渴了喝花瓣上的露水,餓了摘一朵靈芝的花朵,放進口中細細品嚐,採集清露時用的容器正是從會稽帶來的青瓷,青瓷光潤如玉,清亮如昊天,是檀州島仙人最喜愛的瓷器。
我偷得半日閒工夫,便在島上信步行走,發現了一個有趣的現象,原來檀洲是個浮島,每逢水面上升一尺,小島也會上浮一尺,島上並無傳說中的金石建造的宮殿,只有形狀奇特的低矮屋子,分散在島上各處,譬如,我現在住的這一間,有點像納布星球上的建築。
島上果然遍佈珍禽異獸。珍禽,一日飛行千里的黃鵠自不必說,勇猛的白鵠棲息在茂密的森林之中,它們正是那晚在海上襲擊我們的飛鳥;異獸,咆哮不眠的羆熊守護着島上的醴泉,水中游泳健將青睛猛虎守衛在海島一隅,海中的巨蛇,冷不丁會窸窸窣窣地爬上岸來。
所有的珍禽異獸皆聽命於那個吹笛子的白衣仙人,白衣仙人十分神秘,我至今都沒有再見到他。
我想擅自離開這裡,簡直是天方夜譚,甚至連想都不能想,所以我只有一個選擇:妥協。
天神看來是過夠了輪椅上的生活,他迫切地希望我能儘快滿師返回中土,一頭扎進浩瀚的民間故事和書籍裡,尋找楚王留下的秘密,早日找到兵書,送還到檀洲來,一解他腿腳不便之苦。所以他打算親自傳授我神奇的法術。
對於我的懈怠偷懶,老人家想破了腦袋,也想不明白,我爲什麼不肯學那些呼風喚雨的道法,扁鵲再世的醫術,讀懂人心的法術,還有乾坤大挪移般的幻術。
爲了讓我就範,白衣仙子斷了我的吃喝,到今天爲止,已經是第十天了。
此刻,我站在浩瀚的鮮花海洋中,用手中青瓷杯慢慢採集芍藥花瓣上的朝露,眼見杯中將滿,雙手端杯高舉過頂,虛情假意地遞給花叢邊的天神,卻聽到老者氣咻咻地說:“老朽不渴,姑娘每日在這花草叢中劣玩,浪費大好時光,當真的一點也不着急嗎?”
天神不肯喝水,正合我心意,我將杯中水一飲而盡,心滿意足地抿了一下嘴脣,眯着眼說:“天神如果將我身上的情唸咒語去掉,我或許會專心學藝。”
天神定定看着我,鳳目含恨,恨鐵不成鋼:“楚王一世英名,令尊胸懷大志,此等家族,怎會有你這樣自甘平庸的子孫。”
我把玩着杯子,嘿嘿笑道:“一世英名,獨霸天下,又能怎麼樣,遠不及和喜歡的人在一起,平平安安,琴瑟和鳴。”
天神目中恨意消退,換了一副苦口婆心的腔調:“琴瑟和鳴雖好,終究是過眼雲煙,姑娘少時便在秋月公子身邊侍奉,如今是否夫唱婦隨?”
天神說的是事實,這般美好的景象的確不曾存在過,我的心如同被針刺般,尖銳地疼痛着。
我放眼望去,但見陽光明媚,繁花似錦:“即便如此,哪怕一輩子斷情棄愛,我也絕不學這些異能本領。”
天神的眼中充滿了驚訝,他看着我久久不語,輕風吹拂着他的寬衣廣袖:“世人都希望法力通天,天下第一,唯獨姑娘你,是個例外。也罷,想來是老朽的劫數未盡。只是,那些楚王的追隨者們,他們的子孫世代不能翻身,姑娘難道全無惻隱之心?”
天神所說的正是我的痛處:如果我是楚王的唯一後人,那我大可以選擇做個女丁克,不結婚生子就是,至於死於非命嘛,也沒什麼可怕的,只要不是受十大酷刑就行,可我竟然還有兄弟或者姐妹,這個就很麻煩,雖然我不認識他她們,可總覺得欠人家點解釋,還有鄭氏孫氏,苦苦等待了多少世,爲的就是能有改變命運的那一天,他們對我曾關照多多,也許,我真的不能太自私。
所謂,成全別人,方可成全自己。
天神自然是讀出我心中所思,老懷欣慰,撫須微笑:“姑娘能這樣想,那真是太好了,只要姑娘願學,老朽定會傾囊相授。”
我搖了搖頭:“我可不想做什麼真人或是仙人,高處不勝寒。我要用凡人的智慧去完成使命,不管成敗,都是命,我認了。”
天才愛因斯坦死後大腦被切成154片,被多個國家的實驗室拿來研究,外星人爲什麼遲遲不來地球做客,是因爲怕美國的實驗室刀下太無情,但凡身懷異能的人,無論生前死後,都不能自由安寧。
所以我目光炯炯地看着天神:“既然我不學仙術,所以也請天神解開我身上的咒語,這樣纔算公平。”
天神怔忡半晌,嘆氣道:“姑娘想法獨特,異於常人。看來一切都是天意,也罷,老朽再不逼你,明日便送你離島。只是這情唸咒語,既從水中生,亦從水中亡,只是天機不可泄露,就看姑娘的造化了。”
這情念就是一個緊箍咒,說到底,天神還是擔心我食言,不肯配合,我心中不禁苦笑,原來抵押行業是這樣誕生的啊。
天神看着我,嘴邊浮起一抹嘲笑:“如果當年楚王守諾,他的後人又何以至此?”
