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刺客站在一棟大樓的屋頂。在他下面蜿蜒而去的是泰晤士河。黑夜環抱着他。當那身聖殿騎士盛裝禮袍不再能作爲掩護時,他就丟棄了它。現在他穿着一件深藍色的毛料長大衣,以抵禦倫敦晚秋的寒冷。

他並不是獨自一人。他的兄弟姐妹們與他一起站在樓頂上。別處還有更多的人。彷彿與他交相呼應一般,刺客注意到灰雲遍佈的天空中有一隻猛禽的身影。一隻鷹?他不知道。也許吧也許。

但他能以它的雙眼注視一切。

以他自己的方式,就像他還是個小男孩時所相信的一樣,他能夠飛翔。

卡勒姆·林奇深吸了一口氣,伸開雙臂,躍入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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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森

先前,內森在他的房間裡嘔吐了。兩次。他整個人的每一根纖維都不願意回到那個機器中,那個手臂中,不願意看到索菲亞·瑞金那讓人着魔般美麗、略帶憂傷、卻無可違逆的臉龐仰視着自己,不願意隨之被丟入那個暴力、熱情而可鄙的漩渦,那個被稱爲刺客鄧肯·沃波爾的漩渦。

但他更不想變得像無限房間裡那些可憐的失敗者,因此這次他同意了進入。索菲亞微笑了,說她很高興他在這裡,很高興他能夠自願而來,說她肯定只要再進行幾次回溯,他的任務就完成了。

當他難堪地衝她點頭時,眼淚流滿他的面孔。

我恨他。我恨鄧肯·沃波爾。我恨他對待別人的方式,他要命的自負,以及他的貪婪。

我恨他,因爲他太像我。

而我想要變得比這更好。

回溯:倫敦,1714

鄧肯·沃波爾感到好像有人拿他的腦袋當了鐵砧,但這倒不是什麼新鮮事。他差不多每天早上都要經歷這種感覺。他已經學到了,一下牀就去一趟布雷克的咖啡屋通常是個不錯的點子。完全是字面意義,沒有誇張。咖啡這個風靡一時的玩意兒是一種濃烈的、泥水一般的飲料,而沃波爾不止一次對任何願意聽的人說過,他從不知道是要喝了它、拿支筆蘸進去寫封信、還是把這東西倒進夜壺裡。但它是熱的,讓人振奮、讓人成癮,並且能有效地讓他的腦袋變清醒,這樣他就能去參加他的某個主子——東印度公司或刺客組織——的隨便什麼公事。

倫敦以它那超過三千家商店而自傲,每家都有自己的個性和客戶,而鄧肯不止一次從中瞭解到某些能夠讓他的其中一方或兩方組織都能獲利的信息。做完這些後,他就又能將自己的注意力轉回痛飲,以及屈尊蒞臨當地妓院。

有時,這兩方的公事會便利地在同一地點進行。比如考文特花園的英倫玫瑰小酒館,裡面的麥芽酒和妓女他都很喜歡。它的優勢——某種程度上的優勢,起碼就鄧肯看來,在於它的地下有一個用於鬥雞比賽的隔離房間。當然,拿鬥雞來打發時間還比不上狗鬥牛戲,不過起碼當你一手是酒一手是女人時,可以有點血腥運動來消遣。

他的門上響起的叩擊聲彷彿釘子一樣打進他的太陽穴,他發出嘶聲。“走開!”他大叫,隨後因爲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有多響而再一次瑟縮。

“抱歉,先生,但我有個給你的信息。”門那邊傳來一個年輕的聲音。鄧肯因爲認出那個聲音而呻吟起來。他撐起身子,眨着眼睛,覺得哪怕窗板關着陽光也太刺眼了。他在牀邊坐了一會,注意到昨晚失去意識倒在牀上之前忘記脫掉褲子了。他抓起一枚扔在那雅緻的小桌子上的錢幣,隨後站起身,走到門邊,一手按在自己一跳一跳的腦袋上,將門拉開。

喬弗裡很可能對他僱主的真實身份一無所知。對這個男孩來說,這樣也比較安全。他只需要知道自己只需要當個能送信和包裹的導遊就能拿到很多錢就好。

喬弗裡只有八歲,有着明亮的藍眼睛和卷卷的金色頭髮。那種常常被濫用的“小天使”形容詞,放在他身上倒是絕對適用。鄧肯漫不經心地想着,喬弗裡有沒有意識到,刺客組織付給他的豐厚薪水得以讓他不至於落入其他更墮落的人手中,那種人是會佔一個天使一樣孩子的便宜的。

你的刀刃要遠離無辜者的血肉,這是信條的原則之一,而一度,這也曾是沃波爾所珍視的原則。現在,他已經沒有十幾年前加入他們時那麼理想主義了,但當他看着這個男孩時,他仍舊爲此感到高興。孩子們受到的不該是倫敦對待他們的這種方式。事實上,整個世界對待他們的方式都不對。。

“抱歉吵醒你了,先生,不過我有條信息,而且說是很重要。”

蘭德爾覺得他手下的哪個刺客什麼時候去尿了個尿都很重要,沃波爾想着,但沒有說出來。他這會兒沒有說話所需的精力,所以只是點了點頭,靠在門框上,揮手讓那個男孩繼續說。

“他說,讓您一點鐘和他一起去吃魚,”男孩說,隨後明顯勉強地加了一句,“還有,啊……您得是清醒的。”看見沃波爾臉上的表情後,他急忙加了一句,“如果您樂意的話,先生。”

鄧肯發出一個惱火的聲音。就像蘭德爾本人一樣,這條信息清晰,直達重點。

“我想最後那句不是他說的吧,對不對?”

“呃……唔,不是,先生。至少那句‘如果您樂意的話’不是。”

“好孩子。別說謊。至少別對我說謊,唔?”鄧肯丟給男孩一個錢幣,開始關門。

“抱歉,先生,但我被特別要求要等您給個回覆。”

鄧肯吐出一句精彩的咒罵。

“那要我告訴他您是這麼說的嗎,先生?”

