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唐瑋的聲音剛剛落下,不顧唐坤的反對堅決要上樓的時候,尤夫子淡淡的聲音從樓上傳了下來。
緊接着,木質的樓梯上傳來尤夫子不疾不徐的腳步聲。
“尤夫子,對不起。學生只是偶爾聽說夫子在這裡清修,所以帶犬子過來拜訪先生,並不是有意打擾先生清淨…”
唐瑋聽到“不相干”那三個字臉漲得通紅。
不過他到底年紀大了,又當了好幾年的掌櫃,見識了各種各樣難纏的人。他很快就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向着已經走下樓梯的尤夫子誠懇的道歉。
他到底讀過幾年書,身上雖然沒有功名,但是也有童生的資格。所以,他倒是可以理直氣壯的在尤夫子面前自稱“學生”。
“學生唐鬆唐楓唐鈺見過先生。”
看到果然是尤夫子,唐鬆唐楓唐鈺三個趕緊恭恭敬敬的上前行禮。
尤夫子在團山書院是一個特別的存在,他地位超然卻只按自己的興趣偶爾上幾節課。而且,他上課講的多半是書畫方面的課。
他不像別的夫子都有自己的學生。
但是,所有的學生都削尖了腦袋想成爲他的學生。
唐鬆唐楓唐鈺三個自然也聽過他的課。只是,他們三個在書畫方面並不出色,尤夫子雖然看到他們有些面熟,對他們三個卻沒有什麼深刻的印象。
“是你們啊。好了,大過年的咱們也不講究這些虛禮。大橋和小杰還在上面唸書,如果你們沒事的話那就散了吧。不要在這裡大聲喧譁影響他們兩個唸書。”
看到他們三個面善,尤夫子的神情倒是好看了不少,不過說話卻還是那麼不客氣。
既然是他沒有印象的幾個學生,肯定屬於資質平平的那種,不值得他浪費多餘的口舌。
“是,先生。不過,大橋和小杰是我堂弟,等他們休息的時候我們再來找他們玩可以嗎?”
看着尤夫子對他們幾個不假以顏色,但是對唐橋唐傑兩個對親熱有加的樣子,唐鬆心裡雖然很不服氣,但是卻不敢在尤夫子面前露出任何的端倪。
他知道自己資質不是太好。
但是他卻不相信自己的資質還比不上唐橋和唐傑兩個剛剛學會認字的孩子。
“既然你們是堂兄弟,在不耽誤學業的前提下當然可以一起玩。不過,他們兩個現在正在鞏固我剛剛給他們兩個講解的知識,所以你們最好還是吃過夜飯之後再過來找他們兩個玩。”
尤夫子看了他們幾個一眼,說了這麼一句,然後看了唐慄兒一眼。
唐慄兒知道尤夫子這是不耐煩跟唐瑋他們幾個糾纏了,立刻認命的從背起畫架,帶上畫筆,準備陪尤夫子出門採風作畫。
“先生這是要出門作畫嗎?要不這畫具還是學生幫先生拿吧?板栗妹妹到底還是太小了…”
唐楓倒是乖覺,一看尤夫子和唐慄兒的架勢便知道尤夫子要出門採風作畫,趕緊殷勤的上前想要幫唐慄兒背畫架。
唐慄兒卻沒有理會唐楓,只是望着尤夫子。
這個畫架確實有點重,如果尤夫子願意的話,她倒是沒有意見。
“你是堂哥,關心堂妹倒是沒什麼。不過,這是板栗丫頭答應付給我的報酬,所以…”
所以可不是我不通人情…
唐慄兒哪裡不明白尤夫子的意思,認命的背起畫架率先往南山那邊方向走去。
尤夫子前幾天嘴饞,硬是要陪着唐慄兒到南山那邊去打獵。結果他看到那邊的景緻卻挪不開腿,說是想要在這段時間畫一幅《冬日曠野圖》。
“板栗丫頭,別走這麼快。先生我老了,要小心摔跤,知道嗎?”
看着唐慄兒揹着重重的畫具還走得那麼快,尤夫子有些好笑。
他知道這丫頭肯定生氣了,不過他倒是很高興。
別的人家家裡喲讀書人都是死命的巴結他,這丫頭倒好,雖然也一口答應了他的要求,但是行事有度。這麼多天來也一直保持着良好的心態。
“好,先生你在前面走,看到好的景色我就幫你把畫架支起來。”
唐慄兒走了幾步,被大山的風一吹,她感覺身上有點冷,腦袋卻清醒了很多。
尤夫子這樣做並沒有錯,她背畫架雖然有點重但是並不是背不起。但是如果今天讓唐楓來背這個畫架的話,只怕不止尤夫子,就是他們一家從此也不得安寧。
要知道,讓尤夫子多教三個人可不是多教三個人這麼簡單。他肯定是看出來了,唐鬆和唐楓的資質不行,就算是在秋闈之前給他們補課也不可能考得上好名次。
他們考不上好名次不要緊,但是卻弱了尤夫子的名頭。以後,人家提起尤夫子不會說他們三個讀書不行,反而會說原來尤夫子也不過如此。
對於愛惜名聲愛惜自己羽毛的尤夫子來說,這種結局簡直比要他的命更加難受。
當學生的想要找一個好的先生情有可原。
但是好的先生想要得到一個天資出衆,才華橫溢的學生卻是更加難上加難。
“丫頭,你不生氣了?”
