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眼下大家倒是沒太在意,只當官府這是下定決心要整頓一線城風氣了,一時間叫好的也有,說壞的也有。
叫好的多是百姓,有糧食拿,也不再怕黑心商賈,說不好的自然就是心懷不軌的商賈了。
每個城池都一樣,有資產最雄厚的富商,與官府關係親密,有錢大家賺,有事官府扛。可這回一線城的官府被李懷玉端了個底朝天不說,新來的這羣人還油鹽不進。一線城三大富商不滿意了,將街上店鋪統統關閉,以示抗議。
“想做老實本分的生意,誰來這一線城?”趙掌櫃怒道,“不分時宜地行清正廉潔那一套,哪個商人肯買賬?”
“就是。”劉掌櫃把茶盞往桌上一放,“真當這地方是那麼好說話的,初生牛犢不怕虎!咱們叫她看看,這街上鋪子都不開了,最後捱罵的是誰!”
“我鋪子裡賣的都是過日子必需的東西,瞧着吧,過不了兩天,官府門口就要被百姓給圍了!”鄭掌櫃自信滿滿。
正說着呢,門外突然進來一個人。
三人齊齊側頭看去,就見一襲軟銀雪絲袍掃過門檻,來人捏一把南陽玉骨扇,聲音清朗,自帶三分笑意:“各位掌櫃的早啊。”
“你是?”一線城的掌櫃顯然是不認識陸景行的,趙掌櫃看了看他,頗爲戒備。
合攏的扇子在指尖轉了一圈兒,扇尾抵在桌面,輕巧又瀟灑。陸景行擡眼,看着他們道:“在下陸記掌櫃,聞說各位有要盤出的鋪子,特來問問。”
官府如今這形勢,各家的確都是要出鋪子的,不過陸記在一線城的生意又不大,只一家糧食鋪子,能吃得下多少?
趙掌櫃想了想,示意他先坐,讓人給他倒了茶:“陸掌櫃在這個時候入鋪子,也真是膽子大。我手下有五個鋪子,都在當街口,官府沒出事之前。生意好着呢。這一線城的形勢誰也說不準,所以價格方面,自然是不能太低。”
“在下做的也是小本生意,週轉銀兩不算太多。”陸景行鳳眼含笑,“各位手下留情纔好,畢竟除了在下,可沒別人敢收鋪子了。”
三個掌櫃的相互看一眼,趙掌櫃沾了水,在桌上寫了個數。
陸景行“刷”地展了扇子,擋着臉就笑:“掌櫃的逗趣了,以如今一線城的形勢,這價格可以買三處鋪子,您隔壁那一家已經轉讓給了在下,趙掌櫃可別欺負在下不懂行情。”
趙掌櫃哼笑:“我這鋪子的位置,旁邊那間能比嗎?”
陸景行挑眉。看向旁邊兩位:“二位也報個價?”
鄭掌櫃是真的急於收銀子,想了想,給他寫了個十分誠懇的價格。旁邊的劉掌櫃沒動,看了陸景行一會兒,笑道:“我手裡要出的不多,等會再單獨談吧。”
陸景行點頭,與鄭掌櫃拍板定了五間鋪子,讓他回去拿房契地契。
趙掌櫃臉色不太好看:“如此大手筆,陸掌櫃也好意思說週轉銀兩不多?”
捏了茶輕抿一口,又嫌棄地放下,陸景行道:“是不太多,想買下這一線城一半的鋪子堪堪夠,但若遇上趙掌櫃這般獅子大開口的人,就有些懸了。”
一線城一半的鋪子?趙掌櫃着實嚇了一跳:“你什麼來頭?”
如今這裡的生意擺明沒多少油水撈,形勢也不好,哪個吃飽了撐的敢在這裡投這麼多錢?
劉掌櫃打量了陸景行好一會兒,突然問:“閣下可是京都來的?”
京都?趙掌櫃也後知後覺地反應了過來。陸記,可不就是從京都開始,把生意做到各處的?
陸景行微笑:“這位掌櫃的消息倒是靈通。”
還真是京都那位第一富商?!兩人齊齊倒吸一口涼氣,劉掌櫃站了起來,皺眉道:“陸掌櫃這是來幫傳聞中的長公主了?不惜做虧本生意?”
