱緊我！”耳邊傳來他沉着的聲音，只覺腰上一緊，我已是被他抱起騰空飛出了御輦！本想掙扎擺脫他的懷抱，卻因突來的雙腳離地驚叫了一聲“啊！”我竟是立即伸手擁緊他，整個人都縮進了他的懷裡。
當雙腳再次塌實的落在地上時，我的身子仍在顫抖。淡淡的龍涎香通過喘息侵入肺部，卻不足以安定我的心神。我強自鎮定，擡手用力推開了擁着我的男子，悄然向後退開一步，“謝謝。”仰首朝他露出柔美的笑容，看着那男子微點頭轉了身快步躍起，轉瞬便消失於眼前了。
“東琴！”最先趕到我身邊的竟是司徒東翎。靜靜的站在原地看着他跳下馬來到我面前，居然自那雙波瀾不興的美麗眼瞳裡看見一抹慌亂。“哥，我沒事。只是可惜了那架御輦。”我主動靠過去牽他的手，直到看着那抹慌亂消失了蹤影才暗地舒了口氣……這樣毫無目的，僅僅是單純的出於對我的擔憂……竟是讓我覺得沉重無比呢……
“你若是喜歡，我命人送一架給你便是。”東翎輕嘆了口氣，“我們終究是一母所生，雖不至相依爲命，卻也是彼此的依靠。如若你真有什麼閃失，這世間豈不是隻餘我孤單一人？”我被東翎輕柔的摟進了懷裡，雖有些不習慣卻並不抗拒這樣的親近……爺爺死後，我便再難享受這樣的溫情了……親人呵……我自小最在乎的，卻又是最早離我而去的啊……
“東琴！”慕容梓虞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有沒有受傷？”我擡起頭，看着騎在馬上一臉擔憂的金髮男子笑出了聲，“呵呵，虛驚一場，並無大礙。”離開東翎的懷抱，我在衆人的視線裡繃直了腿展臂旋了一個舞步，以示自身的安好。慕容梓虞舒展了皺緊的眉頭，冷漠的臉上現出一絲笑意。
司徒東翎伸手將我抱起放到他的坐騎上，回首對梓虞說道：“勞慕容王子擔憂了，還請回到隊中按禮數入宮。”我轉了頭，看見梓虞冷着臉微一頷首便掉轉了馬頭回到後面的儀仗隊裡去了。
“剛纔可看清了救你之人的面孔？”司徒東翎牽起我座下的馬，緩步朝前走着。我沉吟着開了口，“來人是故意遮了臉的，本以爲是來取我性命的殺手，卻沒想到……”聽我隱沒了後面的話，東翎頓了頓腳步，才輕言細語道，“這一路上，欲取你性命的殺手都是個幌子。朝中有人慾藉着此事除了眼中釘。而涪羽則是以此藉口瞞過炎國的眼線來見我。”聞言，我微微怔住。雖然已料到了七八分，但是由別人口中得到證實還是會讓我吃驚。
司徒東翎見我久未出聲，便側了身擡頭看向我，“東琴，現在的四國關係並不若表面看上去的平靜。先不要急着偏向任何一方，靜觀其變就是了。”我點了點頭，白翳和儀仗隊逐漸跟了上來。司徒東翎的腳步略略加快，不再多言。
被繁冗複雜的禮節折騰完以後，我總算站在了雲國皇宮的大殿上看見了坐於首的雲國御皇。並沒有想象中的滿頭白髮，也沒有想象中的苛責冷肅。當我按照禮節慾行跪拜大禮時，御皇略擡手揮了一下道，“免禮。”便有人來扶了我站穩身子。
仰了面，才發現端坐在上的中年男子氣宇軒昂，面目清爽。眼角眉梢都與東翎有些相似。此刻，我站在殿下仰望着他，竟也是毫不避諱的迎視了他那略帶審判意味的目光。身旁的慕容梓虞彎腰致意，朗聲問好。御皇黯沉了眸色，卻揚起脣角微笑道：“這一路上有勞慕容王子照顧，我兒才得以安然歸來。孤已設下宴席聊表感謝之意，還請慕容王子移駕前往。”
我轉眸看向司徒東翎，卻意外的撞見了另一張肅穆的面孔。微微擰了眉，我探查着此人眸中莫名的不屑，心下一片茫然。“東琴我兒，可願上前來扶着父皇一同前去？”座上的御皇朝我伸出了手，脣邊的笑容越發慈愛。我低垂了眼眸一步一步走到他身前，欲擡手扶上他手肘的那一刻卻被他反抓住了手腕。不解的擡眸看向他，卻見他的眼眸中滑過一道微弱的精光，似是看穿了我所有的防備。鎮靜的垂首低語：“請父皇小心慢走。”我悄然的躲開了他那充滿探究的目光。
“呵呵——”御皇朗聲笑道，“果然還是我兒懂得體貼父皇。”我微微壓低了下巴，目光落在被他抓住的手腕上，不覺嫣然一笑，邁開腿腳跟上了御皇的步子。
