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六,細雨濛濛,荊州城外,楚王宮遺址的發掘工程正式啓動,這個考古項目對於我來說,乃是生死攸關的大事,如果能在廢墟之下找到我想要的,那麼我這輩子的使命算是完成了一大半,如果找不到,那將意味着,我還得繼續痛並憋屈地活着,一直到不得好死的那一天。
我離開霞光島至今也不過是短短的十來天,考古項目能夠得順利開展,完全歸功於潘文若的超強執行力,早在我讓他開展商貿的時候,就跟他提起過賺錢的目的之一是爲了發掘楚王宮,所以讓他處理庶務的同時也爲考古工作招賢納士,他果然沒有辜負我的期望,早在半年前就組建好了考古隊伍。
考古隊伍中,既有江陵郡本地的建築工匠,也有參與修建洛京皇宮的嫺熟工人,有動土工程中必不可少的風水大師,還有熟悉給排水工程的專家,因爲早在秦漢時期,我國古代的城市給排水系統已經十分完善,生活用水和污水排放都妥善處理,王宮要地,此類工程更是必不可少,若是遺址的地點沒有錯,地下一定會有給排水系統的痕跡。
見我認定那一大片雜草亂生,荒木森森的原野就是楚王宮遺址,吳侯也替我高興,他的表示很直接,讓章長史動用他的私房錢,將周圍方圓五十里地都買了下來。被他搶先一步,我叫苦不迭,他哪裡是在搞贊助,分明是在搞圈地運動,試想想,整塊地都是他的了,從地裡挖出來的寶貝,還能跳出他的手掌心嗎
所以在擔心挖錯了地方,白忙活一場的同時,我又多了一樁心事,很害怕從地下挖出一大筆財寶,兩家人爭得頭破血流。我的擔心不是沒有理由的,因爲要北伐,益州很差錢,江東也不是財大氣粗,吳侯更是有前科----黑了我幾船金礦,如果天上掉下大餡餅,兩家人能不眼睛發綠?
:“木公子千萬不要多想,吳侯此舉也是爲了讓木公子能少操一份心。”章長史將地契交給我時,非常誠摯的道。
他的意思是說,由於吳侯把周圍的地都買下來了,所以附近一帶的村落人去屋空,我不用考慮額外搭建房子給考古人員居住,也不用擔心有閒雜人等過來看熱鬧,總之一句話,吳侯是真心替我着想。
我擡頭望着他,發現他的臉比起幾年前,愈發的圓潤光潔,敦厚中透露出幾分促狹和精明,他不稱我爲夫人,而是一本正緊地稱呼我爲木公子,說明他非常清楚吳侯和我現在的狀況。
木公子!感情是笑話我是廢材的吧!瞟着他慢慢離去的豐滿身影,我悻悻地吐了一下槽,手中活計卻是絲毫不敢怠慢,我正在琢磨宮殿結構圖,越琢磨越糊塗,因爲我從結構圖中發現了幾個耐人尋味的異常之處。
首先是大殿和宗廟的位置,楚王宮中大殿和宗廟的排列方式與洛京皇宮不同,大殿和宗廟不是並排的,而是大殿在上,宗廟在下,而洛京皇宮中,大殿和宗廟是平列的,前者在左,後者在右,強調了血緣政治的重要性,而楚王,似乎很看輕這種血緣政治。
其次是楚王宮大殿的地基,高約十五米,全部用石塊壘成,而不是通常使用的堅實夯土,要知道,就算是都城長安,爲了節約人力物力,開國丞相皇甫氏選了一處丘陵建造大殿,爲的就是不用夯那麼高的地基。
而楚王宮殿,不但地基用的是貴重石材,甚至整座宮殿使用的都是一種赭紅色的石頭,而據我所知,江陵郡一帶並沒有採石場,那麼這些貴重的石材從哪裡來?楚王爲什麼要捨近求遠,真的是爲了標新立異,不與長安都城的土木結構“撞臉”嗎?
帶着疑問,我來到了發掘現場,其實目前還算不得考古現場,而是一片荒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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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距離荊州城大約二十餘里,荒野上荊棘密佈,樹木叢生,淺綠色的松蘿如同青紗帳一般披掛在高大的喬木上,如絲如幔,柔軟而堅韌,有的竟然長達十幾米長,層層疊疊,富有意境,讓我想起詩經裡的兩句“蔦與女蘿,施於松柏”。
君若爲松柏,妾願爲松蘿!瓊瑤奶奶是這樣說過的嗎?無根無莖的松蘿竟然讓我有一剎那的退怯:我執着若斯,是否真的有必要?我兩次嫁人,又生了兩個孩子,卻至今沒有享受過一刻天倫之樂,甚至連兩個孩子的面都沒有見過,這到底是我的問題,還是命運的問題?我這樣孤獨地行走於世,到底有沒有意義?
可惜,現實總是容不得我多愁善感,我稍稍惆悵了片刻,立馬發現原來荒野上竟然是蟲蛇肆虐,猿猴爲王,那青紗帳似的松蘿,其實是一種猴子最愛吃的食物,那猴子見到人來,卻不慌張,依舊悠閒自得地在青紗帳中盪來盪去,青紗帳的下面,則慢吞吞地爬出幾條可怕的長蟲,慢條斯理地吐信,覓食。
見此情景,我心中頗不是滋味。
昔日雄偉宮殿是何等豪華富麗,如今竟然連殘垣斷壁也找不到,身爲楚王后人,竟然連悲嘆故園不再的機會都沒有,這裡有的只是蛇鼠一窩,猿猴爭食,楚王若是地下有知,不知會做何感想?