啊,那可就不太好了,鄧肯想着。“不,你大概不該這麼說。告訴他我會去的。”

“好的,先生,謝謝,先生!”隨後這男孩急急衝下臺階。

鄧肯靠在門上。他在倫敦的住房雖然不大卻很雅緻,位於托特納姆法院路,儘管他在那裡待着的時間很少。起碼清醒的時間很少。不過不管有沒有清醒地享用那個奢華的房間,花銷都是如假包換得昂貴。他緩慢地走向桌邊,撿起懷錶,那是在他二十一歲生日時,他的表兄羅伯特·沃波爾送給他的禮物。他們兩人從未特別親近過,不過鄧肯很喜歡這塊表。

他下午才需要去東印度公司大廈開會,而現在只不過十點十七分。

還有足夠的時間讓他洗個熱水澡,去咖啡店,隨後再與刺客導師會面。

“吃魚”意味着會面地點位於弗利特街薩摩夫人蠟像館外。這是個極受歡迎的景點。花上一便士左右,你就能和蠟像版本的皇室人員站在一起,從斷頭臺上的查理一世到勇士女皇布狄卡。或者你也可以體驗各種聳人聽聞的場景,諸如迦南女性把孩子祭獻給莫洛克神啦,或是置身於土耳其後宮的內部啦。一個相當真實的殘疾孩子雕塑在門外恭迎着參觀者。鄧肯正端詳着它、咧嘴笑着,隨後感到導師站在了他的身後。隨之而來的是那個冷酷、乾脆的熟悉聲音:

“你遲到了。”

“去你的,我現在來了,”沃波爾說着,站起身,轉而面對導師,“而且我是清醒的。這至少能代表點什麼吧。”

蘭德爾的頭髮鐵灰,雙眼淡藍。那從未吐露過幽默感的嘴脣通常只是一條細線。現在,他的嘴脣抿得如此之緊,在他開口之前幾乎都看不見了:

“它代表的東西每次都變得更少,鄧肯。而如果你再這樣對我,那就會是最後一次了。”

鄧肯遠離那一羣排隊進門的人,同時說道:“你不能因爲一名刺客大師伶牙俐齒就把他幹掉。”他說。

“不,”蘭德爾回答道,“但一名不可靠、不穩定、無禮又一半時間醉醺醺的刺客呢?”

“即便如此。”

蘭德爾嘆了口氣,將雙手緊握背在身後,看向外面繁忙的街道:“你這是怎麼了,老兄?十三年前我們剛剛認識時,你滿腔熱情地想要有所作爲,想要讓事情變得更好。你蔑視聖殿騎士所代表的排他性和他們想要控制所有人所有事的慾望。你相信自由。”他藍色的雙眼變得憂鬱起來。

“我還是相信,”鄧肯怒氣衝衝說,“但十三年能改變一個人。而兄弟會和軍隊也沒什麼不同。你們會說些漂亮話,蘭德爾,但最終,還是有個階級,而每個人都得服從於它。”

“我們當然得服從它。”只有像沃波爾一樣認識蘭德爾這麼久的人才能注意到這個男人正被困擾着。他一貫冷靜而精確的語調現在甚至更甚於往常。“鄧肯,你是我所認識的最聰明的人。你知道我們所面臨的是什麼。你知道我們需要良好的協調配合。我必須要能夠相信我的人會如計劃一般完成任務,而不是轉頭去投入鬧哄哄小酒館的片刻刺激之中。我們的名字不會被刻在紀念碑上,也不會有雕像爲紀念我們而樹立。那種陷阱是爲那些聖殿騎士而設的,我們很清楚那種不必要的奢華倏忽而空虛。”

他微微嘆了口氣,搖了搖頭。“我們所做的工作就是我們的遺產,”蘭德爾繼續以一種柔和的語調說,“我們的名字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所留下的。”

鄧肯感到一陣灼熱的憤怒涌上來,而他將它壓制了下去。他平靜地、小心地說道:“你派喬弗裡把我帶到這裡來是爲了對我說教嗎?八歲大的是他,不是我。我,”他向前邁了一步,赫然聳立在這個小個男人面前,“不會被人用這種語調說話。我是一名刺客大師。”

“是的,你確實是。而我是你的導師。”

哦,如果有個警告的話,那就是這個了。他們的視線相交,在比心跳更短的一瞬間,鄧肯確實在考慮是不是要當場幹掉他。

不管走到哪裡,鄧肯總是遇見這種事。海軍是這樣。貴族政治是這樣。不管怎麼做,人們總是會被困在他們的所在之處。

即便是刺客組織,讚頌個人意願的他們,最終也都是僞君子。

“我很抱歉,導師,”他說,一手放在心臟上,鞠躬,“我在此,並且我是清醒的。您召喚我來有何事?”

召喚。這是個確切的詞。像一條腳邊的狗。

菲利普說話時的眼神冰冷,彷彿要刺入他體內:“我有一項給你的新任務。我們收到了圖盧姆的阿·塔拜傳來的信息。有傳言說又一位智者現身了,而阿·塔拜向我們及其他人聯絡尋求幫助,以追查他的下落。”

不,沃波爾想着,他說的不可能是我認爲他在說的事。

阿·塔拜是一位瑪雅刺客,是加勒比地區的兄弟會導師。他是一名刺客的兒子,在兄弟會長大。關於他和他的命令的所有報告都稱他極其卓越。在此之前,蘭德爾曾提過要加強與加勒比兄弟會之間的聯繫,認爲那個被恰當地稱作新世界的地方確實是嶄新的天地,最終將會成爲聖殿騎士的力量之源。而因此,會需要刺客去抑制他們。