“是啊。”陸景行吊兒郎當地道,“千里追佳人,情深義重,兩位掌櫃的可願成全在下?”
這話一聽就是開玩笑的,兩個掌櫃的心裡都有思量。這新官府的關係他們攀不上,陸景行卻明顯是有路子。從他這麼大手筆也能看得出來,他對一線城很有信心,眼下這裡的鋪子要賣只能賤賣,可若是守下去,等一線城好起來了。那可就是大賺啊!
劉掌櫃反應快,坐到陸景行身邊去替他倒了杯茶:“我手裡要出的鋪子,您說什麼價格就什麼價格。”
趙掌櫃見狀,態度也軟了:“成全不敢當,陸掌櫃若是願意帶我等一程,那幾間鋪子,白送您也無妨。”
李懷玉說的還真沒錯,商人的事情,只有商人才好解決,官府出面,怎麼都被他們當成敵人。他來倒是好,還能白撈着幾個鋪子。
展扇一笑,陸景行覺得,這一趟回去,李懷玉怎麼着也得給他飯里加個雞腿。
一線城街上的鋪子關了兩天就重新開門了,百姓們驚訝地發現,貨物價格一向高得離譜的幾家商戶,竟統統降了價,有的東西價格只有之前的十分之一。
家裡有銀子的,立馬上街瘋搶,沒銀子的,湊些銅板也去拿兩袋鹽,一線城的街上空前繁榮,人人臉上都是喜氣洋洋的。
小孩子打打鬧鬧,抓着醬油瓶子要回家,一個沒看路就撞上了人。擡頭一看,是官府新來的官兒,凶神惡煞的。
周圍的人都倒吸一口氣,以爲這孩子肯定要捱揍,誰曾想那官兒竟然低下身來,把小孩兒手裡歪了的醬油瓶子扶正,嚴肅地道:“街上車馬多,走路看路!”
說完就繞過他,去接了一把前頭鋪子門口要倒的竹竿,順手就替人捆好立直。
百姓們愕然,這世上哪有這樣的官兒呀?官老爺不是都該有架子嗎?他們倒是好,出門沒個跟隨就算了,還跟尋常人似的,哪兒有麻煩都去幫一把。
可日子一長,百姓們漸漸地就記住了他們的名字。
那個叫就梧的,是新上任的丹陽刺史,武功極其高強,能單槍匹馬把五個流氓撂倒在街上。但對百姓很溫柔,鄰街有個八十歲的老人沒人照顧,他天天都去送吃的。
新來的郡守叫白皚,寫的一手好字,解決起案子來分外果斷,從不誤判。不收商賈恩惠,也不欺壓百姓,有冤的只管往衙門門口一敲鼓,他保管替你討個公道。
還有個長得極美的男子,叫清弦,是從事中郎,性子衝動,知道哪兒有人犯事,過去就是一頓揍,與他那長相完全不同的是,他下手狠得不像話。
至於赤金,只要在城門口過的人都知道他,身擔一線城統軍之職,最常去的地方卻是放糧口。看起來凶神惡煞,讓城中沒人敢鬧事,但實際上,他很體貼。
來放糧口領糧食的婦人熟稔地跟徐初釀打着招呼,心疼地看着她道:“徐姑娘,你這般好的姑娘,該有個好歸宿呀。”
徐初釀一怔,笑着把米袋子遞到她手裡:“我被夫家休了。”
她說得雲淡風輕,面前排着隊的人卻是都驚得倒吸了一口涼氣。
女子被休棄,在平時的時候是會被指指點點的,人們大多覺得問題出在被休的人身上,你要是不犯錯,人家怎麼會休了你呢?
然而,現在被休的是徐初釀,是他們的活菩薩。
“哪家的男人這麼眼瞎?”拿着米的婦人讓到旁邊去。怒道,“你這樣的媳婦都不要,可別是漿糊糊腦子了罷!”
“是呀,徐姑娘如此善良之人,誰娶到就是誰的福氣!”
