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凌晨薄霧加炊煙加河上水汽中,張行聞得崔肅臣折回後,當時確實有些吃驚,但見到本人後,卻只是尋常顏色,而且言語乾脆。“有什麼軍情要彙報嗎?”
“有。”崔二郎也沒有多餘廢話,而是徑直將自己所知軍情簡要彙報上。“我叔祖崔儻確係是宗師高手,且與白橫秋有舊,已經決定攜清河崔氏與史懷名一起謀叛,此時應已合計取下武城;此外,將有東都兵馬從下游渡河往郡治清河而去,或許與武城聯軍;武城守軍被屬下帶到歷亭城,聞得竇大頭領與十四營兵馬就停在平原、清河交界,便直接回來了。”
張行認真聽完,依然波瀾不驚:“我都知道了,大戰在即,肅臣速速去休息,然後起來整理文書,若屆時無文書,就直接披甲參戰。”
崔二郎看了眼周圍情形,立即拱手而走。
崔二十六郎跟上,轉過彎去,不顧周邊還有士卒,忍不住在朦朧的夜色中上前來問:“分管這般艱辛過來,而且絕對稱得上是仁至義盡、忠心耿耿,首席只兩句話打發了?”
崔二郎回頭看了看這位族弟兼下屬,無語至極:“馬上要打仗了,黜龍幫的存亡,整個河北的歸屬,最差也是這些幫內精華的生死就在眼前,若此時首席還要拉着我噓寒問暖,感激涕零個半個時辰,這仗怕是一點勝算也無了……你只安心隨我,先去休息,然後或做文書,或披甲作戰,其餘不要摻和。”
崔二十六郎討了個沒趣,再加上昨日事多少讓他心中存了凜然之態,便直接閉嘴。
另一邊,張行身側,當然也有懂王。
徐世英目送崔肅臣離開,轉而看向張行:“首席,人家崔二郎摒棄家族,在這個情境下回到此處,堪稱忠心耿耿,義薄雲天,便是戰事在即,便是有一二間諜的可能,那也該稍作安慰吧?”
張行看了看徐世英,面色還是不變:“間諜不間諜且兩說,關鍵是咱們跟崔二郎之間自有說法,人家是心存大志,帶着跟我們黜龍幫一起兼濟天下的志向來的,若對這種人一味談什麼私人情誼和權位前途,未免小看了人家。”
徐世英微微一怔,搖了搖頭,卻不知是否定還是感慨:“當日崔氏那位先祖,不顧一切自清河北上,往迎大周太武帝時,應該也是類似吧?”
張行這次沒有反駁,實際上,張首席剛剛明顯有些裝了。
他對崔肅臣的出現顯然是驚喜的,閉着眼睛他都能想到人家幹了多麼一個符合古典封建審美的事情,而且,結合着對方之前的一些言語和表達,他多少曉得,這是一種恐怕連崔二郎本人都很難意識到的更高層次的行爲……崔二郎明顯是爲了自己的政治理想做的選擇,而非是出於對黜龍幫跟自己的忠誠或者與同僚的某種義氣。
這是一位真正的政治家,最起碼是有資格有意願成爲政治家的一個人。
所以,張行只會更加欣慰,甚至感激。
但話說回來,依然無法徹底洗清的間諜嫌疑,以及戰時必要的冷靜殘酷人設,以及最要命的大戰將至,還是讓張行避免了過多情感宣泄。
說句難聽的話,要是今日一戰大敗,流亡逃竄,指不定此生還有沒有機會再相見呢!
