敝街陋巷深處,早已聽不見人潮喧嚷。
她緊緊地盯着面前的青年,下意識的將眉微微一蹩,“你說的可是真的?”
“當然。”景翳答着,依舊面無表情。
緋嵐垂下眼來細細思索,卻覺得這想想也倒有憑據——錦衣衛來了日本,這肯定就是說大明已經準備反擊。理論上這個時候大明就已經派兵赴援了吧,那麼若是豐臣軍受到壓制,太閣秀吉不可能不將最後的兵馬傾巢而出。這樣一來——
殿下他,果然還是要出戰的啊。
“我聽張允修說,你是我們大明人?”景翳此時卻突然問道,異常突兀。
緋嵐點了點頭,數個世紀後的那片國度就算已經不叫現在這個名字,可她還是答道:“算得上是。”
景翳沒有問她他想要幫哪一方這樣的尷尬問題,只是輕輕頷首,問了一句:“雲緋嵐,你不想做些什麼嗎?”
她一驚,萬萬沒有想到他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做些什麼?她又能爲誰……做些什麼呢?“景大人,您這一趟來,又是做什麼的?”
他不着急回答,反倒是先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僅僅說了一個名字,“豐臣秀吉。”
太閣!太閣秀吉!
緋嵐不認爲身爲錦衣衛的景翳會來跟太閣和談,而以他的身手來看,潛伏到這裡,目標又是太閣——這分明就是打定了刺殺的計劃。
“這——”她啞然,這種近乎瘋狂的想法噎得她一句話都說不出,反倒是景翳則依舊面癱着一張臉,波瀾不驚。
“不必驚訝,我們打聽過關於這倭人國內的事情,這豐臣秀吉什麼所謂的太閣雖說是萬人之上,可是地方也各有政權,小國密集,他不過是最大的領主,也不能說是這倭國的皇帝。”他頓了頓,“所以。”
她聽了,也接着說下去,“所以,很多領主都像我家殿下一般是被迫出兵,出征*,不過是秀吉一人的意願,如果太閣倒了——那麼……聯軍羣龍無首自然土崩瓦解?”
景翳點了點頭。
擒賊先擒王。他說的沒錯,熱衷於侵略的不過是秀吉一行人,比較大的大名主一如德川家康,依舊將征討日本作爲目標,瞄準的是徵夷大將軍的位置,誰會心甘情願爲豐臣秀吉賣命?
雖不能肯定殺了豐臣秀吉就一定會退兵,但至少也能快些結束這場侵略。
她擡頭看了看景翳,思索了一陣,卻遲疑了很久,方纔開口道:“我知道你想讓我做什麼了。”
“不,是幫我做。”他糾正道。
她點了點頭,“沒有別的意思,我們的目的是一樣的,都是爲了平息這場戰火。而且還有一點我要說明白——謝謝你幫了阿初,我不想欠你的人情。”
“那我們走吧。”景翳點點頭,轉身走向小巷深處。
“等一下——我,我想去交代一下我走了的事情……”緋嵐抿了抿脣,“我不能一點消息都不留的就直接走了,會讓他們擔心的。”
“送信的事情我會叫人安排,你跟我走就是。”他回頭說了一句,擡手扣住她的手腕拉她前行。不容許她的叛離,緋嵐只是不捨似的朝身後看了看——
感覺上似乎有點像綁架呢!
而後,在夕子收到所謂的勒索信——不,應該是緋嵐親筆所寫的說明種種情況的書信後,更是下定決心是要下次和她一起出門的時候絕對要用繩子捆好了——出門一次走丟一次姑且不說,這一次更是被人家綁架了似的!
