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地下囚室悶熱、令人窒息。塵土飄散在空氣中,散發着汗水、血、尿液和糞便的味道。阿吉拉爾、瑪麗亞和本尼迪克託並非被單獨囚禁,有超過一打其他囚犯與他們在一起。幾小時以前,這裡的人還更多。守衛們來帶走了一些人,一次幾個列隊趕了出去,隨後將鐵門在他們身後鎖上。當然,沒有人再回來。

阿吉拉爾知道刺客們的罪狀是什麼。其他那些可憐的惡棍究竟做了什麼,纔會淪落到面對接下來等待着他們的命運,他既不知道,也不關心。有些人靜靜地哭泣,其他人抽噎着,痛苦而響亮地祈求着仁慈。還有些人表情木然地坐着,彷彿完全沒有注意到自己所處的狀況。

所有人都多少處於痛苦和疲憊之中,背後被鎖鏈牢固地拷在冰冷的石牆上。他們的手腕被銬住,拴在頭頂上方几尺的圓環上。他們的動作被限制了,但仍舊有可能活動。事實上,儘管這個姿勢極端不適,但卻根本算不上特別的折磨。

這三名刺客是幾天前最後一批被帶來的。他們是兄弟會中唯一剩下的人了,所有其他人都在嘗試拯救阿邁德王子的行動中喪生。

瑪麗亞和阿吉拉爾被並列拷在一起。互相挨在一起並沒有給他們帶來安慰。阿吉拉爾對自己憤怒不已。他和瑪麗亞差一點點就能帶着那個男孩逃跑了。但歐哈達用他自己的抓鉤把他拖了起來,阿吉拉爾被迫眼睜睜地看着那個男孩重新落入劫持者手中。

而比這還要糟千百倍的,是發現瑪麗亞也沒能從聖殿騎士手中逃脫。一如既往,他接受自己的命運。自從他的父母死於那龐然、不可撼動的歐哈達之手以後,他便將生命獻給了兄弟會。

只要瑪麗亞能夠逃脫就好了。

他們幾小時之前就已陷入沉默,而現在瑪麗亞注視着前方,雙眼茫然無物。隨後,她開口了:

“他們很快就會向格拉納達開進。”

“蘇丹是軟弱的。”阿吉拉爾回答。他的嘴如同被陽光灼烤的土地般乾涸,而他的聲音像是沙啞的蛙鳴。向來極富同情心的聖殿騎士解釋道,他們的囚犯很快就會死了,而屍體要水有什麼用呢?

“他會交出伊甸蘋果,背叛信條以換取王子的性命。他愛他的兒子。”

她在他說話的時候轉而看着他,鎖鏈輕柔地響動。現在,她用那種灼熱的劇烈眼神凝視着她,那種眼神是她的一部分,就如同她的雙手或她的聲音。

“愛讓我們軟弱。”她說,她的聲音中有極輕微地顫抖。

阿吉拉爾無法將他的目光從她身上移開。實際上自第一次相遇起,他就一直無法移開目光。他換了個姿勢,好讓整個身體都轉向她,在這一刻,他無視他飽受折磨的身體所傳達出的疼痛。有如此多的話他想要說卻沒有說出口。但最終,不需要任何話語。她明白他的心意,一如他也明白她的。

涌上他的嘴邊的是另一句話。在這一刻,要說的只有一件事。瑪麗亞也知道這一點。聖殿騎士奪走了他們的一切,但無論他們對阿吉拉爾和瑪麗亞的身體做什麼,都還有僅剩的一件是他們無法奪走的。

瑪麗亞也同時開口。在他們生命最後一日的陽光沉下之前,他們一同置身於其中,一如曾一同經歷過如此多的一切。他們複誦着那句各自在入會式上覆誦過的誓言:

“我將甘願犧牲我自己,以及所有我珍視的人,以使信條得以存續。”

她的雙眼圓睜,一眨不眨。即便只有從上方洞中漏入的昏暗光線,他也能看到她頸上脈搏的躍動。即便是現在,看見她眼中的熱情仍讓阿吉拉爾的心躍動起來。以那種熱情,她活過了每一刻、每一次呼吸,而現在那熱情充盈於她身體,更勝以往任何時刻。

阿吉拉爾傾身向前,繃緊鎖鏈,最後一次靠近她。她也做出同樣的動作,但聖殿騎士這一次似乎無意地顯示出冷酷無情。鎖鏈只差了一寸之遙。在他們品嚐焚燒異端之火以前,瑪麗亞和阿吉拉爾甚至無法親吻最後一次。

