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滿樓老闆剛剛合上雙眼不久,身旁的妻子,顯然是因爲聽到他提起了隔壁的掌櫃,便開始嘲諷道:“也不知道對門那個傻子是怎麼想的,生意都慘成了那樣,也不趕緊關門,他是想要耗死咋們嗎?這樣也好,等他實在幹不下去了,咋們就把他的天香閣買下來,我老早就想開一家綢緞店了。”
福滿樓老闆,嘆氣道:“行了,別說了,背後罵人家不好,有違禮法。”
妻子立刻冷哼了一聲道:“你以爲誰都像你一樣啊,天天有違禮法有違禮法的,咋們餓肚子那會兒,怎麼也沒看見你每天掛在嘴邊的孔夫子出來賞咋們幾個饅頭吃?還背後罵人家不好,你怎麼知道他沒在背後罵你,你又不是沒看見,那傻子天天坐在門口,拿着個小人扎來扎去的,他扎的是誰啊?還不是你這個老糊塗。”
福滿樓老闆,嘆了一口氣道:“唉.......再怎麼說也是咋們搶了人家的生意,他不高興也正常。”
福滿樓老闆頓了頓,繼續道:“其實咋們現在已經挺有錢了,再者,錢這個東西掙那麼多,也沒什麼意思。”
福滿樓老闆的妻子猛的從牀上坐了起來,氣憤的掐了一下福滿樓老闆那沒有幾兩肉的大腿道:“你當老好人還當上癮了是吧,怎麼,你還真打算換個地方重新干啊?”
“你知不知道咋們家酒樓發展到現在,有多不容易,別的不說,就李大人和衙門裡的那些雜碎,他們哪次來咋們酒樓吃飯我要過錢?每次他們不都是吃飽喝足,懷裡還踹的滿滿當當才肯走,我就問你,要是重新換了一個地方,你還得不得重新花錢打關係,這又得是多少銀子?”
福滿樓老闆同樣坐了起來道:“我看要不然這樣好了,咋們把秘方教給他,這樣大家也都好過一點,畢竟都不容易嗎。”
妻子呆呆的看着自己的丈夫,愣了半天,隨後一聲尖叫:“你他媽瘋了,把秘方教給他,咋們家怎麼辦,還過不過了?”
福滿樓老闆低着頭,悠悠道:“其實我很早就想這麼辦了,只不過是怕你不同意,因爲我覺得,咋們既然也是從苦日子過來的,那種日子咋們都知道,不好過。”
“而且咋們家的菜味道是很好,但光靠我們一家也很難能把它發揚光大啊,大林那孩子你也知道,天天在外面胡天酒地的,壓根就不是做飯的料子,酒樓裡面其他的廚師你也壓根不讓他們知道做法,你說萬一咋們死了以後,這道菜就失傳了可咋辦,你也不想看到自己辛辛苦苦研發出的菜品,徹底失傳吧?”
“我不管!”妻子怒斥一聲,隨後轉身躺回了牀上,“我告訴你,你要是敢把秘方教給對門那個廢物,這個家你以後就別回來了。”
“還有,別老跟我說什麼將心比心,老孃不管,他們死不死的,跟咋們有什麼關係。”
“我寧願讓它失傳,也不願意讓別人來發揚光大。”
老闆嘆了一口氣道:“這樣真的不好。”
“趕緊睡你的覺,再敢說胡話,小心老孃讓你滾出去。”
福滿樓老闆只得再次合上了雙眼,躲在屏風後面的掌櫃,聽着剛剛那場談話,呆呆的坐在地上,臉上露出了一抹羞愧的表情,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這說的是誰啊,不就是他嗎,想到這裡,掌櫃的不由自主的開始嘆氣。
“唉......唉.......唉......”
在黃小偉看來天香閣的掌櫃跟福滿樓的老闆,簡直就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倆人也太像了吧......
從性格方面來說,福滿樓的老闆要更懦弱一點,因爲黃小偉覺得,如果把他和掌櫃的互調一下身份,他絕對不可能像掌櫃的一樣天天扎小人,頂多了就是坐在門口嘆氣罷了。
至於要把秘方傳給競爭對手這件事兒.......不知道怎的,黃小偉覺得掌櫃的也有可能幹出這種事兒,以往黃小偉自詡自己是個爛好人,但今天他才發現,什麼叫真正的爛好人,不僅爛到家,也好到家。
至於爲什麼福滿樓的老闆跟天香閣掌櫃如此像呢?
原因很簡單,福滿樓老闆當了十年的秀才,參加了三次科舉,天香閣掌櫃當了六年的秀才,參加了兩次科舉,都是屢次不中,都是落魄十足,不過一種是生活和精神上的落魄,一種是單純精神上的落魄。
有那麼句話說得好,叫做爲富不仁,雖然掌櫃的是個爛好人,但看他偷摸在背後罵人家這一點,就能得知,這是一個小心眼的爛好人。
而福滿樓的老闆則是第一個很大度,或者說是懦弱到了極點的爛好人,這也跟他的家境有關,一個鄉下孩子,還是一副唯唯諾諾的性格,肯定是小時候經常受欺負,敢怒不敢言。
但這時,黃小偉已經沒那麼多時間去想來個酸秀才爛好人的事情了,剛剛他還沒發現,也不是沒發現,大概是習慣了,因爲掌櫃的嘆氣聲,跟以往的聲音一樣,是那種發自內心的悲哀......
