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格拉納達圍攻,西班牙

1491年

在遙遠的下方,尤其是和勁風以及內華達山脈強大的上升氣流相比,人羣的活動顯得不值一提。但如果有人能靠近一點、像這隻鷹一樣下潛,他就能看見住宅小小的、重複的形狀,以及拔地而起的建築,其特性比起爐火來說更近似於山脈:那是一道巨大的城塞牆壁,跟隨着河流銀色的曲線。而它的橋樑、城牆、街道上,是戰鬥、鮮血、死亡。

一名人類的呼吸只是小事,但對於呼吸的本人來說卻彌足珍貴。有成千上萬人正在作戰,手握劍與弓箭,手握匕首和長矛,手握火焰與信仰。升起的煙形成陰沉的長流,鋼鐵頭盔反射着照入下方街道的陽光。

馬與人雷鳴般地衝過街道,而弓箭手正絕望地試圖從上方瞄準他們。已髒污了的白色旗幟被扯爛,但上面繡有的紅色十字仍然可見。

在鷹的雙翼下還有那雄壯的宮殿,阿罕布拉宮。摩爾人戰士絕望地戰鬥着,守衛着宮殿,而他們的蘇丹正憂鬱地注視着他下方的這片狂熱。隨後,他擡眼望向遠處的山脈,在那裡,一個小小的村落內隱藏着一個至珍的寶藏。村落的許多建築仍在燃燒,而在那裡,最奇特的守衛者已經在那裡做好了準備,要將這寶藏奪回來。

“我們的任務是那個男孩,”導師本尼迪克託在幾小時以前對他們這樣說,“我們被出賣了。聖殿騎士不一定能找到他的藏身處,但如果他們找到了,他們會要求用伊甸蘋果來交換他的生命。穆罕默德蘇丹將沒有選擇。”

寥寥數語已經足夠。這個任務中沒有任何人是新手,他們全都瞭解自己所尋找的那件東西無法估量的價值。但是阿吉拉爾·德·奈爾哈懷疑,這些話是否是專門對他而說的。

阿吉拉爾知道,自他正式加入刺客兄弟會後的這幾個月來,他的表現良好。他遵照了導師的指示,並沒有自行其是。他證明了自己值得信任。他鍛煉出了清醒的神智,來剋制自己衝動的心和大腦。他能加入這次任務正是已被器重的最好證明。

刺客兄弟會很清楚,聖殿騎士團中執意獲取伊甸蘋果的幕後黑手,正是高階聖殿騎士托馬斯·德·托爾克馬達。而這名矮小、激烈的大宗教審判官一旦涉足,有兩件事便一定無法避免。

第一,假借着“宗教淨化”的名義,無辜的人會因爲騎士團的利益而以可怕的方式死去。

而第二,到了某一時、某一地,騎士團的黑色騎士歐哈達將會出現。

前來告知聖殿騎士到來的密探告訴他們,這一隊人中有超過兩打的騎兵,以及兩輛四輪馬車。其中一輛載着幾個木桶——密探們不敢胡亂揣測裡面裝的是什麼;而另一輛則裝着一個巨大、空置的籠子。

這其中蘊含的意義很明顯:聖殿騎士準備將王子抓獲,並將他像一隻被擒住的牲畜一樣呈給他的父親。

指揮這一隊人的是一張熟面孔——拉米瑞茲將軍。拉米瑞茲形象優雅,面帶疤痕,有着長長的灰髮和矛尖般筆挺的身子。他把擁有相當出衆的軍事技巧和策略天賦的自己貢獻給騎士團,深得托爾克馬達的器重。

而在拉米瑞茲身邊——密探彙報着,目光在本尼迪克託面前閃爍——他身邊是歐哈達。

本尼迪克託眼睛都沒有眨一下,也沒有對阿吉拉爾說一個字。但年輕的刺客知道,讓他與這個抓住他的家人、將他們交給托爾克馬達燒死的禽獸如此接近,必定會讓導師心懷憂慮。本尼迪克託擔心阿吉拉爾會忘記他們的任務是營救、而不是復仇;這並不是毫無根據的。

阿吉拉爾明白這一點,他不會忘記自己的任務。

但他同樣也知道,在刺客們營救阿邁德王子時,如果命運奉上可以親手殺死歐哈達的機會,他會毫不猶豫地動手。

他們開始向下攀爬,從一處絕壁跳到另一處,在其他人絕無可能

立足的地方落腳,輕巧地向村落前進。在那裡,敵人已經到達,並放火燒掉了幾座偏遠的建築以示威脅。現在,人羣站在那裡,恐懼而不安,等待着聖殿騎士的來臨;刺客們輕易地混入了其中。這是信條的原則之一:大隱於市。

