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桓之離開後,大約過了一刻鐘,茂林匆匆過來對我說道:“二公子請芳儀夫人到客廳中會見客人,煩請夫人換上男子裝扮。”
我停下手中活計,錯愕地問道:“袁公子是什麼人?”
茂林低頭不敢看我,恭恭敬敬地回答說:“聽說是荊州城中的鉅富。”
我愣住了。
秦桓之一向只喜歡與政客文人交往,在洛京時從未聽說他與商人階層有任何瓜葛,這個姓袁的鉅富能讓他一反常態,其中大有蹊蹺。
忍不住好奇。
我麻利地換好男裝,在鏡中瞄了瞄,並無不妥之處,於是跟隨在茂林的身後,移步客廳。
在客廳幾丈以外就能感覺到賓客盡歡的氣氛,因爲有隱隱的歡聲笑語傳來,客廳門外站着五六個隨從模樣的年輕男子,一個個衣裝簡潔,腰佩長劍,紋絲不動,見了我和茂林過來,只是舉目瞥了一眼,繼續目不斜視。我暗暗讚歎一聲,真夠淡定的,袁公子絕對不是一般的商人。
進了客廳,一股茶香撲鼻而來,清香怡人,正是秦桓之書房中最好的六安瓜片的味道。
秦桓之正和一位年輕的男子侃侃而談,那男子約莫三十歲,長了一副臥蠶眉,一雙丹鳳眼,肌膚白皙,身材適中,穿一件靛藍錦面圓領長袍,頭上一支白玉髮簪,一派陰柔嬌弱的模樣,弱不禁風得幾乎能隨風飄走,氣質雖然飄逸出塵,長相卻是我最不喜歡的類型,難怪秦桓之讓我穿了男裝出來會面,估計是玩心大起,想看一看僞娘和真孃的區別。
我眉毛輕蹙,給他一記責怪的眼風,小伎倆被識破,秦桓之露出理虧的神情,俄而起身,佯裝熱情地替我引見:“袁公子,這位便是樑鵠公子,樑鵠公子的確是位女子,是內子外出時的化名,內子任性荒誕,倒讓袁子見笑了。”
袁公子見了我,兩眼一亮,似是發現了苦苦尋覓中的金礦銀礦,柔聲細語的說道:“樑公子果然是位嬋娟!書肆的老闆沒有騙我。我府中的幕僚也曾說過,樑鵠公子的字跡雖然遒勁妍麗,卻有種女子的清麗秀雅之氣。今日一見果然是位佳人。觀中多謝秦公子的通透,不拘小節,袁某得以一睹樑鵠公子的風采。”
難道又是一個來“賞美”的?
我睜大了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秦桓之,心道:有人誇你老婆長得好看的感覺很爽咩?
秦桓之沒有接招,輕聲說道:“夫人,坐下吧。”十分關愛體貼:“袁公子前來,是想讓夫人寫一篇墓誌銘。”
這個,完全在我的意料之外。
從來沒有想過,我的雕蟲小技居然拓展到殯葬事業去了,還能刻在石碑上的,可以保留很久的!只是跟死人沾邊的事情,總是不大好聽。
袁公子見我沒有點頭,以爲我不願意,忙起身解釋道:“逝者是位女子,生前最喜歡書法,曾重金蒐集字帖,臨摹練習,可惜身體有重疾,無法經常練習,到去世前,也沒寫出一幅讓自己滿意的字,視爲生前憾事一件。半月前,我無意中看見樑鵠公子的書法,是逝者平生最喜歡的字體,所以這才前來,請樑鵠公子執筆寫一篇銘文,還請公子成全。”
他後面一句是對秦桓之說的。
袁觀中的話聽起來合情合理,而且是對逝者的一片赤誠之心,他的態度又謙虛,如果我拒絕,好像有點託大了。
只是這人怎麼知道我住這裡的呢?還巴巴地趕歸來。
我詢問般望了一眼秦桓之,見他不動聲色,知道他和我一樣心存疑慮,於是我便問袁觀中:“袁公子是怎麼找到這裡的呢?”