是啊,誰叫我的便宜祖宗不講信用呢,出來混,果然是要還的。
六月中旬,瀛洲曼卡寨流行惡疾,病患者衆多,頭人愛尼祭拜天神祈福,有白衣女子從天而降,廣發靈藥,藥到病除,妙手回春,曼卡人爲感謝白衣女子的恩情,決定奉白衣女子爲聖女。
這個被聖女的白衣女子就是我了。成名後,我和獨居的乃跟住在一起,每日不是研究醫術,就是上山採草藥,過得很充實。我打聽過“哈森”的下落,曼卡人告訴我,自從落霞公子被天神帶走後,“哈森”就從島上消失了,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裡。
雖然知道他不會輕易送命,可一想到兩人此生無緣,甚至永遠也不會相見,不免心如刀絞,柔腸寸斷,箇中傷痛超過了情念帶來的折磨。
鄭若民對於我的身份變化,坦然處之,顯然是心知肚明,他大概地和船上衆人解釋了一番,這纔來到乃跟的茅屋裡和我商量,決定在七月二十五那天,揚帆歸去。
而且他還告訴我,楊晉他們,在島上發現的乃是上好的金礦,此時早已裝進了貨艙,就等着運回蛟川,屆時冒充普通黃鐵礦進港。
頭人愛尼很尊重我這個來歷不明的聖女,他每次見到我,總會主動問長問短,一派長輩的殷殷關切,只是想起上次祭神時他奇怪的表現,我對他始終保持距離。
我們這次回去,隊伍中除了來時的舊人,還多了一百戶曼卡人,共508人,這些曼卡人能歌善舞,將會被有目的性地落戶到江東各地,負責將瀛洲島上的奇聞異事以童謠,歌謠的方式進行廣泛傳播。
因爲有這麼多人將要遷徙,所以餞行的時間,非常長。
七月二十三日,瀛洲島上來了一羣不速之客:江東吳侯的一支海軍,一共有三十條鴨頭艟,這麼浩大的軍隊,副頭領竟然是我那不算資深的義兄阿明。
阿明,意氣風發,威風凜凜,舉手投足間,有一種年輕將領的志滿意得,他離那位總頭領只有幾步遠,臉上並無敬畏之色。
總頭領和愛尼,一見面就相談甚歡,曼卡人見頭人和來客親熱異常,以爲來者是友,加之他們本來就淡泊的性子,所以並沒有對一身戎裝的阿明他們充滿敵意,他們依然過着日常的耕作生活。
以上消息都是鄭若民偷偷傳遞給我的,我得知後,急得在乃跟的茅屋中團團轉:這個吳侯,大張旗鼓的派人過來,到底想幹嘛?想將瀛洲併入他的疆土?每年收賦稅?他這麼擡舉阿明,肯定大有深意,還有那個愛尼,爲什麼一點也不擔心來者不善?他和那個頭領那麼近乎,有什麼意圖?
還有,他們是怎麼躲開檀州白鵠羣的襲擊的呢?這些人會不會給曼卡帶來滅頂之災?
可惜秦桓之不在身邊,否則倒是可以請教他一二,一急之下,我又動了情念,頓時錐心般的疼痛,最後不得不蜷在木牀上,苦苦煎熬。
有細微的腳步聲響起,可能是乃跟採藥歸來,我無力地挪了挪身子,囁嚅着說:“乃跟。”
來者無聲地坐在牀沿,一股灼熱的氣息立刻撲面而來,混合着男子濃馥的體味,使我從巨大的痛楚中驚覺起來,猛然睜開眼,看到一雙湛藍色的眼瞳,正冷冰冰地看着我。
我暗暗吃驚,強做鎮靜,掙扎着爬了起來:“頭人來了,請恕晚輩無狀。”
藍色的眼珠中充滿了諷刺,像看一條瀕臨死亡的魚兒一樣的看着我:“晚輩,聖女?裝得真像那麼回事啊,可惜你不過是殘花敗柳。你說,如果寨子裡的人知道你不是聖潔的處子,他們會怎麼處置你呢?”