徐初釀笑了笑,平靜地派着糧,彷彿將所有都放下了一般。
只是,遞米袋子的手,微微有些抖。
赤金過來,低聲道:“你去休息吧,我替你一會兒。”
“大人不用巡城?”旁邊有百姓笑着問了一句。
赤金搖頭:“巡過了,現在正好休息。”
徐初釀不疑有他,謝過就往後面的棚子裡走。
“大人是不是喜歡徐姑娘啊?”幾個婦人湊上來,擠眉弄眼地問。
赤金是不太擅長應付這些人的,撓撓頭。把米袋子遞給她們:“拿好。”
“哎,我剛開始一直以爲他們是夫妻,可惜了。”接過米糧,婦人嘟囔道,“每天都能在放糧口看見赤金大人。”
“可不是麼?徐姑娘昨兒身子不舒服,赤金大人隔得老遠都發現了,過來替了她……你說堂堂統軍,要不是喜歡,怎麼會天天都來?”
“徐姑娘沒察覺吧?”
“她最近心情一直低落,思緒不知道去了何方,哪裡能察覺到這些。”
人家剛被休,提這些也不合適,大家小聲說兩句也就算了,緣分這東西,還是順其自然來得好。
紫陽的文書一下。丹陽公主重活於世的消息也就被證實了,李懷麟本是想坐在京都看一場附近封君討伐長公主的好戲,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沒人動。
紫陽君不動也就罷了,他剛把紫陽平定下來,現在正是安內的時候。可長林君和平陵君爲什麼也不動?那可是禍害朝野長達八年的丹陽啊!她捲土重來,附近的封地怎麼也該戒備抵抗吧?
李懷玉也覺得奇怪,長林君不提,平陵對她的仇怨應該很大,她已經做好了應對的準備,結果兩個月過去了,她肚子都大起來了,丹陽到一線城的河道也快挖通了,平陵也沒出兵壓邊城。
“怎麼回事?”她好奇地問青絲。
青絲把手裡的藥遞給她,平靜地道:“剛傳回來的消息。一個月前長林君和平陵君都去了一趟紫陽,不知道談了什麼。長林君和平陵君回去之後,都閉門謝客,養精蓄銳。”
懷玉納悶了,她和江玄瑾上次算是吵翻了吧?這麼久了,除了御風來給徐初釀送過一封休書,別的都再沒來往,江玄瑾那麼高傲的人,定是不會幫她什麼的。
更何況……聽說他立了紫陽府,把白璇璣迎進去了。
伸手摸了摸自己微微凸起的小腹,李懷玉低笑:“四個多月了啊。”
離御書房造反之事,已經過去了四個多月,江玄瑾那麼高傲的人,要放下她很容易吧?他倆是不可能在一起的人,他那麼理智的人。定是能重新開始過日子的。所以那一次會面,江玄瑾應該是有別的考慮,所以才勸住了兩方君主。
也不知道白璇璣會不會給他摘月亮。
一口悶下碗裡的補藥,苦得她皺了臉。懷玉吧砸兩下嘴,突然想起很久以前有人幫她試藥,皺着眉道:
“試藥是試有沒有毒性,不是試苦不苦。”
那一本正經的模樣,像極了學堂上嚴厲的先生,低沉帶了佛香的聲音縈繞在她耳邊,彷彿她做過的一場夢。
“夢醒啦!”她笑着垂眸,撫了撫手腕上的佛珠。
這東西她偷摸藏着,沒捨得還給他,就當個紀念吧。
“主子,半個月之後是長林君五十歲的壽辰。”青絲道,“四周封君皆收了請帖。您的帖子也已經送來。”
“哦?”懷玉挑眉,“竟還請我?”
“您到底是丹陽一方之主。”青絲道,“一線城短短兩月變化如此之大,各方的人都看在眼裡。”
兩個月前還難民遍地的一線城,如今好歹算個正常的地方了,等河道徹底一通,這城池就算是得救了。並且,以這裡的百姓對他們的愛戴之情來看,一線城若是劃歸丹陽,也未嘗不可。
懷玉很欣慰:“到底是沒白忙活。”
“可要奴婢準備行頭?”青絲看了看她,“您這身子……又得重新做衣裳了。”
四個月的肚子,大得有些不像話,可奇怪的是殿下一點也沒胖,只肚子鼓了起來,胳膊腿兒還是細得很。
垂眸想了一會兒。懷玉道:“我就不去了,這身子不好動彈,你們備好賀禮送去便是。”
青絲一愣:“不去?”
這可是籠絡各地封君的大好機會啊,好不容易有請帖……
“不去。”懷玉很堅定地搖頭,“沒法去。”
叫江玄瑾看見她這肚子,要怎麼解釋?吃多了撐大的?