將信件交給愛姬過目後,正室夫人也只得爲難的嘆了口氣,說了句,“既然緋嵐在信中說明了去處,也說了不要我們告訴殿下——也是怕他在外擔心,那就……那就先不說了吧。”雖是這樣說着,可還是讓夕子和帶來的紅脛巾四處尋找她的下落。
而此時,就她們在京都四處尋找緋嵐的時候,她已經和錦衣衛一行,踏上了去往名護屋的旅程。
戰報接連的傳來,大明雖然已經出兵,可是情形依舊不容樂觀,總體來說依舊佔不到便宜。秀吉這樣的行動,也更有速戰速決的意味。
一路上快馬加鞭,卻在海峽耽擱了不少時日——這次倒不是有風暴,而是沒有船。一行人到達名護屋的時候,已經是十幾天之後的事情了。
景翳招來緋嵐幫忙的理由很簡單,並非看中了她那三腳貓的功夫,也不指望她區區一個女人能協助他們執行暗殺的計劃,他瞧中的是緋嵐的那一口講得流利的日語。雖然自己也有帶翻譯來,自己也學習過懂得一些交際,可畢竟容易被人識破。
緋嵐再怎麼說已經在這裡呆了三四個年頭,就算帶些北奧那邊的腔調,可總體上是聽不出她是大明人的。而緋嵐的工作,也就是每日打探消息,將信息彙總起來,瞭解秀吉的日常起居,才能知道該從何時何地下手。
雖然大軍已經開去*,就算屯兵也去了對馬島,可豐臣秀吉畢竟是太閣,身邊的守衛自然森嚴,而景翳帶來的人也並不多——機會只有一個,要麼成功摘得秀吉的首級,要麼……全軍覆沒。
後來在隨行的錦衣衛們口中不經意的聽起他們稱呼景翳——卻不再是副千戶,而成了“景副百戶”降級,果然是降了,而且還是連降兩級。
緋嵐之後又去找過他道歉,可景翳卻依舊不以爲然的面癱臉,僅僅道了句:“區區幾年罷了。”依舊是喜怒不形於色。
區區幾年——緋嵐此刻突然意識到,可能對於景翳來說,一切的時間不過是幾個數字,所愛的人不在了,自己的一生再長也不過是寥寥殘年。
何其可悲。
閒來無事,緋嵐也曾問過他,如果當初他的妹妹景芊毓沒有死,景翳是不是真的會娶。可景翳只是呆呆的看了她片刻,卻微微彎起嘴角。“她若願嫁,我定肯娶。”
他如此回答。
景翳看着緋嵐的眼神,永遠是那麼飄渺,似乎他真的能在她身上捕捉到他亡妹的殘影,緋嵐一開始很是不習慣,但後來也就並不那麼反感,反而近乎是默認了。
有時緋嵐覺得他可憐,也有過“就算給他個熱情地擁抱也好”的念頭,可最終也依舊是打消掉。人生則爲死,聚而爲散。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她似乎也能理解景翳對她那種竭力壓抑的情愫——總有一天是要分開的,不深交,只是爲了不受傷。
各方的的工作進展的都很順利,而就在一行人做好一切準備預計動手的前幾日,*戰場似乎迎來了異樣的轉機:
從大明而來的那位新的指揮官新任命的東征提督李如鬆率東征大軍兵臨平壤城下——平壤之戰大捷,後據《萬曆三大徵考》記載,平壤之戰“斬獲倭級一千五百有餘,燒死六千有餘,出城外落水淹死五千有餘”。明軍陣亡七百九十六人,傷一千四百九十二人。李如鬆憑此一戰,威名遠播明日朝三國。
勝者喜,敗者憂。
這一消息傳進了秀吉耳中,太閣自然是震怒異常,差一點就坐不住直接奔赴*。
緋嵐此時雖然也覺得這場仗打得實在是漂亮!可也暗暗有些擔心自己主公也在陣中——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沒有受傷。
吃了敗仗,這名護屋城中近日也格外混亂,人心惶惶不可終日。看起來可是沒有比這更好的機會了,景翳最後召集部衆將一切都說將明白,就等入夜後那最後一搏。
月淡星稀,緋嵐獨自一人坐在屋中,望着搖曳的燭火,心中依舊忐忑不安。那一行人,若是成了,那便最好。如果敗了——
緋嵐想到這裡,不由得也抓了衣角攥在手裡,細細思量——自己幫了他們那麼多,也算是仁至義盡,如果他們事敗被抓,那自己也要想好退路。不好渡船的話——九州!對了,統虎應該在——不對,統虎在出徵,那就算是統虎兄在出徵,立花山城中不是還有誾千代嘛!
這麼一想,似乎那“多個朋友多條路”的老話還真是不假。
雖然自己的退路是想好了,可還依舊是緊張得難以入睡。
而就在月上三更之時,拉門卻突然被拉開,爲首的則是一身夜行衣的景翳,身後跟着幾個人似乎身上帶傷。進了屋二話不說,撈起緋嵐奪門便跑。一手捂着她的嘴不許她說話,隨即輕功直上翻牆出城。
直到了城外,跨上準備好的馬匹,狂奔數裡他方纔似是鬆了口氣。
“怎麼了?事情成功了?還是出了什麼事??怎麼這麼慌?”緋嵐從未見過景翳如此奇怪的舉動。
“……人,不是我們殺的。”景翳的回答,讓緋嵐不由得一怔。“我們到的時候人已經死了。”
第二日,傳出太閣秀吉在九州名護屋遇刺身亡的消息。幾名穿着夜行衣的刺客被追來的侍從當場擊斃,並被懷疑是大明派來暗殺的細作。
而緋嵐去問之時,景翳卻依舊搖頭否認。
……到底是誰,搶先了一步,又算準了時機去陷害給錦衣衛?
雖然暗殺的目的達成了,可這一切卻成了無頭懸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