“竇立德停在了郡界上……”張行忽然開口。
“應該是魏公跟陳副指揮一起到了,三人決議的結果。”徐世英認真對道。“軍令雖然是要到將陵,但軍令也說,這三位合起來有自決之權……可能是爲了這邊,也可能是薛常雄突然加速了。”
“爲什麼且不說,怕只怕魏公和竇立德壓不住陳副指揮。”張行喟然道。“使得大兵團還是靠過來,白白壞了安排……發個軍令下去,告訴陳斌,不要靠過來,這是我的意思……寫完了我來簽押。”
話前半截是跟身側徐世英說,後半截確實跟隨行參謀文書來講,故此,徐世英點點頭,而一旁早有參謀和文書回去通知在大帳那裡執勤的馬圍了。
隨從走了幾人,張徐二人也沒有等,而是出了炊事之地,往外圍而去。
徐大郎不知道是被崔肅臣給觸動到了什麼,卻居然於路中主動開口:“若說崔分管是沒有私情,只爲天下公物而來,那陳總管怕是純爲首席而逼迫大軍靠攏過來的吧?自從降過來以後,這位眼中便只有首席一人,漸漸視首席爲主君了。”
“沒那麼誇張,但確實有些傾向。”張行邊走邊答,竟絲毫不做忌諱。“所以要叮囑他……怕他犯渾。”
而話至此,張行復又頓了一頓:“我之所以用竇立德,固然是想要河北周旋少不了他,屯田兵的指揮也少不了他,但也有借他立場相左來壓一壓陳斌的意思……陳副指揮對我是絕對好意,卻未必合乎大局,竇立德則反過來。”
“這就是我擔心的。”徐大郎立即低聲而應。“首席,現在這個情勢,有些話也沒必要遮掩,只怕竇立德也不是什麼一心爲公的,若是我們這邊被圍住,他跟陳總管鬧起來,就不是魏公跟竇立德壓不住陳副指揮,而魏公一個人兜不住他倆,到時候就要出大岔子的。”
張行緩緩搖頭:“若是我們這邊被圍住,只能說明一件事,今日之戰咱們撐住了……不過你說的也有道理,能管一件是一件,讓他們少出分歧……竇立德這人絕不會做叛徒,他最多是想攬權,你覺得他們倆最大最近的一件爭執是什麼?”
“當然是大軍團的位置和出擊與否,出擊方向。”
“除此之外呢?”張行忽然駐足,因爲他們前方就是一個主力營盤,彼處人多。“具體一點。”
“程知理……”徐世英也駐足給出了答案。“崔氏既反,史懷名被捲走,程大郎那裡怎麼說?”
張行沉默了片刻,立即給出回覆:“程知理必然跟崔氏今日舉止無關,他的根基是他的那些鄉里鄉親,娶崔氏女也不是要當崔氏女婿,而是要擡高家門……但說實話,真要是敵軍進展到了平原跟前時,我還是有些擔心,什麼道理都比不過人心自由想法,真按照道理說,崔二郎根本不會回來。”
徐大郎也沉默了一會,忽然搖頭:“算了,這種事再想下去也無益,重壓之下,誰也不知道誰的心思,還得看個人自爲……首席也不必多想。”
“我也這般想的。”張行看了看對方,也點了下頭。“時局如此,若忠義英武,迎難而上,自然要銘記在心,不能負了人家,而若是……那就算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也不必想太多。”
徐大郎一點頭,隨即二人進入前方寨內。
寨中主將賈越立即扶劍來迎,雙方立到一起,尚未開口,先有文書過來,遞交了馬圍整理的軍令文書,張行接過來,就在木質底板上借力簽了名字,做了常用標記,然後猶豫了一下,復又在旁邊加了一句話:“謹慎應對內部流言,以防人心動搖。”
寫完之後,交與文書,這纔在熹微的晨光下來看賈越:“營中準備如何?”
“一切妥當。”素來少言的賈越開口還算乾脆,但很快就顯露出了一些與以往不一樣的態度。“北面聯絡了嗎?”
“聯絡了。”張行認真來答。“謝總管去了,他說各家都會去,除此之外,我還讓白沛熊他們去了,帶着我正式的求援信。”
賈越點點頭,但出乎意料,他自己又搖了搖頭:“怕只怕遠水救不了近火……”
“有比沒強。”張行說了句自己的口頭禪。“退一萬步講,至不濟到了全軍逃亡的時候,還能有個接應。”
賈越點點頭,復又來問:“伏龍印委實能制大宗師嗎?”
“效果肯定有,但效用如何不好說。”張行倒是坦誠。“而且我跟雄天王說好了,若我持用無效,便讓他來。”
話到這裡,賈越居然還有話,他猶豫了一下,認真道:“還是要去北面的,張三郎,你的天命在北!”
