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中的考生名額是規定好的,既然新加了兩名,必定要擠掉兩名。這一次恩科雖然沒有舞弊,考官們向至公堂推薦過的墨卷,誰肯不要人情?浙江餘杭人章太炎在京字二號應考,自己覺得試題做得天衣無縫,考官也透風出來是推薦卷,猜着應該是必中的,等到發榜的時候,卻連個副榜也沒有中。
從**看榜回來,章太炎兩條腿都是軟的。一起來京考試的幾個朋友,胡適高中榜首,王國維名列第十四,馮友蘭、蔡元培和陳寅恪都考中了,自己則名落孫山。現在怎麼辦?考試已經結束了,再也沒有朋友來相互安慰;同鄉會館封閉,借回家的盤纏錢也沒地方借去?立誓不考取功名不回鄉的老學子章太炎,在本家們面前還有什麼臉面?
在熱得滾燙的廣場上站了不知多長時間,章太炎才發覺看榜的人都走了,只剩下自己孤零零的一個,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袖子,裡頭還有薄薄的幾張龍幣,是好心的五嬸在自己離鄉時悄悄塞給自己的。就這麼一點錢,連大柵欄最便宜的小板屋,也住不了十天。他這時只覺得肚子裡咕嚕嚕叫個不停,坐在大槐樹下一個石條上,正考慮着下一步往哪裡去,卻見一箇中年漢子挑着兩桶黃酒也來歇涼。那漢子把酒桶放下,抓起布衫擦了一把汗,從桶蓋上搭包裡取出兩個棒子麪窩頭,還有一塊鹹芥菜疙瘩,有滋有味地吃着,咬得鹹菜咯嘣咯嘣響。不時從桶裡舀半瓢酒咕嚕咕嚕的喝。
忽然扭頭看見章太炎望着自己發呆,那漢子笑道:“一看就知道,你這科沒考上。來,讀書人,別耷拉着臉像死了娘似的,有酒有飯吃飽了再說!”說着送過一個窩頭,撕開一半鹹菜遞過去,說道:“吃飽了不想家,醉了沒煩惱,來吧!”
“這……”章太炎原本就餓,猶豫着接過來,說道:“這怎麼好意思呢?”
那漢子豪爽的一笑:“人生何處不相逢呢?酒是他娘東家的,不喝白不喝,窩頭連一毛錢也不值,俺本來就窮,給你點還窮到哪裡去?”
章太炎吃着窩頭,喝了半瓢酒,那賣酒的漢子,向對面賣肉的一個胖老頭喊道:“張屠戶有不帶皮的滷肉弄一塊來。你也過來喝點酒,我們東家……*他姥姥的,就是這酒做得不賴!”
張屠戶在那邊高聲答應一聲:“成!我正肚子餓呢,我那老婆子今天不知怎麼了,到現在還不叫小玉送飯來。”說着切了一塊白花花的豬頭肉,美滋滋的跑過來,笑着說:“哪個東家僱了你這活寶算倒了血黴。六子,再取塊餅來。這位讀書人,這一科考得怎麼樣?”
“慚愧……”
“有什麼慚愧的?”張屠戶做的雖然是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的行當,長得卻是慈眉善目的,抖開桑皮紙把肉攤在石頭上,笑呵呵的說道:“幾千名考生進京,春風得意的有幾個?犯得着麼?來,吃,吃嘛!”
章太炎感激的不知說什麼好,當下也不再說話,只是甩開腮幫子,拼命吃肉、喝酒。
吃完喝完,人都走了,章太炎獨自坐在石頭上,究竟往哪兒去,還是沒有拿定主意。突然覺得肚子隱隱作疼,甜瓜、黃酒、鹹菜、窩頭、肥肉一齊在肚內翻攪。他摸摸熱得發燙的腦門兒,才知道自己渾身幹得一點汗都沒有,心裡一驚站起身來,這一下不要緊,滿肚子翻騰的更厲害了。他趕緊一彎腰就再也忍不住,“哇——”的一聲,骯髒的穢物直噴出去,聞着那氣息更覺得噁心。他自己捶捶胸口,直到吐出又酸又苦的黃水,才稍微覺得好受了一點。剛站直身子,兩眼又冒出一陣金花,他扶着槐樹的手軟得象稀泥一樣垂下來,連踉蹌都沒有踉蹌一步,就昏了過去……
再醒來時,他發覺自己躺在一間破舊的小房子的土炕上,全身脫得只剩一件內褲。身子下面是一張破舊的竹涼蓆,炕桌上擺着藥碗湯匙和一柄芭蕉扇。除了這些,屋裡再沒有其他東西。他眨了一下眼睛,猜着自己在什麼地方,又怎麼會到了這裡?想得頭生疼也沒想出個頭緒,就索性不想。見碗裡有剩茶,就支着一隻胳膊起身端茶喝了一口,覺得涼颼颼的,原來是薄荷水。這時,一個毛頭少年掀起簾子看了看,在外頭喊道:“爹:那個書生醒了!”