但圖盧姆距離此地有五千公里之遠,坐落於一片叢林裡的廢墟之中,而那裡沒有咖啡屋、沒有酒館、沒有妓女。並且,沃波爾在皇家海軍的日子讓他非常清楚,就算那裡有摻水烈酒,也會可怕至極。那裡將沒有名、沒有利、而如果蘭德爾想要他去那裡——

“在新世界,我們還沒有強有力的人物——至少,沒有我們想要的那麼強。阿·塔拜能幫助我們改變這一點。我想要你幫助他追蹤那名智者,並在他門下繼續你的訓練。”

鄧肯眨眨眼睛:“我很抱歉……我一定是誤會了你的意思。但我發誓你剛纔是說要一名刺客大師去受訓、去向一名原始——”

蘭德爾的手猛地閃出,動作快得鄧肯完全沒有看見,這讓他想起來爲什麼這個外表溫和、毫無吸引人之處的男人是名導師。蘭德爾緊緊地抓着他的手臂,強壯的手指精確地壓迫着那些能帶來疼痛卻不會造成損傷的地方,鄧肯感到自己的臉因難堪和憤怒而燃燒起來。

“你會接受被賦予的任務,而且你會盡全力。”導師說道。他的聲音如往常一般平靜、普通,“如果聖殿騎士先於我們找到這名智者,他們將會擁有一件可怕的武器,來對付我們以及全人類。阿·塔拜所瞭解的事是我們所有人都需要學習的……而我相信他也可以教會你怎麼控制你的脾氣。”

所謂的“智者”,指的是先驅的某個特別強大的後裔,而正是先驅創造出了能給某個人,或某個組織帶來諸如伊甸蘋果這樣力量特別強大的物品。

蘭德爾是對的。這確實很重要。

但他所暗示的是沃波爾在作爲刺客幾乎長達十五年以後仍然需要受訓……

“東印度公司看重我,”沃波爾說,口吻稍稍有些粗魯了,“如果我突然消失了,他們不會高興的。”

“這正是我派你去的另一個理由。我們相信你已經引起了一些不必要的注意,你,以及我們,也許正處於危險之中。提交辭職書,告訴他們你需要更多的冒險刺激和獨立。他們會相信你的。”

這引起了沃波爾的注意。東印度公司,以它在事實上對香料、絲綢之類的紡織物以及茶葉的壟斷,無疑引來了聖殿騎士的插手。多年來,鄧肯一直在觀察公司僱員,試圖探查出哪個是聖殿騎士、哪個不是。他已經將懷疑人選縮減到幾個人身上,但最近,蘭德爾確認出一個可憎的騎士團的團員,確是個他從未想到過的人:亨利·斯潘塞,先生,一名新加入東印度公司強大董事會的成員。

當然,鄧肯與這個人只有點頭之交。沃波爾由作爲一名水手起步,即便他已在公司內步步高昇,也很少與董事會成員有什麼交集。斯潘塞是個性格溫吞的人,有粉色的兩頰和小小的紅嘴脣,似乎永遠都露着個愉悅的微笑。他看起來毫無危害。鄧肯想不出斯潘塞是怎麼推測出他與刺客組織的關係的,而他也爲此感到惱火。想到自私而專橫的聖殿騎士團時,這個男人的名字竟然從未浮現在他的腦海裡過。

儘管蘭德爾所舉出的所有觀點都極爲正當,也還帶出了一個冰冷而讓人不快的事實:只要沃波爾仍然遵循兄弟會的原則行事,他就將永遠都得不到他認爲自己應得的那份榮譽與財富。而他也知道,儘管蘭德爾說我們“所有人”都可以去向那名瑪雅導師學到些什麼,但他卻是蘭德爾認爲這“所有人”之中唯一的一個需要去學的人。

就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是種指責。

他不會接受的。“我不去。”

“你當然不去,”蘭德爾和藹地說,這讓他吃了一驚,“你在生我的氣。你覺得受到了輕視。你和我以前就繞過這種圈子,鄧肯。但你是個好人,而我認爲你仍舊相信兄弟會的目標和哲學。”他薄薄的嘴脣揚起,露出一個罕有的微笑,“否則你覺得我們爲什麼忍耐了你那麼長時間?你會想通的,你一向都可以的。”

“幸好我們是在個公共場所,老人家,”鄧肯嘶聲說,“否則你現在已經死了。”

“確實,選這個地方是故意的。沒有頭腦是無法達到導師級別的,”蘭德爾嘲弄地說,“花點時間冷靜一下你的頭腦,鄧肯,等你準備好了我們再談一次。這對你來說會是個巨大的機會,只要你能跳出自己的思路,你就能看見這一點。”

“你將能看見我的屁股,如果你願意的話可以親它。”鄧肯回嘴道,並轉頭大步離開,滿心是怒火和受辱的自尊心。

他一整天都在印度大樓裡生悶氣,而那裡偏巧不巧在進行董事會每週例會,圓滾滾的亨利·斯潘塞,先生,也位列其中。當這個男人離開時,鄧肯決定要主動進攻。

他在倫敦的街道上跟蹤着斯潘塞的馬車,耐心地等着他停在自己的旅館門口、再度離開去與董事會其他成員一起用餐、最後似乎終於決定在一家更有格調的小酒館消磨這個晚上。

沃波爾看到斯潘塞獨自一人坐着,吸着一支長柄陶製菸斗,讀着那彷彿遍佈全城的上千本小冊子之一。他做出一個停滯了一會、隨後恍然大悟的表情。

“亨利·斯潘塞,先生,對不對?”那個男人擡起頭時,他小小地鞠了一躬,“鄧肯·沃波爾,願爲您效勞。我很榮幸地效勞於您優秀的公司。”

“啊,是的,”斯潘塞驚呼道,他粉色的臉上放着光,彷彿這是全世界最美妙的事,“我一直聽人們說起你的名字,沃波爾先生。請坐、請坐。想來點雪利酒嗎?”不等回答,他就用眼神向一名侍者示意。那名侍者拿來了又一個杯子,當她把杯子放在鄧肯面前時,臉上露出美麗的紅暈。