我嚇得打了一個哆嗦,眼前浮現出一個可怕的人間地獄,那裡,生不如死。
藍色的眼瞳欣賞着我的恐懼,良久才笑吟吟地說:“曼卡人一向視失貞的女子爲惡魔附體,聖女失貞,更是罪不可赦,將她處死之前,寨中的成年男子都必須盡情享用她一遍,可惜至今爲止,曼卡的男子們,還沒有這樣的豔遇,或許,你可以給他們這個機會。”
我忍不住發抖起來,暫時忘記了心口的疼痛:“你,你爲何跟我過不去?我和你無冤無仇。”
中年美男子嘎嘎地笑了起來,原本動聽的聲音變得可怕非常:“誰說無冤無仇?你那短命的老子當年,生生搶走了我的心上人,更可惡的是,搶回去後又不珍惜,只讓她做了一個小丫鬟!枉我當年還助他一臂之力到仙島。”
我吃驚地望着這張因爲仇恨和憤怒而扭曲的臉,一時說不出話來,我的父親,真的那樣不堪?我的母親,莫非是他的心上人?
愛尼的眼中血絲鮮紅,滿是厭惡和不屑,:“你這不受婦道的賤人,怎會是沙羅的孩子,那日我一問你的生辰,便知你不是。”
原來是這樣,可笑我當時還覺得這位大叔很有魅力,非常和氣,真是愚不可及。
但我還是冷靜下來,虛弱地笑着問道:“即便如此,不知頭人領了吳侯的水軍前來,到底作何打算呢?”
如果繼續讓他沉湎舊事,只會重重地激怒他,我肯定吃大虧,只有多問問讓他得意的事情,方爲上策。
愛尼果然目露得色,睥睨着我,湛藍的眼瞳因爲興奮而流光溢彩:“告訴你也無妨,我與吳侯早已約好,將這寨子裡的人統統遷到東吳去,江東本就人少,而我,也受夠了這裡的日子,到了東吳,憑我的本事,吳侯自會重用於我,到時我的命運自然改變,而你,將是我最好的保證。”
我不動聲色:“我?一個身患絕症人,怎麼會是最好的保證?還請頭人賜教。”
事業野心果然是最好的麻醉藥,愛尼看着我的眼神中,少了幾分憎厭:“你是曼卡人心中的聖女,又是楚王的後人,控制了你自然大有用處,將來到了東吳,由你出面招募徒衆,肯定一呼百應,楚王部下的後人皆聽命於你,他們手中無數財寶盡歸你調配。你說到時,有這麼多人實際上歸屬於我,手中又有錢財,何愁做不了大事?可不比在和荒島上緊巴巴的過日子強?”
我冷冷地打斷了他:“難道頭人忘了,自己不過是楚王部下的後人。”言下之意,不管他怎麼折騰都改變不了爲奴的命運,只能聽命於我。
他愣了一下,竟然笑了起來:“如果我納你爲妾,你替我生下楚王的後人,爲了孩子,你總會替我打算的。”
說完還伸手在我的頭髮上摸了幾下,我心中狂吐了一番,卻沒有動彈,他的手好像戀戀不捨一樣停留在我頭髮上:“那時沙羅的頭髮也是這樣滑溜柔順,她性情溫和,永遠都不會反駁我,可是你的父親,是個惡魔,不但奪走了她的人,也奪走了她的心。”
說到後面,他的手因爲憤怒而微微發抖,重重地摁在我頭上,我真擔心我的頭骨會咔嚓碎在他的手裡,所以慢慢將頭挪開,陪笑着說:“既然我不是你心上人的孩子,那我的母親是誰?”
不知這樣能否轉移他變態的憤怒?他哼了一聲:“是個倡門女子,不入流的賤婦。”
我不吱聲了,真是自取其辱,主動地讓人家罵我的娘。
那廂裡,一腔怒火還沒燃燒完畢的愛尼見我不吭聲,提高了嗓子:“怎麼?不高興了?因爲我罵了你的孃親?哼,如果你是沙羅的孩子,也許我會對你不同,可惜,你不是。”
我不理會他的冷嘲熱諷,慢悠悠地嘆了一口氣:“頭人難道沒有想過,一旦抵達江東,你對那吳侯還有何用處?”
愛尼在我臉上連連巡視,古怪地笑了起來:“怎麼?還沒跟我,就開始替我打算了?愛姬請放心,吳侯斷然不會對我下手的!”
一聲愛姬,讓我狂嘔不已,他語氣中的篤定又讓我心中迷霧一片。
作者有話要說: 黃鐵礦和金礦外表很像,被稱爲愚人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