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七,過了端午,院子裡的草木欣欣向榮,賈探春主動邀約了賈惜春、賈迎春、史湘雲、林黛玉、薛寶釵過來,各自的丫頭也“花團錦簇”,有司棋、侍書、入畫、翠縷、紫鵑、鶯兒。
在賈寶玉屋裡說笑一陣,鴛鴦送來了些脯肉,說是老太太的意思,不一會兒,彩霞送過來了宮中專用的酒,特意暖過的。
賈探春“才自精明志自高,生於末世運偏消”,原著中曾經想以利益爲主的改革,來挽救賈府的末世命運,可惜封建統治者必亡,她的改革也隨之失敗了。此刻邀約起姐妹過來,也有想趁賈府現在的頹勢崛起,搭上賈寶玉這條線,從而施展自我才華,達到各種目的的意思,也符合她一貫精明強幹的性格。
辰時三刻,平兒也來了,王熙鳳未見其人,先聞其聲,纔剛進門檻便笑說:“今兒好日子,我也討討喜,寶兄弟,姐姐給你賠罪來了,平兒,叫人把那桌飯菜添上吧,來旺媳婦呢?哎喲!我明明讓他們親自端過來的,可巧這些人也在府上嬌縱慣了,恁地不服管束,沒規沒矩!”
她彷彿又恢復了昔日的榮光,絲毫不見昨天那種死了丈夫之後的悲慼頹廢,依舊打扮得光彩照人,濃妝豔抹,便是宮裡的貴人、嬪妃,怕是也不及她的“土豪”和麗質。王熙鳳這種女人,最不適合那種“淡妝濃抹總相宜”、“清水出芙蓉”,反而就是要打扮得妖豔,才能體現出她的妖豔和“熱情似火”。她的心就像她的這身衣服,傷眼,也特別傷人。
“這罪倒是賠得懇切!”賈寶玉隨意看着小姐們含羞帶笑地吃,來者是客,招呼衆人坐下,他倒是明白王熙鳳的真正目的,未必真就解了心結,賈寶玉不點破,像是不知道地說:“姐姐這禮,弟弟不得不受了!”
襲人晴雯在幫忙,衆人見他們倆個一語雙關,話說得不清不楚,卻照樣如常,大家族的人,察言觀色的本事誰都會幾分,薛寶釵道:“對了,不久前寶兄弟抄錄給你們看的《神鵰俠侶》和《笑傲江湖》,姐妹們覺得怎麼樣?我倒是尤其佩服那個令狐沖的師道,時時刻刻念着嶽不羣的養育之恩,不過那個任盈盈小姐,寶兄弟確實寫得不怎麼樣,我老瞧着太完美了,反而是一大敗筆!”
“還是你們姐姐妹妹好,有老祖宗的開明,針線女紅理會得少,讀起了詩書,像珠大嫂子,什麼《女四書》、《烈女傳》、《賢媛集》,在我面前說得滾瓜爛熟,我是個不大識字的人,料來寶兄弟也沒東西送給我,咯咯!”王熙鳳頗爲不羈地喝着酒,嬌豔的面頰不一會便出現兩抹緋紅,醉人的丹鳳眼若有若無地盯着賈寶玉。
不是送了你女兒一塊玉佩嗎,你還想獅子大開口,雖說你不識字,但是看你樣子也知道醉翁之意不在酒,賈寶玉吊兒郎當地蹺着二郎腿,想起昨天按倒王熙鳳的一幕,小腹禁不住熱血沸騰,乾笑了幾聲,甩掉了那些骯髒的念頭,永遠不要小看王熙鳳,最好離我遠一點,賈寶玉一句話不說,無言以對。
衆人看得一愣一愣的,只有平兒明白事情真相,但她不會說。
王熙鳳手段厲害,故而賈寶玉不想也不願招惹他,昨天雖然貌似失心瘋,但是今天,看看,女強人就是不一樣。《紅樓夢》王熙鳳害尤二姐,借刀殺人、先禮後兵,是非常高明的幾招,把尤二姐招攬進大觀園,王熙鳳便摘掉了自己“嫉妒”的禮教帽子,得到了“賢惠”的名聲,然後八方攻擊,請了張華到順天府告尤二姐……步步爲營,逼死了她,再對張華趕盡殺絕,手段之毒辣,令人髮指。
換一種說法,叫做捧殺,王夫人對待趙姨娘也是捧殺,也有人說,襲人能容忍晴雯,也是捧殺,但,賈寶玉不會去懷疑襲人,賈寶玉的情感原則是,愛我的人和我愛的人,如果要時時刻刻活在懷疑與被懷疑中,那我還值得愛與被愛嗎?
