暫且放下那劉家小院裡驚心動魄的涌動,且說那輛與林賽玉馬車差點相撞的馬車,使出了殺豬巷,就拐到臨河的街上,順着街一路向城外而去,很快就到了城外的散居地迎頭巷。
“夫人,到了。”車伕跳下來,低聲回道,就見車簾子掀開,走下一個穿着白綾襖子,遍地金背子的夫人,銀盤臉,彎秋水,頭上攢了些許紗堆得花,車伕便避開了。
“月娘,你去看看,家中可有別人,再說邀她。”車內傳出一個柔柔的聲音。
若果林賽玉此時在這裡,或許可以認的這個被喚作月娘的女子,就是當年給她引來一頓板子教訓的李蓉家的侍妾之一,聽了車內人的吩咐,月娘應了聲,便沿着窄巷走進去,仔細辨認了半日,纔看準一家上前拍門,聽裡面有女聲問道:“哪位?”
“宋娘子,有些秀活還接不?”月娘揚聲道,就聽門一聲響,走出一位高挑女子,看到她一愣,旋即微微一笑,淺行禮道:“原來是姐姐你。”
月娘拿目光往院子裡掃了掃,見只有一個瞎眼老婆子坐在那裡曬太陽,便低聲道:“可否借一步說話?”
宋玉樓聽了一笑,回身對瞎眼娘說道:“娘,柳大妗子家請我去裁衣裳。”
宋大娘便應了聲,囑咐早去早回,宋玉樓又走到裡面,將一件破襖搭在宋大娘膝上,口內說道:“娘,竈上捂着飯,你餓了便吃,旁的不要動,等我回來收拾,仔細傷了手。”
宋大娘一一應了,宋玉樓便走出來,將門拽上用索兒拴了,纔對月娘道:“姐姐先請。”
月娘一直站在一邊觀看者女子,見她臉龐不肥不瘦,身材難減難增,額頭幾點更添幾分天然俏麗,繫着一條緗裙,款步而行,行動處花香細生,一笑一顰儼然百媚不由暗自點頭,跟那日宴會上相比,又是另一副樣子。
“那日謝過姐姐賞臉,不知玉樓的琴可污了姐姐的耳朵?”宋玉樓微笑道,看到巷子口靜立的一輛馬車,將那人的來意猜了七八分。
月娘忙笑道:“宋娘子說笑了奴家從沒聽過這樣的好琴。”說着話已經走到車前,掀起簾子,宋玉樓眼前便看到裡面坐着一位婦人,衝自己微微一笑。
這婦人戴着金絲翠葉冠兒,身穿白綾寬綢襖兒,披着沉香色妝花緞子鶴氅,大紅宮錦裙子,面色和善,她日常在人中行走,自然知道這就是京城有名的在家宅深閨中,被譽爲嬌菩薩的花花太歲登仕郎李蓉的嫡妻,董氏娟娘。
“見過夫人!”宋玉樓忙矮身行禮,董娟娘早讓月娘扶着,請上車來,直向城內而去,城內二人說着閒話,一面互相暗自打量,董娟娘想的是怪不得那劉彥章一心要擡她進門,果真是個風流俏麗的人,別說男子見了愛,我這女子見了也是喜歡得緊,又想官人怎麼放着這樣的人不要,偏要費心機去搶那毫不起眼的劉婦曹氏?果然男子的心眼不可琢磨,宋玉樓想的是,早知道這個董娟娘最是以夫爲天,只要李蓉喜歡,愛怎麼着就怎麼着,慣得家裡衆妾婢無形無忌,今日一見果然是個麪人。
宋玉樓跟着董娟娘兩人在一處園子前下了車,兩個頭戴方巾,身穿紫衫,腳下絲鞋淨襪的小廝立刻迎了上來,月娘低聲說了幾個字,便有人忙引着往後面去了,宋玉樓日常隨陪過宴,但還沒來過這樣的好園子,擡頭看了見上面寫着“方宅園子正店”,知道這是一間豪華的酒樓,打得卻不是酒樓的名號,而是如同私家園林一般,跟着一路走過去,但見廳院,廊廡掩映,排列小閣子,吊窗花竹,各垂簾幕,不聞酒令吵鬧之聲。
“宋娘子請寬坐。”進了一間廳閣,月娘忙道,宋玉樓收回目光,笑着謝過,看着董娟娘不動自不去坐。
董娟娘見了便一笑,這女子果然伶俐,這時門簾響動,披着紫羊絨鶴氅的李蓉邁步進來,笑道:“來晚了,讓宋娘子久等。”
