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了臘月之後,林賽玉要採買的物件也基本齊全了,就等十方村自己地裡送來鮮蔬菜。噁心的只想吐,當初看到送豬肉的上門,她硬攔着沒讓進,他們這樣的人家如何能用着下等的肉做宴席?
“豬肉真是便宜啊。”林賽玉拍着阿沅的肩膀感嘆,一面讓那殺豬巷來的夥計多加十個豬手,正好用來做便宜又好吃的扁豆燜豬手,想着想着口水就要留下來,讓阿沅更添幾分嫌惡。
“娘子,你要的胡麻我買回來了。”劉小虎雙手各拎着一袋子大步走進後廚,看着滿當當的廚房心裡安定幾分,在竈間忙乎的林賽玉與英兒都迎過來,英兒接了胡麻袋子,林賽玉將溼手在身上隨意抹了兩下,笑嘻嘻的說道:“二郎,菜單我都訂好了,我拿去你跟娘看看吧,有什麼不妥早改動。”
劉小虎伸手幫她拭了拭臉頰上的麪粉,寵溺的道:“娘子辛苦了,吳大人說明日就送來幾個廚娘助你。”
林賽玉點頭一笑,推着他往外走,“快些看,看完了我還有時間改,你日日忙,難得回來這麼早。”一面戲謔道,“是公事忙還是忙私事啊?”這話一出口,就感覺劉小虎身子一僵。
“娘子,淤田裡的大棚菜剛長成,離不開人,又多有人來看,想要借鑑,我。。。”劉小虎停下腳,有些急促的說,林賽玉見他急於分辯而有些窘迫的樣子,不由嘿嘿笑了,點了點他的額頭道:“我知道,我家官人絕不會揹着娘子去偷食。”
劉小虎臉色微紅,看四下無人,將她一抱道:“娘子,我斷不會做那樣的事。”
林賽玉在這院子裡被他親密的逾矩行爲嚇了一跳,哪裡顧得理會這些調笑話,忙推開催着往劉氏屋內去了。
“湯做的是蘿蔔丸子,主食做了蒸餃,柳葉餃,白菜豬肉包,雲英面以及小米稀粥,涼菜有醬牛肉片,菠陵菜粉條,拍黃瓜,拌雜蔬,甜菜做的是糯米蓮藕,銀耳蓮子燉紅棗,蒸了雞蛋羹,豆腐,臘雞,燉了扁豆燜豬手,豬肉粉條,冬瓜大鴨,水煮魚,炒了韭菜雞蛋,五花肉並裡脊,乾燒了魚,燒茄子。。。。。。”林賽玉將滿當當的兩頁紙放到劉氏和劉小虎面前,一面板着手指頭報着。
阿沅在一旁哧了聲道:“總之不是你們家自己地裡種的,就是自己村裡養的雞鴨,唯一買的肉還是最便宜的豬肉,夫人這一趟宴席聽起來東西不少,倒沒花幾個錢吧?”
林賽玉嘿嘿笑了道:“油鹽醬醋五味調料花着錢呢。”說的阿沅扭頭走了。
劉氏也有點不安心,說道:“媳婦,這些都是咱們日常吃的,可能拿得出手?”
林賽玉便坐過去,含笑道:“娘,咱們傢什麼條件,他們那些人都知道,就是咱們砸了銀子衝門面也沒用,反而不如擺明了,一來呢他們對咱們家做出的宴席本就沒抱什麼信心,二呢,他們日日吃好的吃貴的,吃酒樓裡做的,咱們這麼簡單的菜對他們來說反而新鮮,說不定是個驚喜,再者媳婦對自己的手藝還是有幾分信心。”
劉小虎也點頭道:“是,誰家的也不如娘子做的好吃。”
劉氏便笑了,道:“咱們盡了心,有心的人自然看得到,就這麼着。”
到了臘月初十這一日,先是下了半日雪珠子,到了晌午就如同梨花亂舞一般飛飛揚揚的下大了,穿着織金襖兒的阿沅,大冬天的一頭汗,站在門口,看着一擔擔新鮮蔬菜運進來,一面對爲的一箇中年村農豎眉道:“怎麼今日才送來?”