他極度失望,今晚自己竟然不是僅僅來小酒館獵豔的。不過他記下了她,以供日後使用。

“這可是個漂亮的,”他說,“真可惜她不在菜單上。”

“哦,我相信只要人選合適的話,萬事皆允。”斯潘塞說着,他的目光在沃波爾身上多停留了僅僅片刻,隨後又抽了一口他的菸斗。突然之間,他看起來完全沒有那麼無害了。

萬物皆虛;萬事皆允。

刺客信條的一部分。

沃波爾沒有做出反應,但他的脈搏加快了。所以——蘭德爾是對的。他確實被察覺了。

大多數時候,鄧肯都是個莽撞的人,而他也從不否認這一點。但有時候,他會變得冷靜,彷彿那灼熱的大腦被按入冰冷的水池中,而他知道自己個性中的這一部分要更加恐怖。

現在,當他注視着斯賓塞,對這位聖殿騎士露出一個愉悅的微笑時,這種冰冷就在他的體內。

“好事一件,唔?你不說出去,我也不會說。”

“我當然不會說。”斯潘塞說,“我們是紳士,還是不列顛最優秀公司的僱員。我很相信我們兩人都會將觀察到的任何不慎疏忽一直帶入墳墓的。”

哦,這你可說對了。

“唔,這樣的話,我強烈推薦英倫玫瑰。去找茉莉。”

他們閒談着絲綢和茶葉的價錢,以及後者是不是會變得像咖啡一樣流行。“也許,”斯潘塞說,“不過我更希望它繼續作爲紳士們所偏好的飲料。讓那些廢物們繼續啜飲泥漿水吧。”

這只是句玩笑,不過在鄧肯眼中,這番漫不經心的評論就註定了亨利·斯潘塞的命運。

斯潘塞會死在今晚。

沃波爾耐心地等候着,玩着紙牌,喝着酒,直到斯潘塞起身準備離去。鄧肯的雙眼盯着紙牌,聽見這名聖殿騎士拒絕了坐馬車回家的提議,說他的出租房不是很遠,而今晚夜色宜人。

鄧肯給了他足夠的時間先走一步,這樣這個畜生纔不會起疑心,隨後兌現了他的籌碼,跟了上去。

儘管自邁克爾·科爾的專利球狀燈第一次在聖詹姆斯咖啡屋外亮起已經過去了十年,電燈仍然沒有大範圍安裝,倫敦的街道仍然黝黑。但半月提供的照明足以讓鄧肯看見斯賓塞一隻手拿着提燈,在前方的大街上腳步沉重地走着。沃波爾在街上跟了一會,隨後躲進一條小巷,輕巧地順着另一架小酒館的石頭側牆爬上去,輕輕地落在石板瓦的房頂上,從上方繼續追蹤。

他的獵物被包裹在一層模糊的紅色光暈之中,鄧肯露出笑容。爲什麼他以前從未這麼做過?這真是太簡單了。伴着酒館、賭場、妓院的煙囪散入空中的黑煙,他輕巧地順着屋頂飛跑,從一棟建築跳向另一棟。

隨後他停了下來。

太簡單了。該死的。

他是走進了一個圈套嗎?有那麼一會兒,他想要放棄追逐這個正獨自一路步履堅定地走着的矮胖子。也許他應該回到蘭德爾那兒,接受那個任務。那也許也不那麼糟。

但它當然就是那麼糟。一段漫長、艱難而不舒服的航海旅程,加上之後除了叢林、神殿廢墟、和很多很多的“訓練”之外屁都沒有。

不。他纔不會像條夾着尾巴的狗那樣溜回蘭德爾那裡。他冷笑着,繼續前進。

斯潘塞轉入一個拐角,消失在一條小巷裡。除非這傢伙準備解開褲子解個手,否則對於一名有錢的紳士來說,這個行動可不怎麼明智。

這,當然,意味着這確實是個陷阱。鄧肯現在不確定這個男人是否是獨自一人了。但如果他知道這是個陷阱,那它就不再是個陷阱了。一不做,二不休,他想着,輕彈手腕激發袖劍,跳了下去。

一般來說,沃波爾會二話不說就刺穿這個男人的喉嚨。但這一次不一樣,特別是當他看見亨利·斯潘塞,紳士,正站在那裡,褲子扣得好好的,期待地向上望着時,當刺客朝他跳下來的時候他沒有做出任何要逃跑的動作。

這種信心讓人佩服,所以當鄧肯精準地落在這個肥胖的聖殿騎士身上時,他只是將刀刃按在了這個男人的喉嚨上。

“你知道我在跟着你。”他說。

“我確實希望你這麼做。”斯潘塞回答道。

鄧肯眨了眨眼睛。他環視四周,刀刃仍然指着這個男人的喉嚨。周圍完全沒有任何人。他感興趣地開口問道:“在我看起來你不像是想自己找死的人。”

“哦,我當然不是了。”

“但是,我就要殺你了,聖殿騎士。”

斯潘塞笑了:“我想,還不是馬上。你是個聰明的傢伙,沃波爾。我要給你一個你可能會感興趣的提議。”

沃波爾陡然大笑起來。“我不會拿開我的刀,”他說,“不過在我割開你的喉嚨之前,我會讓你說一會。”

“這一點兒都不舒服,不過就照你的意思吧。我不是那所小酒館裡唯一的聖殿騎士。我們知道你是一名刺客。而我們知道了一陣子了。你可以在此時此地就殺了我,但你跑不遠的。”

“現在聖殿騎士們也能飛檐走壁了?”