扶着青絲的手出門散步,外頭已經是立了冬,青絲給她裹了厚厚的狐毛披風,可還是遮不住這肚子。
郡守府裡有新來的下人,遠遠嚇了一跳,拉着旁邊的人問:“這是怎麼回事?”
資歷老些的下人看了一眼,擺擺手:“大驚小怪什麼?殿下也是女子,懷了身孕不是常事?”
“可這……懷的誰的呀?”
“我聽幾位大人說,那孩子要管陸掌櫃叫爹的。”
陸掌櫃?新下人咋舌:“不是還有人說,殿下之前與那紫陽君……”
“別在這郡守府裡提紫陽君。”老下人連忙打他的嘴,又往殿下那頭看了一眼,壓低聲音道,“這府裡最說不得的就是那位君上,叫大人們聽見,定是要賞你板子的!”
這兩個月,紫陽頻下文書針對丹陽,兩地關係緊張,就算兩位封地之主之前有什麼糾葛,現在也是個勢不兩立的局面了。
新下人恍然,又有些唏噓,這些身份貴重的人,故事可真多呀。
紫陽久違地迎來了晴天,主城的紫陽府裡,新遷任的都護呂青站在書房裡,眼睛睜得大大的:“什麼?”
江玄瑾面無表情地重複:“半個月後,長林君壽辰,你替我坐鎮紫陽,我要過去一趟。”
呂青是江玄瑾的發小,也是他的心腹,一直在紫陽替他看守地盤,好不容易等來這主子歸位,卻見他整日都板着臉,讓他出這主院的門都難,今日竟說要去長林?
他有點哭笑不得:“君上,以如今的形勢來說,長林君壽辰,您大可以讓人替您去送個賀禮做個樣子,何必親自去?”
江玄瑾道:“誠意。”
“給長林君看什麼誠意?”呂青氣不打一處來,“上次怎麼威脅人家不準妄動的?您架子可大了,把人家嚇得服服帖帖的兩個月沒敢動彈。如今這是怎麼的,打個巴掌給個甜棗?”
想起這個呂青就覺得莫名其妙,他是越來越不懂江玄瑾了,有些事在他看來完全沒有必要,他卻花着極大的力氣,繞着彎子也要做。而有些必要的事,比如向京城遞文書,亦或是入京述職,他從來都不做。
朝堂之上都已經有了質疑紫陽君要造反的聲音了,他也不擔心。
“呂大人。”乘虛忍不住開口,“您讓主子去吧。”
“給我個理由!”呂青壓着額角道,“他這一走,我可沒好果子吃!”
乘虛看了自家主子一眼,把呂青拉到旁邊,低聲問:“您可看過長林君發請帖的名冊?”
名冊是隨請帖一起送來的,呂青哪裡留意這個?好奇地看了後頭的江玄瑾一眼,他問:“有什麼非見不可的人?”
“有。”乘虛點頭,“但主子不肯明說,所以您再爭論也無用,主子是一定會去的。”
呂青深深地皺眉。
紫陽下了第一場雪,細細碎碎的雪花落下來,染白了屋檐,江玄瑾沉默地看着窗外,漆黑的眼裡亮着一點點雀躍的光。
“主子,白二小姐決定要回京了。”御風進門來,拱手稟告。
自上次陰平之事後,白璇璣便被軟禁了,四個侍衛寸步不離地看着她,別的什麼也不做,也不阻攔她吃飯睡覺,但不管她在何處。哪怕是休息,四個侍衛也會站在她牀前看着她。
一開始白璇璣還倔強,硬着嘴說只要能留在君上身側,要如何都無妨。可這兩個月來,君上正眼也不曾看她一次,她靠着白德重的面子進了紫陽府,也只能屈居一個小院,日夜被人看着。
睜眼就看見四雙眼睛的恐怖折磨終於是讓白璇璣扛不住了,哭着喊要回京都。
江玄瑾回神,帶着御風去了一趟白璇璣的小院子。
白璇璣哭得正厲害,一看見他來,倒是嚇得立馬閉了嘴。
“想走?”江玄瑾面無表情地站在門口問。
白璇璣哽咽,滿眼驚恐地點頭。
“爲何?”江玄瑾道,“可是本君待二小姐何處不妥當?”