袁觀中露出尷尬的表情:“不瞞兩位公子,自從見到公子的墨寶後,我便有心結識樑公子,所以託人前去詢問書肆的老闆,得知樑公子是位女子,且最喜歡和市井裡年長的老婦說道,於是我又命人找了那些老婦,一路問來,這才找到這裡,如有冒犯之處,還請兩位公子見諒。”
那也用不着晚上登門啊!
袁觀中進一步解釋道:“我生怕夜長夢多,錯失機會,所以連夜的上門來了。”
秦桓之微微笑,我也不再多問,伸手接了小丫鬟遞上來的銘文,大致看了看,對這位逝者的生平十分感興趣,她是益州錦官城人氏,丈夫的小名叫玉郎,
於是我便問袁觀中什麼時候交文?
袁觀中見我同意書寫,很是歡喜,說兩天後,他會親自上門來取。
就這樣,我莫名其妙的認識了這位荊州城的鉅富,說來也奇怪,秦桓之居然不反對我和袁觀中來往,尤其是得知我打算在荊州城開刻書行後,更是大力支持,不但出錢,還出力-----替我想書行的名字。
我笑着問他爲什麼不反對我拋頭露面經營商業?
他的回答讓我難辨真假:“爲夫的反對能有用嗎?你這個人,是攔不住的,索性讓你展開手腳折騰,我也圖個安穩,孩子也求個平安。再說寬仁和善,關心百姓的生存大計,本就是秦氏一貫的做派。”
哎,他這麼說,反倒顯出我錦袍下面藏着的“小”來了。
我和袁觀中見面的次數越來越多,每回都是在雲陽樓進行業務洽談,今天也不例外,唯一不同的是,茂林那個大尾巴,生病了,沒有跟在我後面。
可是進了一直使用的會談室,我就發現了異常,袁觀中不在,裡面坐着的是另外一個人。
吳侯。
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
我緩慢道了聲:“表兄。”
他微微笑,沒有說那句亙古不變的問候,而是直奔主題:“十月初,姑母的墳前曾有人來過,燒了些紙錢絹帛,擺了些祭品,多是富春當地的特產,本無特別之處。”
就知道,袁觀中讓我寫的墓誌銘,“玉郎”兩個字,不是隨便出現的,袁觀中這種娘娘腔也不是憑空出世的,只是我沒想到,背後籌劃的人是他。
我苦澀地問道:“表兄,你覺得會是誰,到我孃親的墳前去了呢?”
吳侯面露譏諷,似是自嘲:“姑母的親人,除了你,就只有姑父了。”
我大吃一驚,不敢置信:我傳說中的父親,我心目中有家暴史的“渣男”,拋妻棄子的負心漢,衆人誇讚的美男子,爲達目的不擇手段的天人,竟然在富春出現了!
一時間,百感交集,閃念如電,不知該如何描述。
吳侯見我情緒激動,似是不忍心再說下去,只是關切地問道:“你,還好吧?”
我不好!我憤憤地想着。
如果真的是那個叫玉郎的人去上的墳,我的心情怎麼可能好得起來呢?我的父親還活着,二十年來,對我的生死悲歡不聞不問,就知道背地裡給我下死命令:女兒,去做這個,去做那個!哪裡管過我的死活!不過是把我當做工具使罷了。
如果不是我有前世爲人的慘痛經歷,比一般人堅強一點,恐怕早就破罐子破摔,或者,早就自掛東南枝了。
我突然強烈地憎恨起自己的出身,雖然知道這樣的怨恨很幼稚,無濟於事,可我還是恨。
我的臉色變了又變,最後握拳冷冷地說:“就算是他,又如何?”
吳侯先是一怔,默默地看了我半晌,然後一臉的痛惜:“芳菲,我知道,你心裡在怨恨姑父,怨恨他對你不理不睬,其實也是在怨恨顧家對姑母的無情無義。也許姑父也有爲難之處,不能與你見面。再者,做子女的無法選擇親身父母,心存怨懟,並無好處。”
我依然冷漠地看着他,口不擇言:“站着說話不腰疼。你用不着給我講大道理。我問你,爲什麼讓袁觀中來跟我打交道?”