當那羣聖殿騎士們急馳而來時,刺客們分散開來,進入不同的位置。先頭部隊是一羣士兵,目光尖銳,穿着盔甲和紅色斗篷,攜帶的武器有長矛、刀劍和十字弓。

一些人留在他們的馬上,從有利的高度注視着人羣。其他人跳下坐騎,在聚集起來的村民之間就位,準備消除任何流露出的不滿。

在士兵之後到來的是他們的指揮官。傳奇性的拉米瑞茲將軍,他在盔甲外面穿着一件優雅的、精心製作的紅色天鵝絨短袍。他的儀表引人注目,但阿吉拉爾對他沒有任何興趣。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指揮官身邊那個體型如山般的人身上。將軍從他的坐騎上翻身而下,而這個人正靜候着,臉上毫無一絲表情,彷彿這張臉的主人是岩石雕刻而成。

現在阿吉拉爾理解了爲什麼這個人會有“黑色騎士”這個稱號。從他的頂髻、編起的頭髮一直到他的靴尖,歐哈達一身上下都如夜幕般漆黑。

漆黑如他的心,阿吉拉爾懷着涌起的怒火想着。

歐哈達粗壯的脖子和寬闊的雙肩上所圍着裝飾的皮革都帶有戰鬥過的痕跡,那條刺繡的斗篷因黃色塵土而黯淡。他厚實的胸膛上覆蓋着皮甲,只有黯淡的銀飾釘和下方的鎖子甲反射出光芒。歐哈達並沒有佩戴鐵手套,而是戴着一對由精緻的黑色皮革製成的護腕,讓阿吉拉爾手臂上環繞的臂鎧相形見拙。

就連他所騎的馬匹都與其騎手相配。這匹牡馬的黑色毛皮因塵土而黯淡,但它厚實的鬃毛和尾巴,強健的體型和高傲的姿態都說明了其頂尖的血統。就像歐哈達一樣,這匹美麗的安達盧西安馬匹也身披黑色鎧甲。它的頭部被墨色板甲所保護,而遮住它全身的皮甲則飾有突出的鐵質三角。

拉米瑞茲與一批手下大步走向一棟簡單的石屋。歐哈達留在外面,身披紅色的斗篷,沒有說一句話,也沒有動彈一步,僅僅沉默地站在那裡就散發着震懾力。難怪他會被托爾克馬達器重。

灰煙混雜着黃色的塵土,讓阿吉拉爾的雙眼刺痛。他眨着眼睛讓視線清晰,努力忽略這疼痛、就如訓練所教會他的那樣。但哪怕經受過訓練,自第一眼看見這個殺死他父母的兇手起,阿吉拉爾的心跳速度就開始加快。他強迫自己回憶所學過的紀律性,就像導師所命令的那樣——牢記任務。

那個男孩——以及,通過他,取回伊甸蘋果——纔是重要的事。只有這纔是重要的。的確,如果在某種好運的幫助之下,拉米瑞茲沒發現這個被遺忘的、簡簡單單的村莊就是蘇丹寶貴的繼承人的藏身之處,刺客組織就不會與他或他的人馬交手。而阿吉拉爾就得被迫眼睜睜地看着可恨的聖殿騎士們安安全全地策馬離開,連一根手指都不能動,更別提舉起刀刃了。

當然,這將是個完美的結果。阿邁德將會安然無恙,伊甸蘋果將會安然無恙,沒有刺客會在今日喪命。

儘管如此,阿吉拉爾發現自己仍希望事情會向另一個方向發展。

這個毫不崇高的願望在片刻之後就被實現了。房中傳來一聲大叫,隨後一名士兵出現了:

