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陽居,歷來是秦氏女兒的閨房,亦是出嫁女子省親時的客居,如今卻成了我和渝兒的住所。
青陽居的房舍,風格簡潔樸素,色彩十分清雅淡泊,幾處庭院中鮮有色彩燦爛的花卉,所以,眼下雖是四月初,院子裡卻無花簇錦繡粉蝶紛飛的景象,與沁園別處的院子迥然不同。
青陽居,是幽雅深邃的,是心如止水的,瞬間燦爛,剎那芳華,都不屬於這裡。
秦家二少夫人的院子,景緻居然如此黯淡低調,簡直比伏波堂還要冷清呢!我的貼身丫鬟離歌,邊給架上的的鴆鳥餵食,邊替我委屈地小聲嘟囔着。
我停下手中的羊毫,望着她氣鼓鼓的腮幫,不禁輕輕搖頭:離歌就要及笄了吧?這丫頭什麼都好,就是喜歡替人打抱不平。
只是她哪裡知道,我對靜謐的青陽居歡喜得很,不僅是因爲此處不招人惦記,更因爲這裡緊挨着紫蓼庭。是他,進出西園的必經之路。每次他經過,我都能聽見他細微有節奏的腳步聲,是那樣悅耳動聽,如同天籟之音。
紫蓼庭,一個充滿了綺麗和柔軟夢幻的地方,我有幸在那裡度過了人生中最美好的歲月,往事彷彿一場迷離的夢,影影綽綽,似是而非。
如今的紫蓼庭有了正式的女主人,秦氏三少夫人,任氏,我禮法上的妯娌。
自從我住進青陽居,任氏熱情地來拜訪了三回,名義上是來看望二嫂和侄子,實際上是想摸清我和秦二公子之間的真實情況,她也一定很想知道,我,沒能住到雙清苑裡去,心裡是不是很委屈,很難過?
其實,她真正想知道的是,芳儀夫人到哪裡去了?
聽蘭歆夫人說,芳儀夫人是任氏最不喜歡的人,她覺得她只是一個小小的婢妾,不應該住進沁園風景最好的院子,雙清苑裡。我知道,任氏並不是不滿芳儀夫人待遇上的逾規,而是她嫉妒芳儀夫人得到秦二公子的寵愛,嫉恨她“搶走”了本應屬於她的位置。
望着任氏眼中的怒火,我只能憐憫地笑笑,她難道不知道,雙清苑,永遠屬於他,還有她?
秦二公子,每天晚膳後,會到青陽居來小坐片刻,他逗弄渝兒玩耍,靜靜地看着我讀書寫字,然後微微笑,笑得溫情脈脈,如同三月裡的熙和春風,每回他走後,離歌總是悄悄地對我說,二少夫人,剛纔二公子在看着你笑呢,你爲什麼不和他說說話?讓他留下來?他笑起來真好看,就像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一樣,難怪被人稱作秋月公子。
望着離歌羞澀的眼神,我心中微微嘆息,他不是在看着我笑,而是在對着心裡的那個人笑,從前芳儀夫人讀書寫字的時候,他,就那樣默默地看着她,微微笑。
她是他心底,跨不過去的一道坎,從前如此,現在如此,恐怕將來也如此。
記得幾年前的一個寒冬臘月,幽州城外冰天雪地,北風呼嘯,皇甫氏兵敗如山倒,我正在惶惶不安之際,突然被秦二公子喚到營帳外問話。
他冷得牙齒打架,嘴脣發紫,一步小心竟從馬背上翻落了下來,吃力地問我:你和芳菲是一起進園的吧?聽說你們是同鄉?那你知不知道芳菲到哪裡去了?是回落英城了嗎?
我愣住了,他爲什麼問我,難道芳菲離開沁園的事情,他不知道原因嗎?是老夫人讓她走的啊!看上去怎麼那麼焦急?