村農正是十方村的掌管劉家田地的曹六兒,他不認得阿沅,但看那衣着做派也知道是個能做主的人,忙賠笑道:“姐兒,路上不好走,耽誤了,我這就去給夫人賠罪去。”
阿沅擺擺手,說道:“眼下顧不上,你們卸了菜到後廚,就去後門邊的耳房裡歇着,等夫人今日忙完了,有什麼話明日再說。”
那曹六兒便道着謝,帶着人忙忙的去了,阿沅一面指揮着另一邊拾了桌案板凳的人往後院去,英兒蹬蹬的跑來跑去,一會說這個到了,那個缺了,這個齊了,看門的張四一個人抱着掃帚滿院子的亂掃,阿沅看到了跺腳道:“老爹,掃出一條路就罷了,旁的顧不得。”正亂着,臨時僱來的幾個婆子在門前亂跑,喊着吳大人家夫人到了,阿沅忙忙的迎了出去。
一身遍地金緞子背子,白綾襖黃綢裙的吳夫人扶着丫鬟的手下車了,身旁一個美妾打着傘,看阿沅過來行禮便笑道:“好個丫頭,你夫人整日拘着你做什麼?也不往我那去一趟。”
說的阿沅嘻嘻笑,從丫鬟手裡接過吳夫人的手,帶着她往裡走,一面說道:“我們家人少,事事都要自己動手,片刻離不得人,奶奶可是心疼我們,這麼早來了?”
吳夫人被她說的笑了,點頭道:“可不是,我不放心,早些過來幫忙看看。”一面回頭招過馬車旁邊的五個婆子,“快去幫忙安置引來送往,一個個仔細點。”
這個吳夫人家是劉小虎在司農寺的同僚,爲人心善純良,最早與林賽玉相來往,今年三十有九,愛林賽玉的爽利純樸,竟當女兒看一般,阿沅知道吳夫人與林賽玉關係最好,便也不拒絕,喚英兒帶着這幾人往後邊去了,吳夫人在廳內坐定,見屋內擺着黃銅火盆,四周盛開着夾枝桃花,各色菊花,瓶梅幽蘭錯落有致,便點頭心下稍安,一面問你們夫人呢?這時候也該裝扮起來了,說這話,劉氏打後面進來,吳夫人忙起身施禮,才分主客坐了,就見一身五彩通袖妝花錦雞緞子襖,搖曳着金枝綠葉託泥裙子的林賽玉匆忙忙的奔了出來,沒喘一口氣便道:“謝謝姐姐帶人來幫我。”
吳夫人見她面上微紅,顯然是走得急了,又見手上溼噠噠的,忙問道:“可預備妥了?你也是,爭這口氣做什麼?正月裡再請也不遲。”
林賽玉笑呵呵的點頭道:“姐姐放心,都好了,只是席上還請姐姐替我照看點。”
吳夫人眉頭微蹙,道:“怎的?你果真要親自下廚?”
說到這個,阿沅臉登時就拉下來,賭氣的走到一邊去了,林賽玉也不理她笑道:“讓姐姐們嚐個鮮,也看看我們鄉下人吃的什麼。”
吳夫人嘆了口氣,拉過她低聲道:“你還不曉得她們那些人,都是些踩低就高的,別跟姐姐逞強,我拿錢先請了廚子來,你別費着心。”
林賽玉笑着謝了,拍拍吳夫人的手道:“這廚子誰家都請,日日吃的都是一樣的,姐姐放心,我也放開了,省得她們在背後說我,乾脆擺明了,我出身本就是鄉野,這有什麼好掩藏的,還怕人說不成?”
