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緒清頓了一下又問:“給娘娘看脈的太醫是誰?”
“任錫庚。”小德安忙道:“太醫院的頭號醫正,不奉旨不給人看病的。他說娘娘這幾天發的是無名熱,心血燥竭,要用鮮熊膽。只不過這味藥秋冬季節太難得到,熊瞎子貓冬不出窩兒,到哪弄得那麼多鮮熊膽呢?”
“這些事你該早點告訴朕。”關緒清板着臉說道:“暢春園魯圃還養着十幾只熊呢,先用着。朕這就叫黑龍江省長捉活熊送過來,笑話,貓冬的熊就抓不住麼?”
說到這裡,關緒清覺得有點兒冷,纔想到自己穿着中衣說話,這纔回到寢宮裡,這時,靜芬已經醒過來了,雙眸炯炯有神,見皇上進來,趕忙起身說:“我都聽到了,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我一時半會不至於怎麼樣的。皇上你太鄭重其事,我反而承受不了。”
“敬天命還要盡人事,不然要人做什麼呢?”關緒清笑道:“你心思放開就是了,朕問了心裡也就有數了。”
這時,幾個宮女過來忙不迭的給皇上穿衣服,穿好之後,靜芬親自過來爲皇上束了一條金鑲碧琊紐帶,這才滿意的說道:“你去辦正經事吧,我就是有時候想不開,給你說說貼心話,過去那時候就好了。”
“那就好。”關緒清正要再說話,卻聽自鳴鐘連撞了七聲,就不再耽延,一邊往外走一邊回頭對靜芬說:“朕先去拈香爲你祈福,然後上朝晚上還來你這兒。”說着話,就在小德安的引領下除了大殿,坐上暖轎,先來到大高殿拈香,又到了壽皇殿行禮,又到欽安殿、鬥壇拈香拜禮,坤寧宮西案、北案、竈君也都祭拜過了,又到東暖閣的神牌前、佛前行禮。
在去東暖閣的時候,正好路過聽月軒,關緒清心中一動,叫小德安把鑾駕停下來,小德安過來說道:“這殿已經荒了一年了,內務府送來的禮部儀注單子沒有安排祭這個殿……”話沒說完,關緒清攝人的目光忽然掃過來,嚇得小德安打了個冷顫,不敢再說什麼了。
關緒清說:“是朕聽禮部的,還是禮部聽朕的?別處不去,這殿朕一定要祭,打開!”
這座聽月軒自冒子死後就完全封住了,宮裡人傳聞夜裡常聽裡邊有隱隱約約的哭泣聲,巡夜的都繞開道兒走。關緒清緩緩推開塵封的大門,立刻有幾隻雪雞嘎嘎大叫着撲楞着翅膀飛出來,幾個太監都是嚇得一楞,偷眼看皇上,臉色凝重沒有一點兒光彩,誰也不敢多說話,只得隨皇上進去。
關緒清走得很慢,一邊走一邊仔細打量着這座小院,只見青磚縫裡長出的蒿草足有一人高,四處都是一片蕭索,遠遠看上去好像是一座荒廢多年的古寺,冷風吹動着屋檐上的衰草,發出呼呼的哨聲,好象是怨婦在哭泣。
關緒清臉上一青一白的,踏着鋪滿枯草的石路,來到冒子原來住的房前,站在原地好半天,深深吸了一口氣,像是要捕捉過多年前的記憶,他隔着窗戶朝裡觀望,只見屋子裡光線黯淡,滿地都是厚厚的塵土,似乎印着不少老鼠、黃鼠狼的足跡,書架上還有幾本舊書散亂的堆在那裡,靠牀的海紅幔幛照舊挽着……一切都是那夜的樣子,只在靠過樑的牆角下翻倒着一隻木凳子,牆上一尊彌勒佛像已變得黯黑,佛像挺着大肚子半張着嘴脣,笑嘻嘻看着這間房子和呆呆的關緒清,那表情像是嘲笑,卻比嘲笑更令人心碎。
關緒清身上不禁一顫:他還記得許多年前的某一天,冒子白衣如雪的坐在這隻凳子上,一遍一遍的抄錄着自己送給她的那首《詩經陳風》。
“朕對不住你,朕對不住你……”關緒清心裡一陣痠痛,向後退了一步向窗櫺微微鞠了一躬,含着眼淚吶吶的說着,然後點上了三炷香,插在香爐裡,又小心翼翼的把香爐重新安放在石階上,心中默默的念着:“今世有緣今世再見,今世無緣願結來生……”
正在滿腹悵惆發呆的時候,王商匆匆走進來,站在皇上身後稟道:“皇上,樑相爺叫奴才過來請旨,官員們都在乾清宮到齊了,問皇上什麼時候可以開朝。”
“朕這就過去。”關緒清指着滿院的蒿草說道,“這間屋子裡的陳設誰也不能動!可這院子也不能就此荒廢下去,回頭告訴內務府一聲,定期派人來清掃院子。”