他們聽到鐵門打開,靴子踏着地面。紅斗篷們正在解開囚犯們的鎖鏈。現在,就快了。

他們的喉嚨、手腕和腳被拴着,一路拖上前。身體在被迫靜止了那麼長時間後又被逼着行動,阿吉拉爾咬牙忍住吃痛的嘶聲。阿吉拉爾和瑪麗亞並肩而立,一如他們往常所做的那樣,直面着那扇門。

“如果我在今日死去,”她的聲音緊繃、但清晰,“別浪費你的眼淚。”

他不會的。簡簡單單的眼淚配不上這個非凡女性的一分一毫。他將爲哀悼她所灑下的恐怕只有自己的鮮血。

他們齊步沿着傾斜的走廊朝上走去,進入陽光與熱度與塵土之中,直接步入癲狂者的嘉年華中。

阿吉拉爾的頭上毫無遮蓋,直接承受着無情陽光的擊打。瑪麗亞也一樣,一條條髮辮露在外面。三名刺客的兜帽都統統被扯下,剝奪了他們所擁有的任何神秘感、任何一點隱匿的暗示。唯一戴着兜帽的只有那些行刑人,他們——兩名肌肉虯結的男人,走到他們的一側,面孔隱藏在黑色的衣物之中。

卡勒姆眨了眨眼睛。他能夠同時看見聚集在他周圍的人羣,以及各居其位的實驗助手。還有,當然了,那天使的臉龐,橢圓形的臉龐同時因冷漠和憂慮而變得蒼白。加

疊在這兩副圖景之上的是一個記憶,短暫而尖銳,記憶中他坐在自己牢房的地板上,塗畫着、如一個着魔的人般塗畫着;那張粗略的炭筆畫上是一個身形龐大、胸部寬大的男人,戴着黑色的兜帽——

“跟從它,卡勒姆。”天使的聲音響起,卡勒姆重新落入那痛苦與灼熱之地。

大步走在那一組囚犯之前的是一羣教士,身穿白色祭服,主教帽高高架在頭頂,權杖舉在身前。他們朝人羣揮舞着祝聖手勢,人羣的歡呼一開始只是喃喃低語,隨後逐漸變強,直到刺客們被那聲音所淹沒。鼓點在他們的耳中擊打,讓嘈雜和混亂感又增添了幾分。

阿吉拉爾在明亮的陽光下眨着眼睛,注視着那些奇特的衣裝。有些人將自己的臉塗成奇怪的顏色,一排接一排的觀衆衝他們叫囂着充滿仇恨的稱呼。他不明白這有什麼意味,那些打扮成惡魔四下跳躍的人也許是在表演某種受難劇,或是在試圖驅趕如此多罪人的死所召喚來的邪惡靈魂。又或者,也許這是爲了恐嚇罪人們自己,讓他們先品嚐一樣毫無疑問正在地獄等待着他們的前景。

實際上,紅斗篷們罕見地擔當起了刺客們的保護者。瘋狂的人羣正竭力向囚犯們靠近,想要親手將他們撕成蘋果。

阿吉拉爾只憐憫他們。如果你們知道,他想着,如果你們知道你們正在爲那些捍衛你們的人的死而叫好的話。他們也同樣是聖殿騎士的囚徒,他們被無形的鎖鏈約束卻毫不自知。

本尼迪克託走在瑪麗亞和阿吉拉爾前面,轉身望向他們。他的面容平和、寧靜。

“我們死於今日,”他向他們保證,“但信條長生不滅。”

阿吉拉爾嫉妒他的平靜——和他的確信。

他們三個繼續挪步向前,踉踉蹌蹌地踏入一個巨大、開放的平臺上,以直面那向他們逼近的真正現實,那痛苦的死亡。柱子直立在平臺上,在其底部堆放着大捆樹枝。一羣穿着戲服的折磨者專注地站在那裡,身旁放着大桶的油。

這個圓形劇場的搭建只有一個目的——折磨並處死異教徒。它比阿吉拉爾想象的要大得多。上百、也許有上千名觀衆簇擁着,擠滿了四面的三層座位。

然而,儘管在地下監獄裡他們有其他的“異教徒”做伴,現在卻只有這三名刺客被帶了上來。顯然,他們的死亡是這場活動的高潮所在。

從他們頭頂上高高的絞刑架上,脖子上掛着十字架的異端審判官正俯視着他們。伴隨着一陣痛苦的負疚感,阿吉拉爾注意到,站在一旁的正是刺客們拼盡一切想要救回的阿邁德小王子。