簡單來說,就是這個房裡的人全都聽見了。
福滿樓老闆若有所思的睜開了眼睛,瞧着屏風看去,“這是......”
妻子很是不耐煩的吼道:“你還沒完沒了了是不是,你說說你怎麼又和對門那個傻子一樣開始嘆氣,還一嘆就嘆三口,你這毛病我以前不是都給你扳過來了嗎。”
說實話,也不怪老闆妻子沒分出來,因爲掌櫃的和老闆的聲音,尤其是嘆氣時的聲音,很像,特別像,異常像。
可這倒也不是聲音的相似,而是在是嘆氣時,倆人的聲音中都給人一種悲天憫人,鬱鬱寡歡,我爲什麼還活着,怎麼不趕緊去死的感覺......
這也是沒誰了,話說這種嘆氣聲,也只有他們這種人才能發得出。
福滿樓老闆躺在牀上,似是明白了什麼,道:“奧,就是想起了點以前的事兒,不免感嘆幾聲,對了,咋們家的“秘方”你放到哪裡去了?”
老闆把秘方倆個字咬的特別重,好像是故意說給某個人聽一樣。
妻子擺了擺手道:“還能放到哪裡,不是一直都在書桌上面的箱子裡面鎖着嗎。”
“奧,那就好,那就好。”
說完這句話,老闆安然的閉上了雙眼。
大家都不容易,能幫一點是一點吧。
整整十分鐘過去,掌櫃的就呆呆的坐在地上,這時他緩緩的站起身,看着桌上那他渴望已久的亂燉秘方,沒有任何留戀,扭頭便走,在臨走前,掌櫃的回頭看着裝睡中的老闆,輕輕的朝他拱了拱手,便又對着大門發出了一聲嘆息,隨即離去。
這麼做,不地道啊。
掌櫃的輕輕打開了房門,走掉了,在打開房門的那一剎那,老闆睜開了眼睛,望着掌櫃的那拘僂的身影兒,沉默無言。
他是一個爛好人,酸秀才,可他並不傻,結合這一晚發生的事兒,他很輕易的就猜到了一切,可他卻什麼都沒有做,甚至還提醒掌櫃,秘方到底放在哪裡,一個想給,一個本來想要,卻又抵不過良心的譴責,不敢要。
在這個世界上,良心這倆個字,未免顯得過於蒼白,可還是有兩個人願意恪守這一點,可能正是因爲他們都經歷過那種絕望,經歷過黑暗,纔會更加珍惜那來之不易的光明。
福滿樓的老闆和天香閣的掌櫃,只是倆個很不起眼的小人物,但正是這種不起眼的小人物,比很多人更加懂得,生活的不易。
所謂的給予,並不代表着失去,相反,你會得到更多,只是看你願不願意去做,儘管你終其一生可能也看不到回報是什麼,但它終究是會到的,就好像一句話說的一樣。
正義可能會遲到,那絕不會缺席。
是啊,絕不會缺席,絕不。
掌櫃的走後,黃小偉同樣跟了出來,他覺得,這倆人如果有可能的話,或許會成爲很好的朋友,都是那麼的爛,都是那麼的好,都是那麼的懦弱,都是那麼的讓人心酸。
........
掌櫃的下了樓,正巧店小二和二傻子已經在樓下的大堂等他了,二人手裡拿着七八個小土罐,並且嘴邊還掛着油漬,顯然是沒少偷吃,店小二興奮道:“二舅,你看看,這都是他麼家存貨裡最好的,二傻說了,只要給他時間,就算沒有秘方,他也一樣能把亂燉做出來,對了二舅,你找到秘方了嗎?”
掌櫃的冷冷道:“放回去。”
“啊?”店小二傻了,怎麼事兒,放回去?“奧奧,我懂了,二舅你是不是找到秘方了啊?那也行,反正有秘方要這個東西也沒啥用了。”
“那我們就拿點回去自己解解饞就好,別說,這東西做的是好吃。”
“我讓你放回去!”
掌櫃低聲怒叱店小二。
店小二也不知道自己二舅這是抽什麼風,拿到秘方就拿到秘方了唄,至於吼自己嗎,算了,天大地大,二舅最大。
店小二乖乖的把小土罐放了回去,但二傻子很不高興,可在掌櫃的那嚴厲的眼神下,只能乖乖聽話。
這一夜,掌櫃的並沒有拿到秘方,但他卻並不失望,反而有些輕鬆。
他本來就不想做這種事兒,若不是被黃小偉逼的太狠了,他今晚說什麼也不會來。
掌櫃的走出了福滿樓,望着對面自己的客棧,喃喃自語道:“這天香閣,看來真的沒必要在開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