“喳。”
早朝過後,關緒清又把馮相華、梁啓超、趙秉鈞留下來,就中東戰爭的事商議了一會兒,然後靠在須彌座上,一口氣喝完了蔘湯,笑道:“伊朗大局已定,咱們也沒什麼可*心的了,現在左右沒事,你們三個都陪着朕出宮逛逛去。”
三人心裡一突,忙道:“皇上,萬萬使不得,眼下雖說天下太平,可京城是大幫之地,五方雜處,背不住出什麼事呢……”
關緒清笑道:“康熙、乾隆都有微服私訪的習慣,唯獨朕是個膽小怕事的君主嗎,有你們這軍政、諜情三個大臣隨扈,還能出什麼亂子,別多說了,先回府化裝改扮,半個時辰後在東華門見,道乏吧。”
三個人對望了一眼,沒辦法,皇上一向是乾綱獨斷,難得他心情好,要是惹得他生了氣,誰也沒好果子吃,只好先告退了。
半個時辰後,君臣四人在東華門相見,關緒清帶了大刀王五和黃飛鴻侍駕,都裝扮成僕人的樣子,陪在身後,關緒清穿着一身醬紫色府綢長衫,頭戴一頂瓜皮小帽,倒像南省來的富商,再看馮相華和梁啓超都扮成管家的模樣,趙秉鈞則着了一襲灰白長衫,提着只藤條箱子,活脫是來京趕考的學子模樣。
關緒清大笑,說:“稍後出去了,你們都叫朕田盛公,或是黃二爺。”
馮相華一拱手,剛說了“皇上”兩個字,關緒清用手一指他:“錯了,應當叫朕田盛公。”
梁啓超在旁邊笑道:“皇上,您也錯了,出了宮門還能稱‘朕’嗎?”
趙秉鈞笑指梁啓超:“樑公,你也錯了。”
四個人相視大笑。
四人出了東華門順着天街一路向東,馮相華低聲說:“皇……黃二爺,咱們這是要往哪裡去?”
關緒清道:“紫氣東來,當然是向東。我在宮裡就聽說出了東華門不遠處就是集市,今天一看確實如此,前門大柵欄,走着。”
大柵欄的由來,要追溯到明代孝宗弘治元年。當時,北京有“宵禁”,爲了防止盜賊隱藏在大街小巷之內,由朝廷批准,在北京很多街巷道口,建立了木柵欄。大柵欄原是廊房四條,因爲這條衚衕的柵欄製作出色,保留長久,而且又大一些,於是便逐漸爲京城所矚目。
來到大柵欄,只見店鋪林立,行人交織,買賣聲不斷,瑞蚨祥、內聯升、六必居、榮寶齋,青雲閣,同仁堂、張一元、長春堂、月盛齋等一干老字號都雲集在這裡,買豆腐青菜的,燒滷煮的,捏糖人兒的,吆喝着買仁丹的,扯風箏的,好一派繁華熱鬧的太平景象!
趙秉鈞邊走邊說:“黃二爺,京城百姓有句順口溜叫‘看玩意上天橋,買東西到大柵欄。’有的編順口溜兒說:‘頭頂馬聚元,腳踩內聯升,身穿八大祥,腰纏四大恆。’大柵欄這地兒自打前明一直繁華到現在,這地兒就是聚人氣兒,確實是個寶地。”
馮相華擡頭一指青雲閣斗大的牌匾,“黃二爺,這青雲閣匯聚京城各色名吃,天上飛的、地下跑的無所不有,像什麼爆肚馮、小腸陳、年糕錢、茶湯李、鍋貼王,個個是京中一絕。文士許愈初就曾經寫詩說:迤邐青雲閣,喧騰估客過。珠光爭閃爍,古董幾摩挲。棟棟書場滿,家家相士多。居然好風景,堪唱太平歌。您要是有興趣,咱們不妨去品嚐品嚐。”
關緒清笑着點點頭,說:“你說的有意思,菜名與人名放到一塊倒也挺新鮮的,大隱隱於市,我們就學學古人,去青雲閣接個地氣。”說話間邁步走進青雲閣。
剛一進門,一個店夥肩頭搭着手巾,吆喝着過來,一鞠躬說:“哎呦,幾位爺,有熟座兒嗎?”
關緒清沒明白什麼意思,趙秉鈞答道:“熟座兒,二樓西,靠窗雅間。”
店夥點頭,冷不丁扯脖子叫了一嗓子:“二樓西,倚窗雅間,有客到——”
關緒清嚇了一跳,臉色微微有些怒氣。君臣四人上了二樓,在雅間裡坐下,關緒清向窗外看了一眼,只見大街上人頭攢動,的確是熱鬧,隨口說了一句:“天下熙熙,皆爲利來,天下攘攘,皆爲利往。”
梁啓超給皇上倒上一杯茶說道:“二爺,您高坐在紫禁城裡,看得再清楚不過了,這世間的芸芸衆生,奔波勞苦都逃不過一個利字啊。請用茶。”
關緒清呷了一口,笑道:“這茶要是老百姓飯後用來搜油刮肚還行,要是和熊希齡家裡那罈子雪水煎的茶葉,韻味就差得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