“我們找到他了,”士兵對這名靜默、龐大的騎士宣告。歐哈達點了點頭,用一種對如此巨大的身軀來說難以置信的優雅翻身下馬。

阿吉拉爾暗自懷疑是誰出賣了他們。他也許永遠也不會知道。這並不重要。因爲恐懼或貪婪,有人這麼做了;而現在,救回年輕的阿邁德王子就是刺客們的使命了。

無論以什麼方式。

歐哈達大步走向嚇壞了的村民,如同獅子走在羊羣間。他眯起眼睛,視線閃動着掃過他們。他走到

其中一人身前,抓住這個女人的頭巾,狠狠一拽,讓她跪倒在地上。

“是哪家窩藏了那個男孩?”他質問道。

阿吉拉爾能夠看到女人雙眼中的恐懼和痛苦,但這個女人拒絕回答。歐哈達皺起眉頭,更進一步扭動他的大手。女人發出輕輕的嘶聲。

“只有我一個。”伴隨着一個聲音,一個男人踏上前來。

那是迪耶格,一名兄弟會長年的友人。本尼迪克託請求他幫忙藏起年輕的王子,而迪耶格勇敢地同意了。就像那個正受歐哈達折磨的女人一樣,迪耶格也在害怕,任何神志清醒的人都會如此。但他仍高昂着頭。

阿吉拉爾非常清楚,迪耶格要是想活命,只需要指向人羣中任何一個戴着兜帽的身影,並大叫出那一個詞:“刺客!”那樣,他也許甚至能拿到一筆豐厚的獎賞。但他並沒有這麼做。

阿吉拉爾一路穿過人羣,一邊注意到迪耶格和那個女人飛快地交換了一個目光。儘管短暫,歐哈達也注意到了,他低吼了一聲,再度擰起女人的頭髮,隨之將她猛摔在塵土之中。他轉過身,注視着這個站上前的男人,他比對方高出至少一英尺。

“沒有其他人知道他在這裡。”迪耶格繼續說。

歐哈達上下打量着他,隨後衝自己的將軍點點頭:“我敬仰你的勇氣。爲此,我將饒過你的性命。”

這個男人吐出一口氣,他也許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屏住了呼吸。歐哈達的嘴脣微微翹起,形成一個可能是微笑的樣子,同時繼續說道:“吊死他的家人,讓他看着。燒掉整個村莊。從這個女人開始。他們散發着豬糞和罪孽的臭味。”

聖殿騎士居然敢說自己是良善的一方。阿吉拉爾想着,怒火竄過他的全身。他盡力將它置於一邊,盡力讓自己繼續隨意地走動,而不是衝向這個他所憎恨的殘忍敵人。

即便到了現在,迪耶格依然保持着沉默,沒有背叛兄弟會。他明白這其中的利害攸關,知道只要刺客們還在這裡,他和他的家人就有存活的希望。聖殿騎士的士兵將迪耶格和那個女人——他的妻子——雙雙拖走了。

阿吉拉爾繼續低着頭。沉重的赤褐色兜帽將他的臉浸沒在陰影中。他渾身的每一處都想動起來,要一路衝向歐哈達,並殺掉這個人。但命運卻安排他更爲接近另一個目標。而本尼迪克託,即便是現在,仍巧妙地跟在黑色騎士歐哈達身後。

阿吉拉爾無可奈何地朝人羣的邊緣移動,溜到王子所在的那棟單層建築背後,輕巧地爬上屋頂,身體緊貼其上。

沒有人注意到阿吉拉爾。村民們被拉扯着拖在地上,而他們的王子正被兩個士兵拖着走向前。拉米瑞茲跟着他們走出來,看起來十分得意。他心滿意足地注視着士兵把這個孩子一路拽過滿是塵土的地面,拖向那個放着籠子的馬車。他們粗暴地打開金屬門閂,將阿邁德往裡推搡。

“請看這格拉納達的王子!”拉米瑞茲大叫,他的嗓音中溢滿輕蔑,“他的父親蘇丹將會交出他反叛的城市——這異教徒們最後的避風港!上帝會懲罰他子民們的異端邪說。終於,西班牙將服從於聖殿騎士的統治。”

刺客們允許他洋洋自得了一會兒。隨之,伴隨着協作精確、有如編排好一般的動作,他們進攻了。

阿吉拉爾從屋頂一躍而下,他的袖劍蓄勢待發。拉米瑞茲看見刺客的陰影,轉過身來。他已經來不及拔出武器、但還來得及直視阿吉拉爾的雙眼——與此同時,薄薄的金屬切開了他的喉嚨。

卡勒姆盯着他的雙手,看見刀刃被彈出,精巧而致命,藏在五根手指之下——不,是四根,他的右手只有四根手指,那場儀式——

“跟從記憶,卡勒姆。”

阿吉拉爾闔上死人的雙眼,站起身。

“刺客!”

尖叫聲響起,隨之,混亂爆發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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