吳夫人還想說話,英兒從門外跑進來道:“老爺請個唱曲人來了。”
二人便止住了話頭,林賽玉知道這貴人家宴席,都有請青樓花巷的妓女來助興,便擺手讓英兒帶下去聽命,後廚又有婆子來問話,林賽玉便告罪一聲,自有劉氏陪着吳夫人坐着,忙忙的去了。
過了半日後天漸漸暗下來,劉家門前的馬車排了一街,擠了黑壓壓的一羣人,劉家的正廳上錦屏羅列,綺席鋪陳,劉小虎親陪着官客坐席,劉氏與林賽玉接了女客們到後花園新收拾的大卷棚裡去了,棚下安置了地爐,又放了數個火盆,一時間暖意濃濃,婦人們俱脫了大袍子,捲棚內花紅柳綠鶯聲燕語。
來之前婦人們口角相傳,大都知道今個劉家夫人親上廚,要給她們做一回農家菜,那些日常看不起林賽玉出身的,自然不會錯過這個嘲諷的機會,紛紛呼朋喚友帶了諸多婢妾早早來了,而那些性子良善,與林賽玉相處較好的夫人們則心懷擔憂,也如同吳夫人般的心思帶了婆子丫鬟指望幫些忙,也早早來了,因此宴席比林賽玉預計的時間提早了。
伴着一道湯飯蘿蔔丸子上場,拉開了劉家農家宴的序幕,阿沅站在二門口,看着以涼菜甜菜爲主的二道菜送過去,豎着耳朵聽前面可有嘲諷意味的笑聲,英兒跑的氣喘吁吁,回道:“姐姐,吃了,都說好。”,緊接着肉菜爲主的蒸排骨,蒸豆腐,蒸臘雞,蒸茄子拉開了三道菜的序幕,伴着英兒又一聲“吃了,說好,都在笑。。。”,阿沅那提在嗓子眼的心也慢慢放了下來,吳夫人家一個妾急匆匆的走出來,說道:“姐兒,那些唱的人?怎麼還不來?”阿沅這纔想起來,忙着人去叫,見來了幾個人,打扮的嬌滴滴的,各自拿着樂器,阿沅一溜煙看了,見她們均是擡頭嬉笑,只有一個穿着白綾對襟襖兒紅羅裙子抱着一把月琴的女子低着頭,想了想便留下三個拿琵琶的,其餘的讓到前廳去了,讓吳家的妾帶着這三人去女客那裡唱了,自己依舊站在二門前,聽着裡外管絃均起,笑語四散,靠在院牆上,看着漫天飛散的雪吐出了一口氣。
等以素蔬菜爲主的四道菜上來時,阿沅看到林賽玉自廚子那邊走出來,忙幾步跑過去,跟着先到屋子裡,簡單梳洗,撒了香粉,重新妝了面換了衣,二人快步走進捲棚,見她來了,吃喝的衆人紛紛站起來,喚着:“夫人,好手藝。”“夫人來這裡坐。”“夫人你可要教教我。”也有問“你們家的鮮菜還有沒?去了兩次成安,也沒買到。”云云,林賽玉面上堆笑一味謙虛,劉氏也站起身來說家裡簡單,多謝貴人們賞臉,說的衆人紛紛道謝,林賽玉拿眼看向吳夫人,見吳夫人滿臉笑意衝她拍拍手,才知道成了,放下心來,剛坐下,就見一個小廝引着一個女子走進來,阿沅眼尖看到了忙過去,問了便回林賽玉道:“老爺讓進來的給咱們聽的。”
林賽玉正與吳夫人說話,隨意看了眼,見那女子抱着月琴怯生生的低着頭,竟不似以往宴席上見得那些輕狂妓女,便點點頭,再轉頭就見吳夫人面色微徵看向那在一角坐下的女子。
“姐姐,你要點什麼聽的?”林賽玉問道,想起吳夫人愛聽霽景融和,便對那才進來的月琴女子招手道,“你彈一個。”
吳夫人卻拉着她的手,幾分尷尬的止住她的話,道:“還這麼隨意唱吧,我日日聽那個都聽煩了,大家都聽得興頭上,單爲我點什麼!”說着話目光在林賽玉臉上轉了幾轉,似乎要瞧出什麼。
看的林賽玉撲哧笑了,道:“姐姐,看我做什麼?臉上可是花了?”一面伸手去臉上摸,吳夫人忙一笑移開目光,自此始終有些心不在焉,林賽玉瞧着不妥,也不好問,只得壓下滿腹狐疑。