“不,但我們確實在四面八方都有眼線。而你將再也不敢接觸組織裡的任何人了。那可是相當大的損失。”

鄧肯緊繃着臉:“繼續說。”

“我們已經觀察了你一段時間了。我不知道刺客們給你的待遇如何,但我知道你沒有在組織內晉升。而如果你真的滿足於留在兄弟會,你現在絕不會爲要不要殺我而遲疑——不管這是不是陷阱。”

這男人敏銳得該死,他說得沒錯。

鄧肯下了個決定。他從這男人的身上跳開,站起身,伸手將斯潘塞拉了起來。儘管這個男人的雙手又軟又潮,但是手勁很大。

如果我不喜歡他說的話,我可以輕易幹掉他。鄧肯說服自己:“你是要給我個……職位嗎?”

“在東印度公司?不。你能夠獲得更高的薪水、更高的地位,只要你加入聖殿騎士團。在我們看來,爲自己的工作驕傲、期望得到認可和晉升不是什麼人格瑕疵。”

這些話讓鄧肯吃了一驚。他意識到,將他的野心視爲一種瑕疵正是刺客們所做的,而這個發現讓人驚異地痛苦。有一會兒,他什麼也沒說。斯潘塞也沒有吭聲,沒有催促他。

最後,鄧肯·沃波爾靜靜地說:“加勒比兄弟會的導師聽到了有關一名智者的傳聞。”

斯潘塞猛吸了一口氣:“這個消息真的……極爲有幫助。”

沃波爾繼續說道:“這可以只是個開始。”

鄧肯擡頭看着咖啡屋的招牌:紅色背景下一隻用金壺裝着的飲料,下方是兩根交錯的長管陶製菸斗。他低頭看着街道;天氣好得足以讓他看見倫敦塔,這鵝卵石的街道就是以它命名的。

他透過波浪形的玻璃窺視洛伊德的咖啡屋。蘭德爾在裡面,就像以往這個時候一樣,聽着船隻的管理人、他們的水手以及購買他們運來的商品的商人們所帶來的新聞。

有一會兒,沃波爾顫抖着站在外面。他的頭很痛,咖啡也不起作用。是時候來結束他昨晚所開始的事了。

是時候把另一種隱藏的刀刃刺入這導師的心臟了——一種你永遠也感覺不到、直到一切爲時已晚的刀刃。只要鄧肯·沃波爾正確地出牌。

當他進來時,蘭德爾擡起頭,一邊灰色的眉毛因驚訝而揚起:“早安,鄧肯,”他說,“你看起來很清醒。”

“我是很清醒,”他說,“但我很想要些咖啡。我考慮了你所說的話,而你是對的。一個人永遠不應該因爲‘夠好了’而止步。一個人應該爲成爲最好的而奮鬥,而如果我能夠從阿·塔拜身上學到什麼、並因此幫助兄弟會……那我會這麼做的。”

某種很像是真正感動的表情閃過菲利普·蘭德爾鷹一般犀利的面容。

“我知道對你來說,要吞下驕傲有多麼難,鄧肯。”他說,聲音幾乎是和藹的。他衝一個侍者揮手致意,那人又拿來了一隻杯子,在這空空的容器裡裝滿冒着熱氣的黑色濃厚液體。

當他接過這杯飲料時,這個信條的叛徒衝他的導師微笑,說:“就着咖啡就比較容易吞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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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米爾

回溯:君士坦丁堡,1475年

八歲的約瑟夫·塔齊姆正注視着君士坦丁堡的港口,他的雙眼大得好像兩顆圓月,他的嘴因驚訝張成一個完美的原型。

從布爾薩,他出生的地方,來到這個渡口,之後還要橫渡這寬廣的水面,這趟旅途已經驚喜連連。他之前還從來沒有去過離家超過一公里的地方。

他的母親納蘭站在他身邊微笑着,一手放在她兒子窄窄的肩上。

“看見沒?我告訴你君士坦丁堡有些布爾薩沒有的東西。”

三個晚上之前,她來到他們的房間裡,苗條、強壯的身體因緊張而僵硬。她告訴他,他們要前往君士坦丁堡,馬上動身。這很奇怪,也很嚇人,而他不想離開。

在約瑟夫年輕的生命中,一直都只有他們兩人相依爲命。他從來不認識自己的父親,就算傾盡一切力氣詢問父親現在的狀況,得到的答案也極爲有限,他所確定的只有父親並不願意離開妻子或孩子,而且很有可能,再也沒法回到他們身邊了。

不過,有一些故事是他母親願意同他分享的:關於他的笑和溫柔,還有他溫暖的笑容。“你非常像他,我的孩子。”納蘭會這麼說,而她的雙眼裡充滿幸福,儘管也仍舊同時被悲哀所纏繞。

不過,現在,他母親的眼中沒有陰霾。不管是什麼讓她想要這麼快動身離開布爾薩,都似乎已經被留在了那座城裡。

“你現在高興自己到這裡來了麼,我的小獅子?”

注視着逐漸接近的港口,以及那後面擠滿的高聳、驕傲、色彩斑斕地映襯着藍色天空的建築,約瑟夫思考着這個問題。這裡的距離也沒有遠到萬一哪天他想回去的時候卻回不去——在收拾他們簡陋的行李時,媽媽曾這麼對他指出過。

他不喜歡去思考他們離開時的樣子,或者爲什麼要離開。隨着船隻逐漸接近港口,伴隨着繩索抽打在船身上的聲音,以及小小的人影忙碌地奔跑着過來接待它、將它安全引入的樣子,他通常的好脾氣流露了出來。約瑟夫點點頭。

“是的,”他宣佈說,“我很高興。”

那個聲音滲入埃米爾的意識。女性的聲音,平靜,處於完全的自控之中。友善,但並沒有真正的同情。但他越是專注於這個聲音、腦袋就痛得越是厲害。

“這沒有告訴我們什麼重要的事。我們知道他小時候就是個麻煩製造者,但這看起來也太過年幼了,不會惹出什麼真正的危害。”

“我不會這麼確定。”這一次是個男人的聲音。快速、乾澀、直切要害,“顯然,在他在那裡的第一年,有某些具有重大意義的事發生了。”

埃米爾不想聽到這些。不知怎麼的,他知道這是危險的,知道這會把他們引向——

“你能將它確定到具體日期嗎?”