午間所開的宴席並沒有邀請大臣參加，環桌而坐的都是雲國皇子。慕容梓虞被安排着坐在了御皇的身側，而我雖是被“抓”着領過來的，卻被司徒東翎帶到一邊和他同坐。待一干人等入了席，東翎在我耳邊細細介紹了衆人。我才知道剛纔在大殿上對我面露不屑的男子竟是長皇子。
在大殿之上，衆目睽睽之下他都可以囂張得將我蔑視到底。還不知私下裡碰見會是怎樣的刻意羞辱呢！我微擡了頭，看着慕容梓虞和御皇把酒言歡，轉了頭直直看向正接受他人敬酒的長皇子，在他看得見的時候故意撇了下脣角露出森冷的眸光。
“東琴！”司徒東翎藉着給我佈菜的機會，隔開了長皇子探看而來的幽深目光，“回到雲國，一切需低調行事，莫要徒增煩擾。”我放下手中的筷子，端起一旁的酒杯待東翎退開，便朝長皇子舉起了手中的酒杯。充滿挑釁的朝他揚眉一笑，我將杯中烈酒悉數灌入了口中。熱辣的液體似帶着火一般，一路從我的舌尖燃燒至喉嚨，最後滾落進胃袋灼燒五臟。
那邊仍在同旁人言笑的長皇子猛的捏住了手中酒杯竟是遲遲未曾舉起。我冷冷的哼了一聲，微帶着嘲諷的看向他，脣邊已是自帶了不屑的笑容。司徒東翎在我身邊低低嘆了口氣，“什麼時候學了這爭強好勝的性子？平白惹了那麼大個瘟神！”聞言，我收斂了笑側臉朝他看去，低問道：“哥哥可是怕他？”長相過於柔美的司徒東翎優雅的舉杯送至脣邊，眼中滑過一絲瞭然的笑意，“眼前的，不過是些眼珠長在頭頂的人物，何所謂怕不怕？”
我擡手扶住了有些暈眩的腦袋，低低的笑出聲來。卻沒料到我這一笑觸怒了那邊的長皇子，他竟是端着酒杯站起身來點名要與我共飲一杯！我坐在椅子上看他橫眉冷目的樣子，在心底暗覺好笑，剛想起身舉杯相迎卻被突然站起的慕容梓虞打斷。
“東琴身子一向不大好，如此烈酒太過傷身，不如由我來替她飲了這杯。”梓虞並未刻意堆起笑臉，出口的話也極盡維護我，反倒讓周圍笑鬧的皇子們靜了下來，等着看長皇子如何應對。
“慕容王子太客氣了。”長皇子端着杯子露出了點點笑意，“我與小皇妹五年未見，如今只是想要藉着喝杯水酒的機會以示關心罷了。”語畢，他又朝我看來，笑得格外真誠，“東琴，可願承爲兄的這片情？”看着長皇子那泛着冷光的眼眸，我微微收斂了臉上的笑容，朝慕容梓虞投去求救的眼神……這酒並非喝不得，然而……我爲何要給他面子……又爲何要承他那莫須有的“情”？！
慕容梓虞微皺了眉，似是對長皇子有了一絲不滿，冷聲道：“長皇子是嫌慕容的杯子小麼？”未等衆人醒悟，梓虞已轉身命令侍從換上大碗來。御皇脣角含笑觀看着場中變化，竟是完全沒有出聲制止的打算。東翎悄聲在我耳邊說：“想不到他竟會如此維護你，恐怕父皇也看出了些許端倪。”
長皇子大概沒有料到慕容梓虞會有此舉，也是吃了一驚，到最後不得不跟着換了大碗。兩人對飲一碗之後，慕容梓虞又尋着理由灌了長皇子幾碗才坐下去。眼見長皇子雙目赤紅，身姿搖晃，我搖了搖頭輕彎脣角。眸光流轉間，看見慕容梓虞暗含寵溺的眼神，我抿了抿脣知道他已是看穿了我對長皇子的挑釁。擡眸看向首位的御皇，驚覺他洞察一切的明銳眼神，心裡暗暗叫苦……可別是懷疑我的身份纔好……畢竟……換作司徒東琴哪有這膽量作弄長皇子啊……
反觀從一開始就沒有正眼瞧過我的皇子們，這時候卻紛紛投來頗有深意的打量目光。唯一能夠讓我鬆口氣的是，再無一人對我露出輕蔑不屑之色。
轉了頭看向司徒東翎，我壓低了嗓子打趣道：“此刻才真正是煩擾盡除，猶可低調呵——”慕容梓虞的維護擺明了告訴衆人我並非被金國丟棄，而御皇的縱容也更說明我在雲國仍有自己的地位。兩相權衡，皇子們自是不會再無視我的公主身份。不管暗裡如何，明裡總不至於再來羞辱我。所以啊……我瞄了一眼神色鬱郁的長皇子，悄然笑開……那長在頭頂上的眼珠啊，還是趁早歸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