看着唐慄兒停下腳步,讓他走前頭,他不由得好奇的問道。
這丫頭的脾氣倒是來得快去的也快。
“先生,我生什麼氣?你這是在教導他們三個不要好高騖遠。再說,如果先生教導他們幾天,但是他們在秋闈中又沒有取得好名次的話,不是弱了先生的名頭。”
唐慄兒現在心裡已經想通了,自然不會再無理取鬧。
“丫頭,那你知道我爲什麼有興趣指點大橋和小杰他們功課?要知道,他們的資質也不是太好。至少,他們連小毅的一半都趕不上…”
尤夫子沒想到唐慄兒一個不過八歲的女娃子想問題卻想的這麼通透,不由得起了考量的心思。
“大橋哥和小杰的情況和唐鬆唐楓的情況可不一樣。大橋哥和小杰現在還剛啓蒙,他們想要下場考試至少是好幾年之後,到時候,如果他們成績好的話,這段經歷就只會錦上添花。如果他們成績不好的話,這個話題肯定就不會再有人提起。但是,唐鬆和唐楓他們可不一樣,他們今年九月就要參加秋闈,到時候萬一他們的成績太差的話,先生你也要被連累的臉上無關。先生,你說我說的對不對?”
唐慄兒癟了癟嘴,很是輕鬆的開口。
這有什麼不好理解的。
“還是丫頭你想得透徹啊。你的那個大伯就覺得這世上好像就他一個聰明人似的…”
尤夫子實在沒有想到,唐慄兒居然心裡想得這麼清楚明白。可惜唐瑋那麼大一個人,腦袋裡裝的還是一團豆腐,考慮問題還沒有一個孩子想得那麼全面。
“先生,他不是沒有想到這樣會讓先生爲難。只是可憐天下父母心。他大概是覺得先生肯定有化腐朽爲神奇的力量,所以纔不顧一切想求上先生…”
唐慄兒可不習慣在背後說人壞話。
即使她心裡也覺得唐瑋不過是徹頭徹尾的僞君子。
“丫頭啊,我聽舒文說,你畫畫畫得挺好的。要不,你現在畫幅畫讓我瞧瞧…”
尤夫子不否定,他現在終於對唐慄兒有了些許的興趣。
“先生,我畫的畫沒有其他的特點,就是特別寫實。如果你想看的話,我倒是可以畫幅畫給你看看。”
唐慄兒此時也有些無聊。
當然,她也不否認,看到尤夫子這麼齊全的畫具和顏料,她的確有些手癢。
“寫實?好,看多了那些抽象的,我倒要欣賞欣賞所謂的寫實究竟能夠寫實到哪種地步?”
聽唐慄兒這麼一說,尤夫子的興趣不由得更濃。
唐慄兒倒也沒有扭捏,她選了一個背風卻又空曠的地方,然後將畫架放下,在所有的畫筆裡挑挑選選,然後選了一支她用的比較習慣的畫筆,刷刷的畫了起來。
她小時候學得是簡筆畫,因爲她最喜歡畫的是人物畫,所以當時學得挺用功的。
既然要畫畫,她肯定要畫自己最擅長的人物畫。
人物畫力求讓人物個性刻畫得逼真傳神,氣韻生動,形神兼備。其傳神之法,常把對人物性格的表現,寓於環境,氣氛,身段和動態的渲染之中。
唐慄兒的人物畫其實畫得並不是很好。
只是她這幾天對尤夫子的認識算得上十分深刻,她看到過上課的時候專心致志講課的尤夫子,也看到過出了書房之後放蕩不羈的尤夫子,更看到過剛剛對唐瑋等人不假以顏色的尤夫子。
所以,她雖然畫的是在書房中認真教學的尤夫子,但是她卻將隱藏在認真教學的面目之下的狂狷和不羈畫得十分傳神。
以至於尤夫子在第一眼看到畫像的時候居然產生一種照鏡子的錯覺。
“板…板栗,你…你這畫…畫的人是…是我?”