“可以,稍等。就在那裡,這就行了。”

布爾薩是奧斯曼帝國的第二大城市,所以,不管是君士坦丁堡、康斯坦丁堡還是伊斯坦布爾——最後這個是這一偉大的港口城市一個現代的、本土化的名稱,都沒法像震撼一個邊遠鄉村的小男孩一樣震撼到這個孩子。他熟識街角、小巷、隧道,還有那些他知道他的母親不會喜歡他涉足的地區。不過儘管布爾薩確實又大又忙碌,伊斯坦布爾畢竟是奧斯曼帝國的首都,它所能提供的東西要多得多。

它是商業和活動的中心,商人、水手和旅遊者,旅店主和僱傭兵,士兵和乞丐……全都在這個喧鬧、多彩、芬芳而震顫的拼圖中交錯而行。各行各業的人、各文化宗教的人們都受到這座城市的歡迎——真誠的、慫恿的歡迎。

約瑟夫總是認爲他母親會做世界上最好吃的甜點。在布爾薩,她在市場工作,她的卡莫爾帕薩簡直無與倫比——那是一種用無鹽的羊奶酪、麪粉、雞蛋和黃油滾成核桃大小的小塊,隨後在檸檬汁中煮熟的食物。因此,他毫不意外地看到一個本地小販——一個發福的愉快男

人,名爲貝基爾·賓·薩利——在嚐了第一口之後馬上就僱傭了她。

約瑟夫的主要任務和他們在布爾薩時一樣——幫母親弄來做卡莫爾帕薩的所需原料,吸引顧客來到攤位,並把用手絹布包好的美味點心送去給城市各處的客人。有的時候,他會走……和大多數人不太相同的路徑,選擇從上或從下越過城市,而不僅僅是穿過去。

在一次這樣的冒險中,他像只猴子一樣爬上屋頂,想要獲得一個環顧城市的絕妙視野。然後他注意到了某些奇怪的事。有些屋頂上方裝着柱子,在這些柱子上連着繩子,高矮樓房之間互相連在一起。這些是做什麼用的?有些紮起的繩子大概是爲了晾衣服或掛橫幅,但其他繩子都又粗又結實。它們能夠輕易地支撐起一個人的體重,而等他小心地左右手交替、從一處屋頂來到另一處後,他發現,這條繩子顯然也能支撐他的體重。是誰把它們掛起來的?它們是做什麼用的?他每次擡起頭時都在心裡疑惑。

但比起這些房頂的繩索是誰裝設的,眼下還有更緊迫的問題。隨着時間一個月一個月的流逝,約瑟夫很明顯地發現,儘管他母親還是能夠餵飽他們,她拿回家的錢幣卻遠沒有在布爾薩的多,而花掉掙來的錢的時間也更短。在這裡,做卡莫爾帕薩的材料更加昂貴,而奶酪也更難入手。他們帶到這裡來的衣服他已經穿不下了,而他知道,他們沒有錢來購置替代的衣物。

儘管正在飛速長個,約瑟夫的個子就他的年齡來說還是很小,而且他瘦得像根杆子,因此能輕易地在大集市或其他地方的人羣中溜進溜出。有太多人會粗心大意地把他們的錢塞在袖口裡或者放在皮帶上的小包裡,只需要一記心跳的功夫就能把它們扒下來、逃之夭夭。每天晚上,他都向他母親展示一大把,據他說是在街上表演雜耍、爲貝基爾的攤位吸引注意力時“掙來的”,或是因爲送貨特別快而由感激的客人所“獎賞”的錢幣。

剛開始,他的母親非常驚喜,爲這意外的收入而稱讚了他。但它發生得越來越頻繁,這讓她擔憂起來。一天晚上,她對他說:“約瑟夫,告訴我,而且不要說謊……你沒有爲了得到這些而去傷害任何人吧?”

約瑟夫因這個措辭而大大鬆了一口氣,這樣他就能巧妙地避開真正的問題、算是誠實地回答了:“我絕不會爲了錢傷害任何人的,媽媽!”她似乎相信了他的話,沒有再追問下去。

一天晚上,當大集市被火炬所點亮,一些樂手在擊打着那格拉,彈着薩茲琴賺些錢幣。約瑟夫在人羣中游蕩着。他站在一個高個的女人身邊,她穿着色彩斑斕、做工精細的卡夫坦和費拉斯,顯然是個有身份的女人。她的一隻顯然從未做過體力勞動的柔軟手掌緊緊抓着一個大概三四歲的小孩,另一隻臂彎裡則抱着一個小嬰兒。那個稍大些的孩子全神貫注地觀看着,隨後咯咯笑起來,開始跺着腳上下跳動。她母親的面容閃亮着,伴隨着自己女兒的跳動搖着手臂。

因爲注意力被完全分散,她是約瑟夫一整天以來遇見的最容易得手的目標。他只花了一次呼吸的功夫。那個錢包驚人地重,他把它藏在襯衫下,熟練地轉移到人羣邊緣。一陣快速地小跑過後,他已經離開了忙碌的主街道,進入一條小路。他環顧了一下週圍,滿意地看到只有自己一個人,隨後打開了那個荷包。

周圍太暗,無法看清,不過約瑟夫已經學會了如何從大小和手感上分辨錢幣。他笑了。這夠他用好幾個禮拜了!當他開始將錢包放回襯衫裡時,一個人影向他衝過來。

本能讓他頭腦混亂,他差點動手打了出去,而那個比他大得多的對手把他一把擊倒在地。他重重地撞在地上,呼地吐出肺裡的氣息。

約瑟夫被緊緊制住,在小巷的黑暗中他看不見攻擊者的臉,但這並不妨礙他又踢又打、試圖咬人。噢,要是我再大一點就……

“你以爲你在那邊是在幹嗎?”

