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堂叔?”
曾元化趴在地上仍舊一動不動,江寧心頭驀然升起一股不詳的預感,這種預感在曾子明將曾元化翻過來之後,到達了頂峰。
曾子明不防摸到了一手溫熱的液體,帶着濃厚的血腥味,他顫顫地舉起手掌,藉着微弱的天光湊到眼前一看,大叫一聲,登時整個人跌坐在地,嚇得屁滾尿流,手腳並用地往後爬去,魂不附體,口中語無倫次地叫道:“血!有血!死人了!”
他一邊大聲叫嚷着,一邊渾身直哆嗦地想要爬起來,奈何腿都嚇軟了,爬了幾次才成功站起來,頭也不回地跑了。
曾元化的身下,一灘鮮紅的血緩緩蔓延開來,蜿蜒地爬行在青石路面上,他腹部的衣裳已經被鮮血染成黑紅的顏色,正中插着那把匕首,面孔扭曲,眼睛猶自大大地瞪着,表情是極度的震驚,這或許是他生命中最後一個感受,自此便永遠地定格在了那一瞬間。
圍觀衆人頓時騷動起來,竊竊私語着,他們既想過來查看,又擔心因此惹上不必要的麻煩,故而就在不遠處站着,揣着心中的獵奇與激動,朝這邊探頭探腦地張望着,本以爲是一場尋常的衝突,沒想到竟然死了人,這可是一件大事。
江寧心中一沉,他正欲上前,韓致遠卻阻止了他,搖了搖頭,自己走過去看了看,伸手試探曾元化的鼻息,爾後纔回來低聲道:“沒氣了。”
李躍伸着脖子看了一會,小聲嘀咕着罵道:“活該,這下遭報應了吧?”
江寧微微皺着眉,轉頭望向那些圍觀的人羣,從中看到幾張略微熟識的面孔,有布行的掌櫃與夥計,還有鄰近雜貨行的掌櫃,他略一思索,便走上前去,衆人見了,都不由自主地退開一步,似乎想與他拉開距離。
江寧見狀,遂停住腳步,不再上前,只是衝他們拱手團團一揖,誠懇道:“各位受驚了,方纔的情形想來各位也看得清楚,那曾掌櫃是被曾記的管事推倒的,與我們並無多大的干係,若是官府着人來問話調查,不知各位可否幫我們做個見證?”
衆人皆是沉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時間竟無人答話,江寧抿了抿脣,看向布行老闆:“劉掌櫃?”
劉掌櫃爲人素來是個軟和的性子,他見江寧目光誠懇,神色微微露出些許希冀來,心中一軟,便點頭道:“這個自然。”
江寧微微一笑,道了聲謝,又轉向雜貨行的掌櫃:“楊掌櫃?”
楊掌櫃乾咳了一聲,又看了看周圍衆人,點點頭:“可以。”
江寧笑着又衝衆人作了一揖,感激地道:“那麼江某就先行多謝各位了。”
衆人忙道不用,天色也黑下來了,既然熱鬧已經看完,便三三兩兩地散去。
興許是曾子明跑了以後直接報了官,所以官府的衙差來得很快,他們查看了現場之後,又向江寧等人問了幾句話,三人也都一一如實作答了,衙差之後便着人將曾元化的屍身收殮,帶回去準備讓仵作驗看。
這件因意外而發生的慘案,看似風平浪靜地就要這麼過去了。
與此同時,曾家大宅裡,曾和安正坐在書房看賬,看到一半,忽然聽到外面傳來喧譁之聲,他皺了眉,對一旁候着的小廝道:“去看看怎麼回事。”
小廝領命去了,不到半柱香的功夫便回來,回道:“是曾管事有事求見。”
曾和安頭也不擡:“曾管事?哪個曾管事?”
小廝支吾一聲,才小心道:“是曾子明,他說,曾元化死了……”
曾和安彷彿是沒聽清楚一般,擡起頭來,問道:“你說誰死了?”
小廝重複了一遍:“是曾元化,以前的曾掌櫃。”
曾和安翻賬本的手頓住,他深吸了一口氣,沉吟片刻,放下賬本,衝小廝擺了擺手:“讓他進來。”
小廝領命去了,過了一會,他進來的時候,身後跟着曾子明,曾和安打量了他一會,微微皺眉:“你是元化的侄子?”
曾子明垂着頭,連忙應是,曾和安問道:“你說他死了?怎麼死的?”
他的語氣極其平靜,彷彿是聽到了一個無關緊要的消息一般,透着一股子漠不關心,曾子明打了個哆嗦,低聲回道:“是、是被人殺死的。”
曾和安一手撐在桌案上,合上賬本,這才擡頭看過來,語氣漫不經心:“被誰?”