饒是尤夫子也經歷過不少大風大浪,但是他怎麼也沒有想到,唐慄兒一個從來沒有進過學堂,讀過書的小女娃子,居然能夠將他畫的這麼傳神。
大概大凡是看了這張圖的人都能認得出來這畫上面畫的人就是他。
“畫的不像嗎?可是我自己覺得畫的還挺像的…”
看到尤夫子臉上一副震驚到不敢置信的表情,唐慄兒有些不好意思的覺得她的這種水平尤夫子肯定看不上。
“不是挺像的,而是實在太像了。如果不是筆力尚且稚嫩,而又是我親眼目睹看着你畫的,要不我真不敢相信這畫是你這個年紀的人畫出來的…”
尤夫子的一雙眼睛黏在畫上實在惹不得挪開。
也不知是不是因爲畫的人是他自己,所以他覺得這畫很是親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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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頭啊,這幅畫你就送給我好不好?你放心,我也不白要你的,等回去鎮上,我把我的藏畫讓你任選一副好不好?”
尤夫子實在喜歡這幅畫,所以毫不猶豫的開口。
要知道,能夠讓他收藏的畫肯定是名家所畫。更重要的是,肯定價值不菲。
“先生,你就是不說這畫我也肯定要送你的。既然是藏畫,肯定是先生你的心愛之物。君子不奪人所好我還是知道的。”
唐慄兒卻沒有被尤夫子那價值不菲的藏畫所迷惑。
她很清楚自己的畫肯定不能和那些名家所畫的傳世之作相提並論。
“丫頭,我不送那些名家的畫作給你。你這畫既然是你親手所畫。我也送一副我親手所畫的畫給你就得了。莫非,你是嫌棄我畫的畫沒有你畫得那麼好?”
對於唐慄兒不貪婪不眼皮子淺的心性尤夫子還是挺喜歡的。要不然也不會這麼說。要知道,他自己也是當今畫壇舉足輕重的人物。
“可是,先生,我聽小毅說,你的畫也相當的價值不菲。”
唐慄兒有些猶豫的開口。
她又不是那種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大家閨秀,她早在縣城的時候就知道尤夫子的畫不僅價格不菲,而且還有市無價…
“什麼價值不菲,有市無價?不過是後來我所畫的畫全都被我自己藏了起來,不再流傳出去纔有這樣的說法。你看看我,現在孑身一人,要那麼多銀子做什麼?而且我真心的覺得,人這一輩子,只要不愁吃不愁吃就成了…”
尤夫子說這話的時候,聲音裡有種說不出的蕭索之意。
“好,先生既然這麼說了,那我肯定要選一副我最喜歡的掛到咱們家書房。我相信,有了先生你的畫,一定可以讓我們家書房蓬蓽生輝…”
唐慄兒看到尤夫子的身上不自然的縈繞着一種說不出的孤獨寂寥之意,不由得趕緊混插打科起來。
“好,那咱們就這樣說定了。好了,咱們出來也有一陣子了,先回去吧。你回去整點好菜,老夫今晚要一醉方休…”
尤夫子知道自己這樣讓唐慄兒擔心了。所以也沒有了動手作畫的興趣。他說完這句話,率先掉頭往唐慄兒家的方向走去。
看着尤夫子直接走人,唐慄兒只得再次苦逼的背起畫架,收拾好東西,然後一步一步艱難的回家。
“板栗妹妹,剛剛先生畫了什麼?爲什麼先生的心情看起來很不好的樣子?”
唐慄兒纔剛走進自家的曬穀坪,就看到唐鬆唐楓兄弟兩個一窩蜂的跑過來,焦急而滿臉擔心的神情看着她。
“先生剛剛回來的時候明明還挺高興的?怎麼會突然不高興了?難道他是因爲看到你們兩個才…才突然不高興的…”
既然知道尤夫子的無心指導他們讀書,唐慄兒自然不會給他們好臉色。
再說,就衝他們兩個一點眼力勁都沒有,她也不準備幫他們在尤夫子面前說什麼好話。
明明看到她一個小女娃子揹着這麼大一個畫架很是辛苦,他們偏偏還要纏着她說話。
當然,纏着她說話也就罷了,但是他們兩個卻能對她身上的大畫架和滿臉的疲憊不堪熟視無睹,她又如何要對他們兩個無話不說彬彬有禮…
“板栗,你怎麼可以這樣說話?先生那麼德高望重的一個人,怎麼會因爲看到我們兩個而生氣了…”
聽到唐慄兒這麼說,一點面子都不給他們,唐鬆的臉色立刻變得相當難看起來。
他是真的惱怒了,如果真的證實了唐慄兒的這句話的話,那他們兩個哪裡還有可能得到尤夫子的指導。
“就是,板栗。我們好歹也是先生的學生,先生怎麼會因爲看到我們兩個而不高興?肯定是你得罪了先生,所以先生才連帶不喜歡我們兄弟兩個。不行,我現在就要去和先生說清楚,絕對不能讓先生誤會了我們…”
唐楓也是滿臉不安而緊張的開口。
“找先生說清楚什麼?說清楚咱們家早就被伍奶趕出了老唐家,其實咱們家和你們一點關係都沒有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