這個時候那進來的小廝又過來說道:“老爺請夫人到前廳見酒。”林賽玉知道這是要謝當家夫人招待了,也是合規矩的,忙告了罪,又請吳夫人多照看,便帶着阿沅前廳去了,到那裡也沒敢擡眼看,只覺得坐了滿滿一廳的人,四個唱曲的女子坐在一角,席間竟然還散坐着七八個花枝招展的女子,心內一驚,想起這便是後人記載的宋人權貴赴宴喜好攜妓前往或者招妓相陪,幸好劉小虎身旁坐着四五個要好的同僚,他們這一桌並無女子相陪,心裡安了幾分。
低頭含笑衝衆人施禮,吃了衆人的謝酒,順便掃了眼,看席上菜餚大多吃的乾淨,林賽玉面上便掩不住心內歡喜,側眼看劉小虎臉色微紅,顯然也吃酒了,又隱隱擔憂,待要囑咐他少吃幾杯,又不敢說,只得給劉小虎近身小廝,喚作榜哥的孩子打個眼色,低聲囑咐幾句,榜哥應了才與阿沅慢慢退下,走出廳,聽那裡鬨笑冉冉,間夾着女子的嬌笑,知道酒吃憨了官家老爺們開始與那些妓女調笑了。
“你們老爺日常赴宴也與那些女子調笑?”林賽玉吃了幾杯酒,有些上頭,扶着阿沅的手低聲不滿的說。
阿沅聽了哧了她一聲,道:“那又如何,不過是供人玩笑的罷了,夫人這也往心裡去,真是失了身份。”
說的林賽玉笑了,擡手彈了她一下,道:“偏你有話說。”說着已經走到捲棚邊,聽到裡面人聲寂靜,只傳出來一曲玲瓏錚錚的月琴聲,當時雪依舊下的如扯絮一般,在四周燈光的映照下格外好看。
“這是月琴彈得好,只是怎麼聽着有些悲慼?”林賽玉站住腳聽了一刻,忍不住笑道,擡腳進了捲棚,就見所有人都轉身看着那彈琴的女子,面上神色各異,見她進來,那月琴女子手一抖,做了個不完美的尾音。
“真是好琴,看賞。”林賽玉忙道,轉頭看阿沅,此話一出口就覺無數目光看向自己,頓時如同高倍聚光燈打在身上一般,瞬間四周溫度巨升,下意識的不明所以的迎向那些審視的目光,怎麼?她做得不對麼?往日赴宴不也是賞了廚子賞唱曲的,廚子是她自己就不用賞了,賞個妓女有何不對?
見她面色疑惑的看了回來,衆人忽的恢復常態,紛紛笑着稱讚,各自吩咐打賞,林賽玉心內雖然存疑卻不得解,與阿沅對看一眼,見她眼內也是一片疑惑,但衝林賽玉輕輕搖頭,林賽玉暫時便按下疑問慢慢走回座位,一面悄悄看了眼那月琴女子,卻見她也正低着頭用眼撩過來,目光相遇,那女子受驚一般收回目光,低頭退到人後。
送完最後一輛馬車,劉家的大門緩緩關上,院內的燈熄了,林賽玉躺在牀上,覺得渾身都疼,一面推了推吃碎酒昏睡的劉小虎,道:“你可吃了醒酒汽?別胃疼。”
劉小虎囈語幾句,伸手將她摟在身前,林賽玉只覺得酒氣撲鼻,忙推搡他道:“臭死了,你又不能吃酒,偏要吃。”
劉小虎不容她掙脫,睡間褪去醉意刺激的肉慾上來,看林賽玉在身前雲鬢散亂,惱意微憨,埋頭親了過去,呢喃道:“好娘子,我今個高興,你真是我的好娘子,我最最好的娘子。”
林賽玉受不得酒味,用力推開他道:“今日累了,快些睡吧。”劉小虎醉笑幾下,果真倒在一邊,林賽玉見他不似往日那樣興起了便纏個不休,鬆了口氣又怕他是吃酒不舒服,起身倒了水喂他幾口,收拾好了躺在牀上才吐了口氣,總算過了一關,這一趟總不會丟了劉家的臉面吧!
似夢似醒中覺得劉小虎將自己抱在身前,便蹭了蹭他的下巴,試圖尋個舒服的姿勢,卻覺得劉小虎在耳邊呢喃道:“玉樓姐”,頓時一驚醒過來,入目一片漆黑,耳邊除了劉小虎微微的鼾聲便是窗外呼呼地風聲,似乎方纔的聲音只是她的幻覺,手卻不自主的緊緊捏着錦被一角,只覺得那外邊的冷風穿過廳堂吹了進來,只吹遍體生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