“哎,就來!狗蛋,你到後院去幫你姐收拾一下豬下水,叫你娘煮一碗麪條兒,切得細點。”章太炎擡頭一看就看見一個胖老頭,下身着短褲,上身着一件白坎肩,敞着胸走進來。原來就是那個賣肉的張屠戶,進門之後又衝外面叫道:“狗蛋,告你娘麪條兒裡別放油腥,一點也不要……嘿嘿,這位先生,您醒了。”
張屠戶帶着疲倦的笑容,坐在炕沿上,湊近又看了看章太炎的氣色,說道:“您是中暑了,病兒不大卻來得急,鬼門關上走了一圈啊!先生怎麼稱呼呢?”
章太炎想起來,掙扎了一下,被張屠戶一把按住了,說道:“別別,您身子弱着呢!”
章太炎感激地望着張屠戶,說道:“救命恩人……我叫章太炎……浙江餘杭人,也算是個老秀才了,這一次獨自一人進京趕考,沒成想又名落孫山。”
“甭難受,只是你在京城連個親戚都沒有,下一科一等又是三年,你怎麼打算呢?”
他的話還沒說完,從外頭走進一個姑娘,手裡捧着一大碗麪條。只見她高條身材,穿一件月白繡花衫,洗得乾乾淨淨,瓜子臉上五官端正,十分清秀,只是鬢邊有幾個雀斑。微微一笑,臉上還露出兩個淺淺的酒渦,章太炎忽然想到自己還光着膀子,趕忙用手抓牀單,卻什麼也沒抓到。
張屠戶說道:“這是我的閨女玉兒。”
“甭聽俺爹的!哪有人還病着,就問人家‘怎麼打算’的?”玉兒十分爽快,把藥碗、茶碗、調羹都摞起來,嬌嗔的看着父親,說道:“病好了怎麼打算都成,病不好什麼打算也不成,咱房東不說要找個先生給他那寶貝少爺教書麼?咱們把章先生推薦去不是正好嗎?再不然幫咱家記個帳什麼的,最多就是添一雙筷子的事,到時候兒他該考還考去,考上了大官,也是咱們的福分!”說着出了門,不大一會兒把章太炎的衣服扔在炕上,“穿上!髒死了,你興許一輩子都沒洗過衣裳。”
張屠戶憨笑了兩聲,老實巴交的說道:“俺們窮家小舍,沒家教,都是我慣的她。”
章太炎看着這樸實的一家子,再想想自己的前程,一時間不知該如何是好……
“皇上駕到,新進考生跪接!”
關續清在一大幫文臣的陪同下來到保和殿前,康有爲一邊走一邊偷眼看皇上的神色。皇上兩眉毛挑了一下,似乎想問什麼,但此時盛典正在進行,幾百名新進考生黑鴉鴉一片跪在殿前,就忍住了。載灃和李鴻藻跪在最前頭,領頭高呼“皇上萬歲!”
“皇上萬歲,萬萬歲!”
新進考生們一齊叩下頭去。
關續清微笑着向這羣老少不等的新進考生們點了點頭,擡腿進了大殿,在須彌座正中坐下。康有爲向前走了一步,向皇上行了一個禮,恭恭敬敬的接過黃緞子封面金冊,大聲說道:“殿試第四名一甲進士餘嘉錫!”
“臣在!”
一個三十多歲白淨圓胖臉的考生應聲出來,不知道是熱還是緊張,他的前襟都被汗水溼得貼在了身上,疾走着進了殿,連頭也不敢擡一下,向正面重重磕了三個頭,康有爲讓他平靜了一下才緩緩說道:“奉旨,由你傳臚唱名——你仔細點,皇上面前不要失了禮節。”
“是!”餘嘉錫答應了一聲,象捧襁褓中嬰兒一樣捧過那份金冊,又向皇上鞠了一躬,來到殿口。
殿試傳臚,是比中狀元還要出風頭的差使。在灼熱的陽光下長跪了近兩個小時的進士們原本都已經有些精神萎靡,到現在都提足了精神,眼巴巴的望着餘嘉錫。
餘嘉錫平息了一下自己急促的呼吸,打開金冊朗聲讀道:“中華40年,恩科殿試一甲第一名新進考生,胡適!”
儘管這是事先已經知道了的,但在這樣美輪美奐的金殿前,當着皇上的面公佈出來,跪在第三排的胡適的頭還是“嗡”了一下脹得老大。眼前的景物立刻變得模糊起來,像做夢一樣出班,帶着八名一甲考生向皇上行禮,由贊禮官帶着胡適和榜眼探花向皇上磕頭謝恩。
折騰了一個小時,才由康有爲、載灃、李鴻藻三位大臣親自送到太和門,北京市長在這裡迎候三位考生,親自扈送他們,從**正門大搖大擺的出來,到東長安街搭好的綵棚裡喝了簪花酒。任憑千萬北京市民瞻仰風采,這就是所謂“御街誇官”了,幾百年的模式一成不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