我的心情很壞,態度很惡劣,語氣很無禮。
吳侯沒有介意,他長長嘆了一口氣:“姑母墳前燒過的絹帛中,有一小角殘存的錦緞,我讓人仔細查探過了,那是益州產的一種蟬翼絲,只在益州境內有售。袁家的貿易種類繁多,在益州也有大量的產業,手下人員得力,情報來源豐富,所以我才選了他。”
我心情緩和下來:“僅憑一角絲帛,也無法證明那上墳的人來自益州。表兄,你讓我過來,是爲了告訴我,我父親他,可能在益州嗎?”
吳侯的眼睛燦若寒星,問道:“芳菲,難道你不想知道姑父爲何在益州嗎?”
我搖了搖頭,突然停住了,恍然道:“你是說,我父親在幫景王做事?”
吳侯目露贊同,點頭道:“有這個可能。景王一向安分,向來沒有異常之舉,怎麼會突然自稱正統,不計後果呢?除了手中有一枚未知真假的玉璽,景王應該還有更具威懾力的神兵利器,否則不足以降服益州獨孤氏。姑父是神將的後人,可不正是神兵利器之一?”
他還是頭一次,開口坦承我父親的真實身份,也等於承認,他完全知道我的身份。相比之下,秦桓之一直遮遮掩掩,我一問起,他就顧左右而言他。
我的心情晦澀酸楚:“即便如此,我也不會到益州去找他的,就當我,沒有這個父親吧。”
吳侯上前扶了我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道:“芳菲,不是我要離間你和默存,只是你的身份敏感,若是將來秦氏與景王交戰,你夾在中間,恐怕是左右爲難,難以自保。你還是回到姑父的身邊,再怎麼說,他畢竟是你的親生父親。”
我的鼻子一酸,好不容易纔忍住了眼中的淚水:“表兄,我知道你是爲了我好,可是,我如今已是秦家婦,怎麼能說走就走呢?我。。。。。。。。”
我想說我懷孕了,可看到他的臉色很難看,眼睛一動不動地望着我,看得讓人發憷,心驚肉跳,我的話到了嘴邊,又收了回去。
可怕的沉默過後,他嘶啞地問:“你就那麼願意跟他嗎?竟然連親生父親也不要了?哪怕他對動機不純?有所企圖?哪怕是將來他逼你做有悖良心,大逆不道的事情?”
面對他一連串的質問,我啞口無言,他說的這些我不是沒想過,所以我才一直不敢和秦桓之談論關於兵書的事,也不敢告訴他:我回沁園的目的就是來偷書的!我要把書燒燬掉,毀滅掉,替楚王大人遵守諾言,別的,我一概不關心,什麼宏圖霸業,什麼四石共鳴,四大家族,關我毛事!
他死死地盯着我,彷彿要敲開我的腦袋,看我在想什麼一樣。
他的目光很可怕,我嚥了咽口水,艱難地說:“表兄,你多慮了。我沒有什麼野心,也不會替別人的野心去賣命。我只想改變家人的命運,不想死得那麼悲慘,僅此而已,一旦得手,我就會離開的,你別。。。。。。”
:“你有得手的時機嗎?表妹,別糊塗了,你根本沒有下手的機會,他不會讓你一個人呆在雙清苑裡的,還有,你的身手不濟,魯莽行事,怕是連性命都不保。”
我低頭想了想,將結婚以後的經歷反覆想了幾遍,不由勃然變色,果然如同吳侯所說,秦桓之一直都在提防我!
難怪他一離開沁園,沈豔蘭就“請”我到相府裡小住,我剛一回來,他就到家了,這次他“出差”,非要把我拖過來,原來不是怕我獨守空房,而是怕我進山偷東西。
他從來就沒有相信過我!還整天跟我膩膩歪歪,你儂我儂?是不是親熱的時候都把我當笑話看啊!
我感到一陣眩暈,全身的力氣像被抽走了一樣,心中的世界在不斷坍塌,眼前的景象越來越模糊,伸手胡亂抓了一把,抱住一根木頭形狀的東西,有氣無力地問:“我該怎麼辦?”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