所以,對襲人,他不會去懷疑,別人愛怎麼說,就怎麼說。
“瞧我這腦子!我就說今兒怎麼不見着大嫂子的影?平兒,你去喚喚吧!”王熙鳳笑靨如花,平兒去了李紈房,王熙鳳拿過一瓶自帶的酒,是她孃家拿過來的很高級的酒,親自斟滿倒給了賈寶玉一杯,道:“我給你敬酒,不然顯得情不真意不切。”
“那我先乾爲敬了!”賈寶玉喝了,心裡冷哼一聲,不知王熙鳳又要對我使出什麼招數,這女人果真難纏,我智商要是低點,也被她玩死了。
衆人看不懂,只當王熙鳳熱情洋溢,也是爲了巴結賈寶玉將來在賈府的話語權,賈探春接口道:“二哥哥的文章佈局得好!雅俗共賞,我尤其喜歡那個郭襄,對楊過的感情,我主動忽略了,欽佩她的是,後來開宗立派,建立一代峨眉,這方纔是女中豪傑,精明強幹的好本事!”
“我喜歡穆念慈,環弟跟我說,要是他是楊康就好了!”賈迎春嘰嘰喳喳發話了,因爲賈寶玉這裡好說話一點,那兩本書,賈環也看過的,封建時代,娛樂活動少得可憐。
“我不贊同寶姐姐的看法,任盈盈有什麼不好?她敢愛敢恨,勇於追求自己的愛,只是那份嬌羞束縛了她。”林黛玉一來就否決了薛寶釵,淡淡道:“元好問的《摸魚兒雁丘詞》引得好,問世間情爲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那嶽靈珊和郭芙也不賴,臭男人就是活該,依我看,璉嫂子便像那個李莫愁!”
“咯咯!”薛寶釵等人笑了,讓賈惜春和史湘雲沒話說,王熙鳳醉眼微薰,她聽不明白,但看得出衆人的表情,李莫愁肯定不是什麼好人物,心裡暗恨自己的文化不深,這對於她這種極度要強的人是很難受的。
“我瞧林姐姐倒像是陸無雙呢!”史湘雲不甘落後,搶白道,陸無雙是程英的表妹,因爲李莫愁,身世那個慘,還是跛腳的,薛寶釵暗自掐了一下史湘雲,這話說出去,林黛玉能不生氣嗎?
下一刻平兒來回,珠大奶奶不來了,說是身子不好,王熙鳳應了,賈寶玉打哈欠道:“兩本書讓你們聊得這麼開心,開心就好啊!快樂可是千金難買!”
李紈不來,也不讓兒子賈蘭過來,賈寶玉摸了摸下巴,這麼一個好寡婦,孤枕難眠多難受啊,多孤獨啊……另外一層,李紈的育子方式有欠妥當,賈蘭是非常內向的,親奶奶王夫人也幾乎不過問,《紅樓夢》有一個細節,一次宴會,賈政突然問,怎麼不見賈蘭?李紈隨口答了,賈政派人去請,自己的親孫子,要派人去請纔來?
可見李紈的處世哲學,可見這母子倆的孤苦,賈府裡的一切,不過虛情假意罷了,誰會慰問那一個面對無數孤獨夜晚的寡婦?僅僅因爲寡婦門前是非多?誰又會想到那死了爹的賈蘭,看見周圍陌生不喜的眼光,內心是何等感受?
就因爲封建禮教,抹殺了這個寡婦的所有希望,某次賈政打賈寶玉,王夫人提起賈珠,李紈哭泣抹淚,這個寡婦需要安慰啊……而且,李紈是賈政一脈的嫡長子夫人,王熙鳳可以管家,李紈爲什麼不能?
“嗚……”屋裡冒起了一個微小的啜泣聲,林黛玉外表不過是十一歲的小女孩,但內心成熟到了某些三十歲的人也達不到的地步,不知是史湘雲的話,還是後面李紈的話,總之林黛玉惱怒哭泣了,哭是林黛玉典型的特徵,也是她發泄任何感情的方式之一。
林黛玉有西子捧心之美,哭泣起來,便讓好多人忙壞了,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秋波盪漾,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向下捲起,素手拿起帕子抹淚,端的是我見猶憐。薛寶釵挽起她的手,瞪了賈寶玉一眼,柔聲安慰,薛寶釵有一個好處,那就是不記仇,上次和賈寶玉的矛盾似乎蕩然無存了。
王熙鳳眼睛似笑非笑地在賈寶玉和林黛玉身上徘徊,賈母對林黛玉的疼愛,到目前爲止,是賈府第一,賈寶玉因爲自己獨立了,反而少了愛,迎春、探春、惜春,賈母對她們,也遠遠不如林黛玉。笑了幾聲,王熙鳳也忙去安慰林黛玉,林黛玉之於王熙鳳,也不算有真正意義上的威脅,因爲林黛玉,完全不在乎金錢、地位、權勢。
林黛玉一直活在一個高處不勝寒的境界之中。
被王熙鳳看得渾身不自在,賈寶玉沒好氣道:“哭?妹妹你到底哭什麼?你說璉嫂子像李莫愁,人家不惱你,爲何湘雲說你是陸無雙,你就惱了?咱們姐姐妹妹開個玩笑,什麼大不了的事?”