聽起來是個男孩的聲音,比他年長,絕對也更高、更重,但還不是個成年人。約瑟夫瞅準機會試圖用膝蓋踢那個大男孩的腹股溝。那個孩子扭身讓過,發出幾聲咒罵。爭鬥繼續。

約瑟夫重重地擊中那個男孩的手肘內側,迫使它彎曲,讓男孩向一邊倒去。他隨即躍到他身上,就像只貓撲住老鼠一樣。約瑟夫沒怎麼打過架,他的個頭不太適合幹這個。但他現在很憤怒,而他開始用緊捏的拳頭反覆猛擊那個男孩。他感到一記攻擊打碎了對方的鼻子,並帶來了一聲尖銳的大叫……隨後這個個子大得多的對手決定要動真格了。一隻大手伸出,抓住約瑟夫的喉嚨,開始擠壓,同時這個男孩迫使他翻身躺在地上。

“你個笨蛋,我是在試着要幫你!”男孩說,聲音因流血的鼻子而顯得甕聲甕氣,“我現在要放開你了,好嗎?”

他確實言而有信,放開了約瑟夫、並很快地退到攻擊距離之外。當約瑟夫坐起身,嘗試地觸碰自己的脖子時,驚訝的好奇心趕走了憤怒。這倒不太痛。

這兩個人在微弱的光線下瞪視着彼此,氣喘吁吁。“你是約瑟夫·塔齊姆,”最終,那另一個男孩說,“我是達伍德·賓·哈桑。”

“你怎麼——”約瑟夫開口,但對方打斷了他。

“我一直在觀察你,”達伍德說,“你這一拳靠的是運氣好。你有什麼手絹嗎?”

約瑟夫有。這條手絹整天都被用來包裹遞送的卡莫爾帕薩,聞起來有點甜。他把手絹遞給達伍德,同時意識到,對方得有好長一段時間聞不出任何味道了。

“呃,是你先攻擊的我。”約瑟夫說,儘管他想要道歉,也和達伍德一樣,知道這一拳確實只是靠的好運。

“我只是想要制住你而已。”達伍德接過手絹,開始小心翼翼地擦着他血淋淋的臉。

“如果你不是要攻擊我或偷我的錢,你幹嗎要制住我?”

“因爲那不是你的錢啊,對不對?”

約瑟夫沒有回答。這不是他的錢。但是……“我要把它給我媽媽,”他靜靜地說,“我們需要錢。”

“而那個在看跳舞的女人不需要?”達伍德反駁說,“她的孩子就不需要了?”

“她看起來可以餘出幾個錢幣來。”約瑟夫有點辯白似地答道,他想起她做工精細的迷人衣物。

“就像你一樣,塞利姆的孩子們沒有父親。我不知道你的父親發生了什麼,但我知道他們的父親怎麼了。他對他們暴力又殘忍,所以有天晚上塞利姆逃走了。你拿走了她所有的一切。你能看見她的好衣服,但沒看見她臉上的瘀青嗎,嗯?”

羞愧沖刷過約瑟夫,他感到自己的臉燒了起來。這個錢包確實重得不尋常,通常上市場的人們不會隨身攜帶那麼多錢,因爲小偷可不少見。

“我猜你想要我把從她那裡偷來的錢交給你。但我怎麼知道你不是在說謊?”

“我不想要你把錢給我。我想要你把錢還給她。我想從你這裡要的只有你自己。”

“我不明白。”

“大集市,伊斯坦布爾本身……如果你既沒有錢又沒有勢,這裡會是個艱難的地方。而它對孩子來說可能會特別危險。我們都會彼此照顧。”

他的鼻子已經不再流血了,但即便是在這昏暗的光線下,約瑟夫也能看出那鼻子簡直一團糟。達伍德把手絹遞還給他,但他揮揮手沒有接。他怕自己打斷了那個男孩的鼻子。他想着那個快樂的小女孩毫不優美、但歡欣雀躍地跟着音樂舞蹈。他懷疑達伍德告訴他的故事是不是真的,如果是真的,那他不知道距離這個女孩上一次笑起來又已經過了多久。

“顯然,你已經是個好扒手了。我能夠教你怎麼戰鬥。呃,怎麼戰鬥得更好。”儘管他的臉上還是糊滿血,但達伍德笑了,“有些事、有些人,是值得去爭取的,哪怕得到個血淋淋的鼻子,或更多別的什麼也一樣。而有些東西不值得。你需要學會分辨哪種是哪種,否則某一天,你那靈巧的手指就會偷錯了人。”

這整件事聽起來都非常奇怪……非常可疑。但它同時也顯得很合理。約瑟夫很清楚達伍德本可以就地殺掉他,但這個男孩把他放了。

達伍德站了起來,比約瑟夫高了差不多一英尺。約瑟夫猜他也許十三歲左右。“來吧,我來把你介紹給塞利姆和她的家人,這樣你好把錢還回去。或者,”他說,“你現在就可以走。”

約瑟夫下定了決心:“帶我去。”

一小時以後,約瑟夫獨自走回家。他的襯衫裡沒有錢幣,但心中充滿了滿足,而他的腦袋裡全是點子。他滿心激動地想要學會一切達伍德能教他的事。

“將這個達伍德·賓·哈桑與我們的數據庫進行交叉比對。”那個柔和、自控的女性聲音傳來。

“什麼都沒有。和刺客組織沒有關係,至少在我們可以查明的範圍內沒有。”

“多奇怪,我還以爲,依照這段回憶的重要性,這可能是約瑟夫被招募的時間。”

“我想八歲甚至對於刺客來說也太小了。”

“正式招募,也許。但是……這確實值得讓人思考。下一個日期是什麼?”