徐世英微微挑眉,看向了張行。
張行心中微動,卻又緩緩以對:“或許如此,也遲早要去一趟,但現在,只在今日,天命就在此地!”
賈越再三頷首不及:“放心,我曉得緊要快慢,既在此地,絕無二意,我也從未作戰時沒盡心盡力過。”
張行點點頭,便不再多言,繼續在營中轉了半圈便準備離開。
不過,此時往東看去,隔着清漳水,微光已經很明顯了,於是,張行與徐世英一起,外加賈越及其營中軍官,便停在了一處只有丈餘的土木高臺上,都沒有開口,而是一起望向東面。
片刻而已,便看到一個紅紅的事物出現在薄霧、水汽、雲層之後,紅的彷彿如火,又好似一朵含苞待放的花朵一般。
二人包括幾名隨從全都立定不動,屏住息來,安靜的看着這團火燒過雲團,看着花盛開在地平線上,方纔鬆了口氣。
但僅僅是一口氣,隨着太陽升起,視野陡然開闊,除了張行外,許多人都爲之色變。
無他,這個時候衆人才意識到,之前將太陽扭曲成花朵的不是別的,正是河對岸東都大營的水汽炊煙。而且因爲相距不遠,兩岸兵馬的炊煙與水汽直接在上空凝成一團。這還不算,衆人順着雲層往下看,果然看到了雲層的另一大來援——黜龍軍大營正南,那裡是太原-武安聯軍的大營。
彼處的煙柱水汽,幾乎比得上河對岸東都兵馬與黜龍軍的總和。
這麼說,或許有些可笑,因爲兩個大的、粗的,是人家的。
“今日若戰,關鍵有兩個。”就在這時,徐世英忽然開口,引起了周邊所有人的注意,同時以手在空中劃了一道,乃是從營地邊緣指向了營地核心。“一是初戰,能不能把握好時機,把大陣立起來,護住營盤……這個我們沒試過,也沒時間試,不知道成不成,若是不成,便是今日抵擋住了,可失去了營盤,一旦我們撐不下去,也只是敗亡突圍的結果;另一個就在陣眼中心,這個沒什麼好說的,必須要擋住英國公一擊!”
張行沒有吭聲,只是看着東面的清漳水發呆。
但很顯然,他聽得很清楚。
就這樣,隨着太陽,早間用飯,旋即擂鼓聚將,馬圍將最新修訂的防守方案再度講下,雄伯南鼓舞士氣,衆將轟然領命,便各自往來調度,中軍數百準備將,也都紛紛聽命,往各營各處而去,安靜待命。
黜龍幫早早進入戰備狀態,河對岸的東都大營則熙熙攘攘,部隊往來調度,卻始終不出大營,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更大的太原-武安聯軍軍營雖然因爲人數緣故遮掩不住嘈雜,但在部隊調度上卻明顯簡約了不止一層——從上午開始,聯軍開始出營有序列陣。
雙方相隔不足十里,修行者不提,哨騎往來彙報清楚,彼處乃是一營出,先成隊列,金鼓旗幟號角齊備,甲冑軍械戰馬列裝,方纔前移一二,再一營出。
信使往來不斷,消息從前方傳出,來到黜龍軍大營,又從梅花瓣中間花心部位轉送到花瓣各處。
而一直到中午時分,最終的消息傳來,太原-武安聯軍大營出兵十營,每營三千,各營將領中未見有武安軍中人物,儼然是太原全軍出動,卻只以三三四的隊列向黜龍軍大營緩步推進。
又因爲三萬之衆的陣型極爲開闊,以至於列陣成功之後,黜龍軍前哨已經可以肉眼從高處望見煙塵了。
煙塵滾動,徑直往黜龍軍大營撲來。
到此爲止,所有人都知道,今日之戰,不可避免。
而值得一提的是,隔着一條清漳水的東都大軍,卻多聚集於河對岸的河堤之上,遙遙來做觀戰,並沒有搭建一座浮橋,來做交戰的意思。
當然,一彪兵馬打着“紀”字大旗順流而下也是事實。
大約大半個時辰後,太原兵馬抵達近處,陣型稍散,黜龍軍並沒有趁機攻殺,而是依舊謹守柵欄壕溝,坐視對方整理軍陣。
當此時,一騎飛馳而來,直奔黜龍軍大營。
而很快,就在後方梅花花心處人工土臺上與周圍將領文書閒聊的張行便得到消息。
“他們想要陣前單挑?凝丹對凝丹?”張行微微一愣,旋即失笑。“好算計!”
