遮天蔽日的漫漫黃沙捲起一幅悽美的大漠落日圖，人困馬乏、滿身疲憊，司馬川終於暫停了他孤獨的腳程。
掐算一下時日，從龜茲鎮出來已過月餘，自龜茲沿天山南麓一路西來，如今都快走到俱戰提城下了，一路上竟沒有發現安西軍或是健羽衛的絲毫行蹤，這讓司馬川心裡頗有些困惑——幾萬人的大軍究竟去哪了？怎麼可能一絲一毫的痕跡都不留下？雖說西域地界之大浩如煙海，可就算是一顆石頭，仍水裡也該有個響動吧。莫非……自己走錯了路？
取出早已打開無數次的羊皮地圖，司馬川再次陷入沉思之中。若楊青或郭晞此刻見到此張地圖，一定會驚訝的跳起來——這可比從兵部領出來的安西都護府地形圖要詳盡仔細得多啊！
司馬川眼睛盯着自己走過的路線，腦海中飛快盤算着。駐守焉耆和龜茲的主力動了，方向是疏勒鎮，而疏勒是鎮守天山南線的重鎮，從疏勒出發征戰，無外乎兩條路，一是西進，越過葛羅嶺後直面西域諸國；二是南下，翻越崑崙山，威脅大小勃律甚至吐蕃。可最近南邊還算太平啊……大食人肯定是從西邊來的，安西軍怎麼可能不西進迎敵呢？難不成，還有第三條路？
司馬川眯起雙眼，雖然仍盯了地圖在看，可心思已一點點從地圖外蔓延開去。略顯陳舊的羊皮地圖上，被額外用紅點標註出來的、大唐苦心經營近百年的安西四鎮五座城市，在司馬川略有些渙散的眼神中反而更加突出，焉耆、龜茲、疏勒從東到西一字排開，幾乎橫亙在一條直線上，而碎葉與于闐一北一南，這五座城市恰好組成了一支巨大的箭頭、向西的箭頭！
司馬川心神微微一驚，倏地將目光盯在了碎葉！
目光西移，地圖上僅有兩指寬度的距離，怛羅斯赫然在列，稍停片刻後，司馬川繼續移動眼神，白水城以南，就是石國的拓折城，再往南，就是自己所在的俱戰提了。
莫非，真正的戰場，是在北線？
如果真是這樣，決戰地會選在哪呢？司馬川閉上眼睛，心神如電。
此戰中的任何一方，都是經驗豐富的當世名將，一定不肯讓己方成爲無根之萍。碎葉至今仍是處在大唐的牢牢掌握之中，如果戰場在北線，高仙芝絕對會將碎葉作爲自己的依託後再謀前出。如此一來，怛羅斯倒不失爲一塊極佳的墊腳石……那麼，大食那邊的齊雅德又會如何選擇？真要在怛羅斯進行決戰，哪裡又會是大食人的補給老巢呢？
雙目如電光火石般的開合之間，司馬川看見了地圖上那個並不起眼的名字——木鹿州。
木鹿州中，阿布·***獨自佇立在城牆之上，望着天邊一輪殘陽默默不語。
冒險啊！實在是太冒險了。
周邊的西域諸國其實並未完全臣服於大食人的圓月彎刀和神駿鐵蹄之下，一如母國半島上撲朔迷離的現狀。兵荒馬亂的時代，所有人都信奉實力第一，強大的武力纔是征服異域唯一的保障。可齊雅德已帶走了他幾乎所有的精銳——整整四萬的呼羅珊騎兵！
有消息說，齊雅德已在怛羅斯與大唐的安西軍交上手了，可戰況並不像是齊雅德臨行前向自己陳述的那般順利，誘敵深入的計謀很可能被識破了，原本以爲怛羅斯只是阻礙安西軍兵敗回撤的一條退路，豈料如今竟成了膠着不下的決戰場，別說齊雅德事前沒有預料到，就是阿布本人也根本沒做這個打算。齊雅德此番只怕是真的有些吃不住了，竟然要求自己前移至薩姆韃督戰，這可是從來沒有發生過的事……
高仙芝……這個漢人的名字讓阿布頭疼起來。
看着城牆下忙忙碌碌的安國士兵和熙熙攘攘的運送糧草的小車不時糾結在一起，阿布的眉頭皺得更深了——他並不害怕與安西軍兵戎相見，骨子裡渴望冒險而帶來豐碩戰果的刺激才讓他坐穩了呼羅珊總督的寶座，可他根本就不喜歡打現在這種被動的仗！
原先的設想是引誘安西軍於折拓城下圍殲掉，這樣選擇木鹿州、薩姆韃、東曹爲三級補給地的配置是十分穩妥的，調配起來也就各自五天的功夫，可現在……怛羅斯啊，從東曹到怛羅斯的糧草，再快也至少需要十五天！怛羅斯那邊加上各國盟軍可有十多萬張嘴，還不算馬匹！更別說從木鹿州出發了……
“總督大人，”一名親兵悄然出現在阿布身後躬身行禮，“齊雅德將軍的密報！”