曾子明用力嚥了咽口水,只是一味地低着頭,不敢直視曾和安那雙深沉的眼睛,他輕微地乾咳了一聲,道:“被一個外鄉人,就是當日與我們搶茶葉的那一個……”
他的尾音消失在房間內的沉默中,額上冷汗直冒,曾和安也不說話,端起一旁的茶杯喝了一口茶,這才慢慢地嗯了一聲,道:“同一個地方栽兩回,我當初還真是高看他了。”
他說了這句話之後,便不再出聲,也不表態,曾子明心中大急,如同翻滾着滿滿一鍋沸騰的岩漿,煎熬難捱,沒有誰比他更清楚,當時是他踹了曾元化那一腳,才導致他被誤刺的,若是曾和安不肯出手,只怕到時候官府一調查,要進牢獄的人就是他了!
想到這裡,他心中頓時如萬馬踩踏而過,急慌慌的,鍋上螞蟻一般,卻又不敢吱聲,只是低着頭,額上冷汗直冒。
屋子裡靜了好半天,曾和安這才道:“你還站着做什麼?報官了嗎?”
曾子明聲如蚊吶:“我、我一慌,就報、報了……”他心中藏私,報官的時候並沒有說清楚人是誰殺的,只想着或許能賴上江寧兩人。
聞言,曾和安驀地嗤笑一聲,放下茶杯:“不愧是叔侄倆,這腦子長得都是一個樣,你先報了官,眼下才想起來找我,先機都被人佔盡了,我看你眼下不如回去收拾收拾,安排一下身後事,說不定還來得及。”
聽到這裡,曾子明立刻就明白自己那點小把戲已經被看穿了,他什麼顧不得了,頓時撲通跪下,一邊磕頭一邊大哭道:“曾老爺,求您看在小的爲曾記做了這麼多年事情的份上,救小的一回吧!小的日後一定爲您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啊!”
他說着,便砰砰砰嗑起頭來,力道極大,沒一會兒,額頭上便滿是血印子了。
曾和安看了一會,才揮了揮手,道:“那兩個外鄉人,叫什麼名字?哪裡的人?”敢在曾記口中搶食,倒也有幾分膽色,若是放在他年輕的時候,說不定還會賞識招徠一番,但是如今的他,已經不需要了。
聽他發問,曾子明頓時如聽見救命福音一般擡起頭來,滿眼希冀地道:“一個叫江寧,一個叫韓致遠,具體哪裡人士不太清楚,只知道是去年他們隨着沈家的商隊,從北方來的。”
“北方……”曾和安沉吟片刻,似乎想到了什麼,擺手道:“此事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見他應下此事,曾子明大喜過望,擦了一把臉,連連道謝,爬起來就走,正要出門,身後傳來曾和安陰沉的聲音:“滾回去之後,閉緊你的嘴巴,什麼都不要說,若是搞砸了,你就先給自己燒一炷香等着吧。”
曾子明打了個哆嗦,連忙諾諾應是,出了門,才發現自己幾乎要邁不動步子了。
這一夜看似平靜地過去了,第二日清早,江寧便聽見院門被人哐哐砸響了,他停住手中捧水洗臉的動作,側耳認真地聽了片刻,那門被砸得更厲害了,幾乎整個門板都在搖晃。
江寧頓了一會,平靜地洗完臉,直起身來,正準備去開門,韓致遠披着衣服從屋裡出來,阻止道:“我去。”
江寧一笑:“開個門而已,你先把衣服穿好。”
韓致遠低頭看了看,立刻草草將衣服披好,幾步上前抓住江寧,硬生生把他推回屋子,靠在牆上,盯着他的眼睛,強勢道:“我去開,你在這兒待着。”
江寧不理他,韓致遠捏着他的下巴,直直看進他的眼裡,低聲道:“再不聽話,老爺就要家暴了,老爺揍起人來連自己都怕。”
江寧看着他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忍不住笑出聲來。
韓致遠安慰似的摸了摸他的頭髮,抓住他低頭又狠狠親了一口,這才道:“在家等着,我一會就回來。”
江寧擡頭,微微笑着:“你若是不回來的話,我就去沈家了。”
聞言,韓致遠立刻整個人都炸起來了,作兇惡狀:“你要是敢去找沈玄清那個基佬!我就打斷你的腿!”
他說着,又摸了摸江寧的臉,哼了一聲,將屋門帶上,一邊扣着釦子,一邊往院子裡去了。
江寧仰頭靠在牆壁上,聽着那熟悉的腳步聲漸行漸遠,院門吱呀一聲開了,傳來幾句對話的聲音,最後,是韓致遠刻意提高的音調:“幾位差爺麻煩等會,容我給我媳婦把門關上。”
隨後,便是院門關上的吱呀聲音,像一聲長長的無奈的嘆息,砸落在地,院子又恢復了以往清晨的安靜。
江寧一隻手遮住眼睛,心底的無力頓時如深海中的氣泡一般,冉冉爬上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