宋玉樓忙施禮,董娟娘便帶着月娘告退而出,掩上門,李蓉一面除去衣服,露出家常穿的衣裳,席地而坐,一面請宋玉樓坐,宋玉樓謙讓一回便矮身坐下。
“恭喜大娘子,只怕過幾日就要插定了。”李蓉端起酒杯笑道,一面仰頭吃了。
宋玉樓只是把眼微擡,不敢正視李蓉,微微一笑道:“大人說笑了,劉家對我恩重如山,我怎能看着他們夫妻離心,玉樓已是個賤民,名聲再壞能壞到哪裡去?斷不能讓夫人毀了好名聲,我已尋了文安一親戚,過日就帶家母去了,今日也是來謝過大人擡舉之恩。”一行說,端起酒杯側身敬他,一口吃了。
李蓉哈哈一笑道:“如此,更要恭喜夫人。”
宋玉樓低頭抿嘴一笑,並不推辭夫人這個稱呼,知道大人取笑民婦了,思忖片刻,才道:“不知前日託大人所辦之事如何?”
李榮笑着吃了杯酒,從袖子裡拿出一紙文:“早就辦好了,一直沒機會給夫人拿來。”
宋玉樓聞言面上驚喜可見,起身上前接過,展開仔細看,見那文書寫的清楚,大名府宋氏一族正身良民,復官戶之身,頓時熱淚盈眶,倒身磕下頭去衝李蓉拜兩拜,李蓉受了她的禮笑道:“夫人家世淵博,如今地方上的宅邸都已歸還,我已託了在大名府的友人,爲夫人打掃妥當,夫人不比流轉投親,即刻回家去吧。”
宋玉樓坐正身子,端起酒杯,說道:“大人大恩,奴不言謝。”說着仰頭也一口吃了,她兩杯酒下肚,面上神色不變,李蓉拍手叫了聲好,自己也一口吃了,道:“人說宋娘子好酒量,今日一見果然如此,今日就不必吃了,待到劉大人上門迎親之時,再多吃一杯即可。”
宋玉樓含笑低頭致謝,擡眼看李蓉道:“那麼,奴家再次也恭祝大人心想事成。”一時又端杯酒吃了,李蓉笑道:“娘子好爽利的人,我有幾分羨劉大人好福氣了。”
宋玉樓掩嘴遲遲笑了,流波秋水看向李蓉,道:“端的是經年的情分,奴家也嘆跟大人無緣。”說的李蓉只是笑,便又道,“我家夫人,端的好脾氣,大人可要仔細些個。”
李蓉抿嘴一笑,道:“她的脾氣我再知道不過,說起你們女子的心思,只怕沒人比我明白,宋娘子,你的好日子已經到了手邊,且不可急躁行事,兵法雲欲將取之必先予之,宋娘子要緊記得步步爲退纔是步步爲進,你家大人到底是個小孩子心性,只能順着可別嗆着。”說到這裡將手裡的酒杯轉了轉,灑出幾滴來,細眼微挑。
宋玉樓起身一拜,笑道:“大人心安,這男人的心性,只怕也沒人比我玉樓更明白,大人肥鴨必然落堂,”說着擡眼一瞥,抿嘴道,“大人吃的時候千萬小心,莫傷了自己,這可不能怪到玉樓身上。“
李蓉哈哈一笑,將酒一飲而盡,拍手示意,在隔壁的董娟娘忙帶着月娘進來,宋玉樓謝過,三人如來時一般,款款而去,李蓉又吃了幾杯,臉上帶着春意,披衣而出,接過小廝牽過的馬,沿着汴河慢慢而去,因爲新節即到,空氣中彌散着香燭炮火的氣味,經過一搭棚茶肆,見那裡圍着許多人,正聽一個帶頭帕的燒茶婆子說話,那婆子說的吐沫四濺,露出一嘴的黃牙,“……聽曹氏這樣一說,劉氏即可就翻白眼昏了過去,那小官人最是孝順,急了揚手打了那曹氏,各位,咱們日常過日子,那個漢子不打婆娘,那曹氏鄉里人出身,生的腰圓粗壯,小官人雖是個男人,終是讀書人,一巴掌沒打着,反而被曹氏按在地上,下死勁的捶了兩拳,丫鬟們都拉不開,圍了一院子的人看,老婆子我跑得慢,都沒擠進去……“說的衆人又是鬨笑又是罵,李蓉拉馬聽到,忍不住笑出聲,搖頭暗道:打架還是不落下風,這性子果然好……好有味道。不消再聽催馬便走,卻見人羣外站着一身青衫衣,帶着暖耳的蘇錦南,正聽得入神,全然沒看到他,便跳下馬,繞了過去,伸手在他身上一拍,道:“你怎的還在京城?”