當晚,我在附近的民居住了下來,和考古隊一起討論該如開始動手。
最後一致決定,先驅趕荒野上的蟲蛇猿猴們,之所以是驅趕而不是滅殺,是因爲我在飛鳳鎮的遭遇給了我深刻的教訓,蛇多的地方一般都有蛇王,蛇王的號召力是十分強大的,人類還是儘量不要招惹它的好,至於猴子們,也是一樣,趕走就是了,何必要滅人家的種族呢?
於是我們購來大量雄黃等驅蛇藥物,連續在荒野上薰半個月天,結果每天都能看到數不清的各色各樣的蟲蛇從草堆了爬出來,當真是鋪天蓋地,密密麻麻,它們吐着鮮紅的蛇信,不情不願地從我們的眼前經過,在場觀看的人無一不頭皮發麻,膽戰心驚,更有膽小的,當場嚇得翻白眼,尿溼了褲子。
六月二十六的夜晚,夜深人靜的時候,荒原上時而不時地響起幾聲深沉的嘆息,像是人聲,又不太像是人聲,彷彿近在耳邊,又彷彿遠在天邊,令人又驚又怕。第二天我聽到的傳言說,一定是以前宮裡慘死的人太多了,所以冤魂厲鬼在跑到荒野上嘆氣的吧?
傳言讓我又驚又喜,驚的是,如果有鬼,工人們一定不肯留下來,喜的是,如果真的是鬼魂,說明這裡肯定就是王宮遺址啦!
爲了留住幹活的人,我請來巫師和道士做法事,叮叮噹噹的搖鈴聲驅散了工地上空的恐怖氣氛,原來離開的工人又紛紛回到工地,畢竟在這兵荒馬亂的年頭,沒有一技之長又不想到戰場上送命的人想謀一份管吃住的差事,不是那麼容易。
因爲大批動物搬家,還有真真假假的鬧鬼事件,遺址發掘的消息還是透露了出去,潘文若告訴我說,他曾看見好幾波作遊俠打扮的人在附近轉悠,不過很快的又離開了。
遊俠兒,是這個時代的犀利哥,他們沒有揭竿而起的雄心壯志,不足以爲患,我只擔心秦氏的紫衣龍士來刺探,至於別的幫派,哪怕再強大,還能大得過我爹天僉真人創辦的天英教?
所以清理雜木亂草的工作很有次序地進行着。
最難對付的是比人還高的荊棘,荊棘的種類有很多,有攀援狀的,也有喬木狀灌木狀的,喬木狀的荊棘一般來說長在嶺南一帶,而這裡地處長江中游,所以我懷疑荒野上的品種是外來物,如果沒有記錯的話,沁園百花洲中,有一副衣架,就是用這種粗大的荊棘製作的,就在我曾居住過的房間裡。
樹林中有不少桑樹,梓樹,桑樹和梓樹都頗具深意,是家樹,在古代的家宅裡,一般都種有這兩種樹,這兩種樹的出現,讓我信心倍增,連日來的焦灼不安,似乎得到了補償。
七月一到,雷陣雨就多了起來,中元節的中午,雷雨交加,電閃雷鳴,滂沱大雨衝開了荒野的泥土,豔陽高照的時候,因爲高溫,地上的水蒸氣霧騰騰的,有個工人興奮地叫了起來:“看,那邊有紅色的石頭!”
我在悶熱的工棚裡聽到消息,飛一樣的跑到現場,定睛一看,可不正是,就在樹林的深處,露出一角顏色純正的赭紅色石頭,挖開厚厚泥土,我發現石頭上刻有精美的花草紋飾,不由心頭大震,欣喜不已。
這裡真的是王宮遺址!真是激動人心!我用手摸着美麗的花草紋飾,心情久久不能平靜。
就在此時,突然聽到一聲慘絕人寰的尖叫,有個身穿褐色衣衫的工人跌跌撞撞地從樹林裡跑了出來,他捂住流淚不止的雙眼,四肢痛苦地抽搐着,狂亂地尖叫着,然後整個人,突然癱軟在地上,身子激烈地痙攣了幾下,最後眼睛睜得大大的,身子一動也不動了。
那情形,說不出的詭異恐怕,他好像是沾到什麼可怕的東西,他的眼睛腫得鼓了起來,像青蛙的大眼睛一樣,
:“他一定是被惡鬼上身了。”有人小聲的議論起來,議論的聲音越來越大,有幾個人不顧工頭的阻撓,竟然扔掉手中的挖掘工具,逃命一般跑出工地之外。
我望着那位突然暴斃的工人走出來的樹林,暗自心驚肉跳:難道宮殿的地下,竟然埋有毒氣不成?或者像《木乃伊》裡的壓縮固體鹽酸硫酸一樣?但是不像啊,這工人的五官身子沒有任何被腐蝕的痕跡,那麼,他到底碰到什麼東西了呢?
我枯坐在偌大的空地上,百思不得其解。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