周圍也都鬨笑。
的確是好算計。
且說,在擁有真氣的世界裡,陣前單挑某種意義上是合乎戰爭科學的,尤其是凝丹層面的單挑,更具有觀賞性,而觀賞性能直接刺激士氣,往往小規模戰鬥中,將領的單挑能輕易決定一場戰鬥的勝負。
只不過,根據前晚戰鬥的反饋,太原兵馬應該擁有凝丹-成丹境的高手二十出頭,應該是每營都有一正一副的配置。與之相比,黜龍軍這裡只有張行、雄伯南、伍驚風、徐世英、徐師仁、王叔勇、賈越、牛達等數名凝丹以上高手,王雄誕、周行範都是近乎凝丹的水平,崔肅臣是文修。
實際上,爲了確保戰力,除了必要的人員離去外,張行幾乎是絞盡腦汁,儘可能留下了最多的戰力,竇小娘這種境界靠近凝丹的都被臨時提拔到準備將裡了,爲的就是拼盡全力維持一個小規模真氣大陣的運行。
而現在,對方要單挑……坦誠說,誰也不敢小瞧對面的關隴、晉地精英,勝負只當五五開。
但是,太原軍死了、廢了一個凝丹,對全局無礙,而黜龍幫少了一個凝丹,很可能就會讓這個區區萬餘人的大陣露出一處破綻。
很顯然,對方早就窺破了黜龍軍的軍事準備與部署。
笑聲中,張行重新捋了一遍迄今爲止的戰事邏輯:
第一步,進軍汲郡,開黎陽倉,黜龍軍主力盡數進發到了河北的西南角;
第二步,東都反擊,大宗師、靖安臺中丞、皇叔曹林率領東都最後的菁華力量,自河內郡登陸,嘗試反撲;
第三步,大宗師張伯鳳出現組織了紅山大會,這使得黜龍幫趁機後退,並制定了順着清漳水誘敵深入,擇機而戰,不能戰則走的基本策略;
第四步,太原白橫秋窺伺已久,同樣利用紅山大會的空窗期制定了一整個系列的計劃並迅速付諸於行動……其中包括對黜龍幫宿敵薛常雄的外交拉攏,對曹林的伏擊,對東都兵馬的拉攏脅迫,對李定的挾持,最終迅速演化爲對黜龍幫的包圍加突擊;
第五步,得知消息後,也就是區區四五日前了,黜龍幫陷入到逃不敢逃戰不敢戰的嚴峻地步,這個時候張行不得已做出了選擇……雖然是經過輔助做出的選擇,但確係是有一個合理化方向的,那就是拋開負擔,在純粹簡單高手對決到全軍決戰中等等不同層次的戰鬥概念中,選取一個精銳部隊建立小心真氣軍陣的方略來做應對;
第六步,就是眼下迎戰了;
第七步,……
張行想到這裡,心中恍然,他作爲全軍主帥,不能簡單隻算計今日一戰,好像這一戰成了就行,他必須要以此戰防守成功爲前提,考慮全局,包括以後的種種發展。
而從這個角度考慮,這一戰最好要贏得有餘力,纔有資格震懾敵軍,方便後續尋求轉折。
一念至此,這位首席只在剛剛安靜下來的將臺上開口:“他雖是想佔便宜,我們卻不能示弱,不然還以爲我們怕了他呢!幾位大頭領,你們誰去迎敵?”
徐世英聽到一半便詫異回頭,卻正好迎上張行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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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行見狀也不多想,便以手指向了對方:“徐大頭領既有此意,且觀你破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