蘇錦南全身繃得緊,聽那茶婆正說道:“……那曹氏將小官人母子打出屋子,自己騎在炕上的櫃子上,嚷着要分財產搬出去,各位,咱們誰不知道小官人爲了整治那京外的於田,幾乎將整個傢俬都添了進去,連宴席都辦不起,只弄些咱們小家小戶都不愛吃的豬肉招待人,虧得是皇帝感懷他爲民盡心,各位在朝的大人們也敬佩他勤儉持家,一起奏上還讓皇帝封賞她家,那曹氏是貧家女子,還不是淨身進的劉家的門,如今卻要分劉家的傢俬,可見最毒婦人心啊……”衆人聽了議論紛紛,在位的多是小家小戶的漢子,最能的就是在家罵娘打妻,如今聽到有這樣兇悍的婆娘,就如同自己受辱一般,哪一個不是氣的直罵髒話,蘇錦南聽得雙手在底下緊握着,只握的青筋暴起,正要一嗓子吼散他們,卻冷不防被人一拍,帶着一腔怒氣轉過身去。
李蓉被他的樣子嚇了一跳,笑道:“姐夫,你這是怎麼了?怎的氣成這樣?”
蘇錦南見是他,隱下情緒,幾步走開,李蓉瞧出他的不對跟了上去,一行問道:“你不是前幾日就該回江寧了?怎麼還在這裡?”
蘇錦南只是嗯了聲,也不回答,心裡想到一事,問道:“如今李定大人可還是管着言事?”
李蓉不知他何意,便點點頭,“那小子不孝,被參了在集賢院校理,剛被撈出來,嘴上說話厲害,我看他遲早要被貶出去,姐夫與他舊相識,可是要去見見?”
蘇錦南點點頭,低聲道:“他劉彥章才新晉的官員,就如此寵妾滅妻,若無人管他成何道理,我知御史鄧大人與他交好,必不肯上本彈劾,但李大人卻是個耿直感言的……”其實蘇錦南更想說的是,李定乃是王安石的人,早看劉小虎不爽了,這也算是個機會,想李定必然不會放過,也算幫得了那個丫頭一把,這個丫頭啊,怎的這個性子,竟跟慧娘一般的心性,想到這裡不由嘆了口氣,壓不下那滿心的擔憂。
“大官人,倒是對劉家的事上心,”李蓉臉上漸漸隱了笑意,從袖子裡拿出把描金的扇,在身前一下一下的敲着,說道,“既然這麼着,我這就派人接全哥回來。”
蘇錦南被他說得一驚,擡眼看向李蓉,見他眼中藏着幾分寒意,似笑非笑的道:“三年了,你獨留全哥一個人在那吃人的地方過年,看來你是無心管着這個孩子,既然如此,我這就去告與你族裡,將全哥過於我們李家罷了。”說着將扇子刷拉打開,露出嘴邊一絲笑意,“這樣,也不佔着你的心,騰出地方去記着旁人吧。”
蘇錦南如同被冷水澆頭,從頭涼到了腳底,抖了半日的手,要待說話去無話可說,只能怔怔看着李蓉上馬而去,打汴河裡吹來的涼風夾雜着火炮味在他身前打個旋呼嘯而去,帶走了身上僅存的一絲熱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