阿布眼睛一亮：“快拿來！”
已約定葛邏祿部臨陣倒戈？！
這是要真的決戰了！成敗，在此一舉！既然如此，也就不思量了，再多的謀劃，還是要在刀鋒中釐定結果！
“希姆萊！”
後勤總管希姆萊戰戰兢兢的小跑上前，生怕總督大人又要發脾氣：“屬下……在。”
“傳我軍令：三級補給地提前，以拓折城、白水城、怛羅斯作五、三、二配比，即刻去辦！你的軍帳，就設在拓折城中吧！”
“是！”希姆萊心頭一鬆，明白總督大人這是要全力支持齊雅德將軍的作戰部署了，自己前去拓折城督辦糧草，也許不用再像老鷹爪下的兔子一般活得心驚膽戰了？
爲了確定此刻的心情能一直持續下去，希姆萊猶豫了兩下，還是麻着膽子小心翼翼的追問了一句：
“總督大人，齊雅德將軍希望您也能移師拓折城督戰，您看……您的帥帳是否也……？”
“我？”阿布神秘的笑笑，輕輕搖了搖頭。此刻他已作出決定，心中巨石落地，情緒也輕快了起來。“我就在這木鹿州中，哪也不去。齊雅德跟隨我多年，早就能獨當一面了。我若是離他近了，少不得讓他礙手礙腳。告訴齊雅德，此戰我再不過問，只等他勝利班師薩姆韃，我再親自給他接風洗塵！”
“是！”希姆萊也是心中好一陣鬆快，馬上就要下城，卻聽得阿布總督笑哈哈的又加了一句：
“還有，跟齊雅德說，咱們呼羅珊自己的精銳，可要愛惜點用啊，哈哈哈！”
司馬川擰身下馬，小心讓開道路，方便身後長長的車隊進入城門。而他的身邊，早已聚集了十多個因爲同樣原因等候的胡民，正對着熱鬧非凡的城門口小聲議論着。
得益於自己的語言天賦和這些年來走南闖北的經歷，司馬川居然勉強能夠聽出身後一幫人說的大概意思。他這邊凝神聆聽，卻並不害怕周邊的人看出自己有什麼不妥。此刻的司馬川，即便是再親再熟悉的人在跟前，也絕對不會認出他來。一條長長的頭巾包住了半個腦袋，露出一雙眼眶深陷的淡藍色眼珠，高挺的鷹鉤鼻下倒是生了一道俏皮的翹尾須，身上髒兮兮的長袍像是幾年沒洗過，腳上蹬的尖頭靴已破了三五個小洞，活脫脫一個風餐露宿了大半個月的送信小夥。
原來是來自周邊各國的糧草，聽說什麼“阿布·***總督大人”已下令周邊各國的糧草都已改運到薩姆韃城了，按身後消息靈通人士的意思，待會還會有來自木鹿州的大批糧草輜重，若不趁了兩下的空當處趕緊進城，一旦入了夜可就只能在城外宿營了，如今薩姆韃可實施宵禁。
畢竟口音有異，何況城門口還有大食人的兵士在巡邏，司馬川打消了打聽這所謂的總督是否也住在城中的念頭，慢慢跟在車隊後邊，牽着馬尾隨而入。他心裡知道，自己總算來對地方了——與其空着雙手急匆匆的找到公子，還不如先看看敵人後方究竟是怎麼一番運作吧。說不定，能打探出什麼有價值的情報呢。先好好梳洗一番，睡個飽覺，養足精神好辦事！
沒用半天功夫，司馬川終於對當前形勢摸了個**不離十。公子必定離主戰場怛羅斯不遠，安西軍此次幾乎傾巢而出，加上拔汗那、葛邏祿的盟軍，兵力應接近四萬，再加上精銳無比的健羽衛，戰力不可謂不強悍……可公子是否知道大食聯軍的實力？據打聽觀察所得，薩姆韃如今只是負責大食聯軍補給的一箇中轉站而已，可城中所藏軍糧器械足可支撐上十萬人盈月所需！而且，各種補給還在源源不斷的集中過來，而且，據說這還只是他們一小半的補給，更多的補給還在加速往拓折城、白水城等地運送……
司馬川開始真正爲楊青、爲安西軍、爲大唐擔憂起來。
以大唐舉世無雙、無可匹敵的影響力而言，自建國以來，短短三十年便站穩了腳跟，自此在對外戰爭中從未嘗試過真正意義上的敗績。如今的大唐帝國，承受得起這樣一場失利麼？
腦海中閃過楊青堅定的神情，司馬川隨即釋然——不管結局如何，自己總要努努力的。
是夜，將將趕在宵禁閉門之前，一騎快馬從薩姆韃城北門疾馳而出，沒入茫茫大漠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