在中央,某種可以被稱作是王座的位置上,坐着三個引人注目的人物,全都帶着嚴峻、審視的表情。阿吉拉爾認出了每一個——費迪南國王和他的妻子伊莎貝拉,曾經的卡斯蒂利亞女王,以及托馬斯·德·托爾克馬達……大宗教審判官。儘管手握如此巨大的權力、帶來如此多的恐怖,他卻是個小個子男人,坐在威嚴的國王和皇后之間,他顯得幾乎像個侏儒。

如果說歐哈達是那個抓住了阿吉拉爾的父母、將他們帶到一個如此地一般地方的人,那麼托爾克馬達就是下令並執行了他們處刑的人。當阿吉拉爾注視着這個男人時,純粹、強烈的仇恨在他的心中升起。

阿吉拉爾曾專注研習過關於多明我會修士的一切信息。托爾克馬達從相當年輕時起就一路快速晉升,成爲了索哥維亞聖克魯茲一所修道院的院長。他就是在那裡遇見了那個正端坐在王座上、帶着毫不掩飾的厭惡注視着走上平臺的刺客們的女人。托爾克馬達在伊莎貝拉皇后年輕時就作爲她的告解神父,一直向她進行諫言。他說服她嫁給了費迪南國王以鞏固權力基礎,而這種權力正可以被托爾克馬達——以及聖殿騎士團——加以利用,以實現他們的目標。

他那備受寵愛的編年史編纂者塞巴斯蒂安·德·奧爾梅多,熱情地將托爾克馬達稱之爲“異教徒的鐵錘,西班牙的明光,他國家的救主”以及“他教團的光榮”。阿吉拉爾不知道德·奧爾梅多所說的“教團”是指哪一個,多明我會?還是聖殿騎士團?

現在,大審判官站起身,剃光的頭頂在陽光下閃着光,小小的眼睛和刻薄的嘴脣流露着鄙夷。他像皇后先前所做的那樣打量着三名刺客:滿帶蔑視,眼中所見的不是人類,而只是仇敵。並非與上帝爲敵——並非如同聖殿騎士希望百姓們所相信的那樣,而是與聖殿騎士,以及他們所求的、對人類的絕對統治爲敵。

他踏前一步,站姿以一個七十歲老人來說出人意料地筆挺,舉起雙手要求安靜。他的嗓音似乎並沒有隨着年齡的增長而變得虛弱,而是因確信而鏗鏘有力。

“‘不要以爲我來了,是給地上帶來和平:我來並不是帶來和平,而是刀劍,’”托爾克馬達引述聖經道,“‘我要使我的箭飲血飲醉,我的刀要吃肉。’”“‘他們必死得甚苦,無人哀哭。’”

在他說話的同時,三名刺客被帶到刑柱前,並被粗暴地綁在了上面。本尼迪克託,所謂的導師,獨自站在一根柱前。阿吉拉爾和瑪麗亞被帶到同一根柱子前,他們雙手上綁着的鎖鏈被高高繞起,在頂端用一顆尖釘固定,他們的喉嚨仍然被鐵圈緊箍着一個打扮成魔鬼的人舀起滿滿一桶油,露出

期待的笑容,將其全部倒在阿吉拉爾和瑪麗亞的腳下。

“‘他們必被刀劍和饑荒所滅絕,他們的屍首必給空中的飛鳥和地上的野獸做食物。”托爾克馬達繼續說道。他在享受着這每一刻。又一個打扮怪誕的人,看起來像是一隻龐大的紅鳥,但長着的不是鳥爪而是雙手,將一桶油倒在本尼迪克託的樁柱上。

托爾克馬達放下雙手:“幾十年來,”他繼續着,“你們都生活在一個因宗教紛爭而四分五裂的國家,因爲那些異教的歹類認爲信仰自由比國家的和平更加重要。但很快,感謝上帝和異端審判庭,我們將會淨化這一痼疾。而上帝便會再度向你們微笑,因只有服從才能帶來和平!”

人羣變得狂熱,因興奮而歡呼雀躍。相信這樣就能結束紛爭,這是多麼自我安慰的想法啊。阿吉拉爾想着。

他的視線經過了狂熱的羣衆和托爾克馬達,最後落在了歐哈達身上。歐哈達冷酷而面無表情地盯着他。

你認出我了嗎,你個狗養的?阿吉拉爾想着,你記得你自己所做的事嗎?你是不是很高興能到這裡來完成你那扭曲的使命?