這話他也好意思問出口?白璇璣又氣又驚慌,她手段都用盡了,拉攏江家人,賄賂下人,想坐穩自己的君夫人之位,可沒用!不管她做什麼,他永遠喊她白二小姐,永遠不讓她進主院的門!
若是他一開始就不放她進紫陽府還好,她提早絕望,也就不費那麼多力氣了。可他偏生放她進來了,然後讓她眼睜睜地看着自己一次次的努力都化爲烏有。
好比一個人努力登山,山高不可怕,爬到一半看見路全斷了,進無可進,這才最絕望。
之前她一直沒反應過來,直到昨晚被牀邊看着她的人驚醒,驚出一聲冷汗繼而嚎啕大哭,她才發現,江玄瑾是在報復她。
他知道她在江老太爺面前嚼了舌根,也知道她想離間他和白珠璣,沒與她算賬是看在她爹的份上,但他都記着呢。不急着與她對質,也不衝她發火,他只選了最爲殘忍的一種方式,要把她這一生的幸福,統統葬送。
“二小姐不記得了?”江玄瑾半闔着眼,漫不經心地道,“你可是拿着聖旨的人。”
聖上賜的婚,她要是就這麼回了京都,命也就沒了。
慘白着臉,白璇璣紅着眼道:“小女就算做錯事,也不至於惹君上如此大的怒火。江老太爺身體如今依舊康健,也沒被氣出什麼毛病來,君上爲何不能放小女一條生路……”
“小女?”譏誚地勾脣,江玄瑾看她一眼,“二小姐不是慣常喜歡自稱‘妾身’?”
白璇璣一噎,哭得更加厲害。
不是說紫陽君胸懷寬廣嗎?不是說他已經變得溫柔了不少嗎?爲什麼她遇見的這個紫陽君,記仇到了這個地步,並且殘忍得像沒有心一樣?
走了要死,留下來生不如死,她還能如何?
“二小姐若是實在想走,本君也不攔着。”輕拂衣袖,江玄瑾轉身離開,冰冷的聲音順着風飄過來,“記得替本君向白大人問好。”
白璇璣目光呆滯地看着他的背影,身子慢慢滑落,如失魂一般趴跪了下去。
她沒個好下場,江家人可看得開心了,孤鸞一聽見消息就跑去找江深,想逗他開心。
“公子您是沒看見,那白家二小姐可慘了,哇哇哭着拿頭撞牆呢!”
江深半躺在貴妃榻上,聞言頭也沒擡,只淡淡地“嗯”了一聲。
見他應了,孤鸞便繼續道:“這年頭被休棄了的女子哪有好日子過?那白二小姐是想裝裝可憐,看能不能搏君上憐惜,誰知道君上把場面話說完了就讓她走,她現在又不敢走了,只能用苦肉計。”
被休棄了的女子,沒有好日子過嗎?
心裡一沉,江深坐起了身子。
他最近經常夢見徐初釀,在夢裡她始終冷着一張臉。不管他怎麼朝她跑,都跑不到她身邊。
是因爲她的日子不好過,所以記恨他,做夢也想讓他難過嗎?那她現在是不是後悔了,想回來他身邊?
眼睛一亮,江深下了榻,想了想,攏了外袍就去往江玄瑾的書房。
“我有個朋友在一線城。”他道,“今日收到請函,讓我過去與他們同遊山水。”
江玄瑾看他一眼,道:“一線城大旱三年了。”
山是有,哪兒來的水?
江深乾笑:“旱災肆虐之地,應該也有風可採,你給我個通城文牒,我去一趟。”
江玄瑾慢條斯理地道:“要通城文牒很麻煩,得等上半個月。”
額角跳了跳,江深忍不住怒道:“你糊弄誰呢?別以爲我不知道,李懷玉離開陰平的時候,你就給了就梧通城文牒,那可沒要半個月!”
真當人傻呢?沒有通城文牒,他們怎麼可能那麼順利地就到了一線城!
江玄瑾沉默,扭頭看向窗外。
江深過去就擋了他的視線,皺眉道:“好歹是親兄弟,你不能這麼小氣!”
頗爲不悅地攏起了眉,江玄瑾道:“你若非要,便去找呂青,讓他給你辦。”
展顏一笑,江深雙手一合就朝他作揖:“多謝!”