“就說呢!”史湘雲粗枝大葉,深以爲然道,她還在賭氣,憑什麼?你是千金大小姐?我就不是千金大小姐了?
林黛玉的自虐式發泄,於人於己都不好,需要當頭棒喝,眼珠子咕嚕一轉,所謂對症下藥,量體裁衣,賈寶玉靈光一閃,有了大大的奸計。
“我惱了,我哭了,與你有什麼干係?”林黛玉擡起頭,倔着性子道,從頭上髮髻分出來的幾束髮絲在微微顫抖,愈發顯得微弱不堪。
“怎麼會和我沒關係?妹妹你開玩笑吧!”賈寶玉道:“這兒是我的家,你哭了,污染了空氣,糟蹋了土地,哪兒沒關係?我是你表哥,你是我表妹,哪兒沒關係?你哭了,大家都不好了,你惱了,湘雲氣了,哪兒沒關係?”
“哎,姑娘,別和二爺爭了。”紫鵑站出來道:“二爺,我要爲我家姑娘說句公道話,你有病嗎?”
紫鵑和黛玉情同姐妹,林黛玉有句詩“嬌羞默默向誰訴?”其實她能真正傾訴的,唯有紫鵑,只有紫鵑,也只有紫鵑是林黛玉真正知心的。《紅樓夢》關於紫鵑的一個細節,林黛玉去梨香院,雪雁立馬送來了火盆,黛玉問了,雪雁說紫鵑姐姐叫送來的,林黛玉挖苦說,她的話你就聽。所以,紫鵑在這種時候說這種話是很適合的。
“對啊!我有病,你有藥嗎?”賈寶玉伸開雙手道。
“有藥也不給你!”林黛玉丟掉了帕子,負氣對紫鵑道:“我的事,不用你管!”
“說得好像別人願意管你似的!”賈寶玉繼續打擊道:“哎!紫鵑姐姐,我也說句公道話,林妹妹,你是書香世家出來的千金大小姐,自小姑母姑父百般憐愛,你不知足麼?進了賈府,老太太百般憐愛,你不知足麼?現在,下人敬你,姐妹、妯娌、姑嫂也敬你,還有紫鵑姐姐對你百般憐愛,你不知足麼?你還有什麼好哭的?有種你別哭!”
“倘若我不哭,你怎樣呢?”聰明的林黛玉站起來反擊了,雙眼漠然地看着他。
“怎樣?你愛怎樣便怎樣,你要是永遠不哭,好哥哥永遠給你做牛做馬!”賈寶玉信誓旦旦,還不信你不上鉤了,林妹妹聰明又怎樣?還不是着了我的道?
“好哥哥!顰兒不會讓你看見我的眼淚,顰兒要親自看到你給我做牛做馬!”林黛玉揚了揚精緻的下巴,晃晃蕩蕩地走了,她敢愛,也敢恨,也會把笑話,當成真。
“好妹妹!哥哥等着那一天!”賈寶玉拍板道,好顰兒,你這副性子,哥哥給你點贊,其實賈寶玉從來不想讓林黛玉淚盡而逝,如果自己付出點代價,她能不哭,爲了那點兄妹情分,也不算虧的。
林黛玉的傷心,有沒有王夫人從中作梗呢?這不是不可能……賈寶玉說的那番話看似是對的,表面看來,對啊,林黛玉有這麼好的條件,多少人夢寐以求,你幹嘛還哭呢?從根本上說,那是封建禮教有一種魔力,私有制度有一種變態,它害了人之後,讓你覺得是那個人的錯誤,而不是制度的錯誤,林黛玉就是這樣。
紫鵑追出去了,史湘雲、三春看得沒意思,自己也就沒意思而散了,薛寶釵臨走前對着賈寶玉說教了幾句,又在襲人耳邊教了幾句。
這不過是場鬧劇,驚動不了太太、老太太,也沒人敢去回。
不過,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到了午休時刻,賈寶玉有些心累地靠着,王熙鳳卻沒有走,反而吩咐了平兒、襲人、晴雯等退出去,平兒沒話說,襲人晴雯雖然納悶,但王熙鳳畢竟還在理家,她們便從了,退到外邊遊廊上,平兒豐兒看着門,襲人、晴雯一步三回頭,心裡很是震驚地去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