歐哈達醜惡的面容因一種深深的怒火而更加扭曲。他翻身下馬,跟着其中一名光着上身、戴着黑色兜帽的行刑人。他走上平臺,走向阿吉拉爾和瑪麗亞。

托爾克馬達仁慈地笑着,分享着人羣的喜悅:“你們面前所站着的罪人試圖維護格拉納達的異教王子——在我們的聖戰中仍固守的最後一處異教領域。因此,今日,在我們的國王和皇后,費迪南和伊莎貝拉的面前,”他轉過身鞠了一躬,深度恰好夠表示尊敬又不顯得獻媚,“我,托爾克馬達,誓言將在上帝的聖火之中洗淨我們自身!”

行刑人走向阿吉拉爾和瑪麗亞的柴堆,彎身將一枚長釘穿過他們下身鎖鏈中的一環,將他們固定在平臺上。阿吉拉爾絕不束手就擒。他的導師、甚至他的瑪麗亞也許要在今日接受死亡的到來,但他會抵抗到最後一刻。他狠命地一腳踢中了那個行刑人。

行刑人向後倒退,不過很快就恢復了過來。他現在發怒了,抽出一把匕首,準備直接將刺客的腳紮在平臺上。但阿吉拉爾太過敏捷,在最後一刻猛抽回腳,讓那把匕首牢牢地扎入了踏腳板中,任憑行刑人費盡力氣想要拔出來,卻紋絲不動。

歐哈達的行動毫不復雜,他只是走上前,幾乎是漫不經心地一拳直搗向阿吉拉爾的腹部。阿吉拉爾彎下身,全因爲他被拴住、仍舊高舉的雙手而沒有蜷縮成一團。他現在很慶幸聖殿騎士沒有給他們任何能送到嘴裡的東西,哪怕是水。他不想給予他的敵人和那羣狂喜的觀衆觀看他嘔吐的樂趣。

“你會看着你的導師燃燒,”歐哈達擔保道,他從阿吉拉爾看向瑪麗亞,又收回視線,“之後你將會極盡緩慢地死去。”他冷酷地微笑,並加了一句,“就像你的父母一樣。”

阿吉拉爾繃緊了。這麼說,黑色騎士到底還是認出他了。

“他們尖叫着被折磨,”歐哈達繼續說,“那時我看着他們變成灰,現在我也將看着你遭到同樣下場。你骯髒的家系將與你一同斷絕。”

歐哈達拾起一把火炬,大步走向本尼迪克託的樁柱,等着那一整桶油被澆在導師的柴堆上,而托爾克馬達在大叫:“看哪,這上帝的意願!我是阿爾法,是歐米伽;是創始的,也是成終的。我要把生命的泉水,白白賜給那口渴的人喝!”

托爾克馬達無法抑制那滿足的陰笑,雙眼轉向刺客導師,劃了一個十字。

索菲亞站着、幾乎沒有呼吸,她的全身心都專注於歐哈達、瑪麗亞和托爾克馬達那源自五百年前、如今再度重新上演的全息影像。刺客們的隱忍簡直讓人難以置信。而他們如何以閃電般的速度估測現狀、找出一條生路,那簡直讓人讚歎……

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本尼迪克託和歐哈達身上。在這當口,阿吉拉爾行動起來,用全部力量踢向那把釘住他腳上鍊條的匕首的柄部。刀柄卡在阿吉拉爾的腳鐐和他的靴底間,脫落了下來。刀刃,以及鑲嵌在刀柄裡的那根金屬芯仍卡在木製踏腳上。

瑪麗亞背對他被緊拷着,但她倒抽了一口氣,因此他知道她看見了——而她明白這意味着什麼。他們一同合作過那麼多次,他們是那麼地契合,就像是同一個個體,完全明白對方在想什麼。現在他感覺到了她的警覺,感覺到她已準備就緒。他如此欣慰有她在這裡。他們是完美的拍檔,在一切事情上都是如此。

阿吉拉爾一次又一次將腳鐐向下砸去,用匕首薄薄的鐵芯推動腳鐐的栓銷。他的每一擊都讓栓銷向上滑動一點點。

快啊。快啊……

人羣現在已幾乎陷入癲狂,他們的熱誠被審判官的言辭和歐哈達的行動點燃。一些打扮奇異的觀衆在人羣中舞蹈,咆哮聲近乎震耳欲聾。

歐哈達擡眼凝視本尼迪克託,而導師則挑釁地高昂着頭。刺客和聖殿騎士以全然的憎惡注視着彼此。

“榮光並非歸於我們,而歸於未來。”他對刺客導師說。

本尼迪克託緊閉起雙眼,堅定自我,以迎接將要來臨的一切。

歐哈達用燃燒的火炬碰觸浸透油的木料。橘色的火焰從刺客導師的周身升起。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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