我忍不住打量起他來。
只見他的臉凍得通紅,眼睛裡滿是血絲,嘴脣乾裂,好像是得了高熱的樣子,我對秦二公子很不熟悉,只在西園裡見過他一兩次,但是我能一眼看得出來,他正心急如焚,六神無主,把我當成了救命的稻草。
我知道秦二公子喜歡芳菲,卻沒有想到,他喜歡她的程度超乎了我的想象,她的一舉一動都是那麼牽動着他的心。
當他聽說芳菲早有離去的打算時,竟然急火攻心,當場倒在雪地裡,不省人事,多虧茂林出現得及時,把他帶到城中,找來郎中急救,否則後果不堪設想,事後聽郎中說,秦二公子沒有燒成傻子燒成聾子,真是奇蹟。
秦二公子高熱退去後,繼續找我問話,事無鉅細,把我知道的,芳菲所有的事情都問了個清清楚楚,包括我們四個是怎麼認識的,是怎麼來到沁園的,姚娘子長什麼樣,還有在落英城地震的時候,我們吃什麼,住哪裡。
我一面回答他,一面嘆息,可憐的秦二公子,他是魘住了,被情魔魘住了。
爲了給他講述芳菲的所有事情,我在他的身邊一連呆了三天,儘管我同樣心急如焚。歸心似箭,我想知道母親的情況,我想回到秦三公子那裡。
三天後,我來到皇甫氏的祖宅,得知皇甫氏被皇上定了作亂的大罪,本該殺無赦,但是武平侯上奏疏說,念皇甫氏在平定陸相謀逆中立過大功,皇甫氏又是開國元勳,請求皇上寬仁對待。最終皇甫氏只是被擄去世襲爵位,貶爲庶民,永不復用。
我正在暗暗慶幸之際,突然聽到一個晴天霹靂,我竟然被皇上賜姓皇甫,並且賜婚秦家二公子,奮威將軍秦桓之。
我欲哭無淚,我本來就是開國元勳皇甫丞相的後人,十歲那年被安排進入秦家,聽母親哭着說,是父親讓我去做質子,不過不是做秦氏的質子,而是做江東顧氏的質子。
母親讓我在秦家務必處處留心,步步留意,出發前,父親讓我服用了息肌丸,這種藥丸能使人肌膚勝雪,百病難侵,但是,極難有子嗣,母親說,父親這麼做,也是希望我將來能來去自如,不至於陷入去留兩難的境地。
只是父親想到了開頭,卻想不到結尾,我不會因爲孩子而去留兩難,卻因爲光華公子而去留兩難。
光華公子就像天上的流星,他璀璨奪目,文采斐然,他清雅高潔,德才兼備,是世間少有的風雅君子,可敬可愛,他從來不高高在上,對誰都是一視同仁,穆穆君子風範,我無法不心生愛慕。
我不敢奢望做他的唯一伴侶,只求能永遠追隨在他身後,因爲他的歡樂而歡樂,因爲他的悲傷而悲傷。
可惜造化弄人,一場突如其來的賜婚,讓我從幸福的雲端跌落在地,儘管秦二公子在諸多方面不遜於秦三公子,也是難得的人才,但是我和他,各自心有所屬,如何能做真正的夫妻?
所以大喜之日,“病重”的秦二公子是被擡進洞房裡來的,他不請我不願,後來我們達成協議,爲了各自的家族和親人,我們相敬如賓,他會給我秦二少夫人名分上最尊貴的待遇,會善待我的父兄,而我,則無條件地配合他的行動,包括假懷孕,包括不過問他的異常之處,還包括把渝兒當成是我的親生兒子。
我同意了,不管怎麼說,渝兒都會叫他一聲三叔,我,還是能見到他的,不求能爲他做什麼,能遠遠地看他一眼就好。
秦二公子兌現了他的承諾:給了我正室的身份和地位,給了我“親生”的嫡長子,避免我將來因爲無後而被他人恥笑。
但是我知道,他這麼做不是爲了我,一切都是爲了芳儀夫人,爲了讓她的孩子改變身份,爲了讓她支持他的遠大抱負,他煞費苦心,用他的方式爲她謀取最大的利益,可惜他的一意孤行,讓芳儀夫人痛苦不堪,心生怨恨。
很多年前,我就知道,芳菲的想法和我們是不太一樣的,她表面愛財,小氣,甚至有點市儈,其實她夢寐以求的是自由,她希望有選擇的自由,有拒絕的自由,不被任何東西所迷惑,不被任何羈絆所牽制。
她不羨慕高門大戶的榮華富貴,卻羨慕貧民一夫一妻的平等。
平等,佛經裡的平等,指的是衆生在生老病死麪前的平等,在女子必須依附男子生存的時代裡,夫妻的平等哪裡是存在的呢?
所以她走了,走得那樣決絕,走得不留一絲痕跡,甚至一個回眸都沒有。
秦二公子說我說,芳儀夫人禮佛去了,他說這話時,臉上的表情淡淡的,但是我知道,他的心已經碎了,一個心碎的人,表面上不會再有強烈的表情。
我猜想,芳儀夫人一定是駕鶴西去了,去那個叫檀州的仙島,做逍遙的神仙去了,否則她怎麼會一點消息都沒有呢?
否則,秦二公子,爲什麼會在雙清苑的庭院裡,搭起了葡萄架?聽說在七夕的晚上,站在在葡萄架下乞巧,如果心意虔誠,天上的神仙都會感動得下凡來,遠在仙島的她,一定也會感應得到吧?
秦二公子苦苦等待的,不就是那溫馨甜蜜的一夕嗎?
渝兒啊,你能不能告訴我,這天上究竟有沒有神仙呢?你綠色的眼珠裡,看到的世界,和我們是一樣的嗎?
----春到芳菲春將盡,情到濃時情轉淡。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