然後着急忙慌地就跑了。
本來甚好的心情,被他這一攪就沒了。江玄瑾陰沉了臉,坐在椅子上生悶氣。
“主子?”乘虛給他遞了茶。“二公子想去一線城是好事啊,說不定還能與二夫人冰釋前嫌,您氣什麼?”
接過茶杯放在桌上,捏着茶蓋輕輕敲着杯沿,江玄瑾悶了許久,才低聲道:“他能,我不能。”
江深能一時興起就跑去一線城,他不能。江深能名正言順地去找人,他也不能。
他有大事要做,有公文要看,有無數算計要應付,就連做夢,也全是從懸崖墜落的失重感。
昨日呂青說,他一歸位,該有的什麼都有了。
可他張開雙手看了看。裡頭根本什麼也沒有,什麼也抓不住。
他活得還不如他二哥。
“主子……”乘虛有些心疼地看着他,“馬上就是壽宴了呀,您……您也可以去長林走走,看看山水。”
想起壽宴,江玄瑾那漆黑的眸子裡終於又亮起了光,但嘴上卻還斥責:“給長林君賀壽是正經事,如何能遊山玩水?”
“是是是!”乘虛連忙低頭,“這事兒正經得很,您可得好生準備。”
“準備好賀禮便是,別的也沒什麼了。”江玄瑾輕哼一聲,想了想,又讓御風去找了兩個裁縫回來。
各地封君最近幾個月都沒睡好覺,衆人都在揣測着皇帝、紫陽君和長公主等人會有什麼動作,紫陽與京都相隔不遠。聖上已經在臨江山駐紮了兵力,對紫陽君的防備之心昭然若揭。
有人覺得紫陽君的確該防,可也有不少人覺得皇帝薄情寡義,對自己昔日的恩師尚且如此,那其他的封地呢?是不是等把紫陽這塊硬骨頭啃了之後,就要一一着手對付他們了?
懷揣着不安的心,各地封君都提早到了長林,打算藉着這機會好生同紫陽君打探一二。
在等着的時候,大家心裡都有準備,畢竟紫陽一帶最近實在事務繁忙,又聽聞君上心情不佳,來了不露面也是有可能的。
然而,壽宴剛開,紫陽君就到了場。
一襲青紫色蟒紋錦袍,罩着銀線滾狐毛的寬厚披風。墨發高束,黑瞳生光。江玄瑾一進門,衆人就驚得齊齊低呼。
“恭迎紫陽君上!”
站在門口拱手回禮,江玄瑾先朝主位上的長林君道:“賀君大壽,區區薄禮,不成敬意。”
長林君喜上眉梢地將他迎進去坐在上席:“還以爲您今日不來了。”
“怎會。”隨口應着,江玄瑾側眸拿餘光掃着各處。
對面的平陵君低聲對旁邊的人道:“他這還叫心情不好?”
之前看見的還是一張冰封千里的臉,如今這般意氣風發,簡直跟今日過壽的是他一般。
旁邊的人也很奇怪,偷偷打量紫陽君兩眼,就見他一邊同長林君說話,一邊在坐席間來回掃着,像是在找什麼人。
找第一遍沒有看見,江玄瑾以爲自己眼花,再找第二遍。還是沒有看見。
一直提着的心突然就沉了下去,他問長林君:“丹陽沒來人?”
長林君連忙道:“來了的,在那邊。”
順着他指的方向看過去,坐着的人是就梧。
江玄瑾眯了眯眼。
“這……”突然感覺紫陽君周身的氣息冷了下去,長林君硬着頭皮解釋,“君上可別小看此人,這是新上任的丹陽刺史,名望頗高,辦事也穩妥,他一來……”
“長公主人呢?”他低聲問。
長林君尷尬地道:“帖子是發了,但據說長公主身子不適,來不了。”
大好的機會,她那樣的人,只要還活着,怎麼可能來不了?江玄瑾冷笑。食指輕輕敲着桌沿,眉目間染上了戾氣。
難不成就因爲他在,她寧可把她的大業舍了也不想來?
昨兒他好不容易做了個好夢,夢見她朝他伸出手了,雖然他最後也沒能抓住,但以爲至少是個好兆頭。
結果抓不住的終究還是抓不住。
江玄瑾輕嗤,心裡悶得難受。
她是有多討厭他,才連一個夢都不肯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