“1480年4月23日。”

回溯:君士坦丁堡,1480年

這是土耳其名爲“春節”、慶祝春夏開始的祭典的一天,城裡的每個人都喜氣洋洋。儘管這個節日是爲了紀念赫孜爾和易勒雅斯這兩位先知的相會,但伊斯坦布爾種種不同種族的所有成員都能在這個節日中找到些值得慶祝的事,而一切都是關於許願、辭舊迎新、健康和財富的,以及很多很多佳餚、舞蹈和音樂。

爲了聚集在集市上的人羣,納蘭比以往更賣力地準備了足夠多的卡莫爾帕薩,而一貫慷慨的貝基爾·賓·薩利,這個負責集市上幾處攤販和場地的小販,在面對客人時簡直渾身都因友善閃閃發光。在這一次,約瑟夫太過忙於正經遞送,沒工夫扒錢包,不過就算有機會他也不會這麼做了。

“春節事關這個社羣,”現在十八歲的達伍德對他這一隊年輕的小偷、探子、間諜和義警如此說過,“我們不會用讓別人難過來當作我們的新開端。”約瑟夫全心同意這一點。反正在集市上也有足夠的正經生意可做。

慶祝活動順利進行到入夜。到了下半夜,留到最後的那些參加慶典的人也開始回家去了,帶着滿滿的肚皮,也許還因爲酒精而感覺壞了點或好了點,倒頭便睡了下去。在約瑟夫和他母親回到他們樸素的住所後,她給了他一個驚喜,將某個用布包着的東西放在小桌子上。

“今天是個許願和全新開始的時刻,”她說,“而你的父親對你有個願望……等你準備好的時候。我想現在就是時候了。”

約瑟夫的心跳了起來。他坐在長條凳上,注視着那個神秘的包裹:“一個願望……什麼願望,母親?”

“那就是把我所知關於他的一切,在不背叛他所發下誓言的情況下統統告訴你。並且,我要給你一件曾經屬於他的東西。”

約瑟夫因激動而顫抖,而當他母親開口時,他不僅僅是用耳朵,而是用他全身的每個部分傾聽着。

“一直以來,我所做的工作都與我現在的一樣,”她說,“我製作卡莫爾帕薩,販賣它們。你的父親幫助我,就像現在你做的一樣,但他也做別的事。”

她深色的雙眼注視着桌上一株小小的蠟燭火苗,顯然在她想要對自己的獨子所講述的事情,與她必須保守的秘密之間掙扎着。

約瑟夫被激怒了,他抓住自己的頭髮,假裝在撕扯它們:“媽媽,我要因期待而死了!在我的頭髮變灰之前告訴我,好嗎?”

她笑了,隨後在他身邊坐下,深情地撥弄着他的頭髮。“你還不到十三歲,從那麼多方面來看,你都還是我的小男孩。但是,”當他翻起白眼時,她又加上,“從那麼多方面來看……又不是了。”

“你說他做別的事。”約瑟夫幫助般地提示道。

“他不是奧斯曼人的朋友,或……其他那些試圖支配和控制人們的人的朋友。”她給了他個詭秘的微笑,“我的小小獅子,你以爲我不知道當我看不見你的時候,你都做了些什麼嗎?”

約瑟夫的臉色變白了。她是怎麼……

“光是跑跑遞送、取悅顧客你是絕不可能掙到那麼多錢的。我見過你和達伍德以及其他人在一起。你探索周圍,你攀爬,你在屋頂上奔跑。你爲你所做之事盡你所能的一切。你的父親也是一樣。”

“他發生了什麼事,媽媽?”

她轉開視線,重新注視着跳動的火苗:“他死了,約瑟夫。我拿回的只有僅僅幾件東西——”她止住自己,嘖了一聲,“我說得太多了。但這些東西是你的,現在你已經長到配得上它們大小的年紀了。你不再是個小男孩了。”

早就不是了。約瑟夫想着,他的自尊心稍稍有點受創。但他感覺自己受到的任何冒犯,都被他母親那強壯、美麗的臉上所露出的混雜着哀傷的驕傲表情洗刷一空。他接過遞來的布包,注意到包裹它的藍綠色絲綢有多長。

“打開它的時候要小心。”他的母親提醒他。

“爲什麼,裡面是藏着蠍子還是毒蛇?”

“沒有……但儘管如此,它也有可能咬到你。”

他打開最後一層包裹,注視着裡面露出的東西。它看起來像個護腕,或是某種臂鎧。皮革的做工美麗無比,約瑟夫小心地拿起它,記着母親的警告。他把它反過來,看見有什麼東西裝在它的下方。

“這是什麼?”

“你的父親管它叫做鉤刃,”他的母親回答道,“裡面有一個機械裝置可以——”

一片金屬帶着一聲尖利的響聲從臂鎧的一端射出,把約瑟夫嚇了一跳。

“啊,看來你已經找到了。”她母親輕笑着說完,“這是個鉤子,而你能看到,這裡還有一把普通的刀刃。”

“我要怎麼用它?”

納蘭的笑容消逝了。“我從來沒有見過它們實際使用,”她說,“現在,你知道的和我一樣多了。但是……我想你註定會知道得更多的。”

他擡頭看向她,黑灰色的雙眼中寫着疑問。她自己的雙眼突然在燭光中閃爍起來,因未落下的眼淚而閃閃發光。

“我很自私,而不知道爲什麼,我曾希望你會滿足於過平凡的生活,和我在一起,並且有一天會有個妻子和孩子。我跟你父親結婚時就知道他是誰,是什麼人,而我無法在愛你的同時卻否認在你身上看到的他的部分。你註定不應該留在我身邊,賣卡莫爾帕薩、在集市幹活,就像他也不應該一樣。去吧,去發現你父親的遺產,我親愛的、現在是個男人的小男孩。”

他想要向她保證他會安全的;想要告訴她,他不會讓她在已經揹負了所有這一切之後,再爲他的死而哀慟。但他無法對她說謊。那一晚上,那黑暗的小巷,那些他所幫助過——以及他所傷害過的人們臉上的表情,太過有力地拉扯着他。

因此,在這一刻,他盡其所能地當一名順從的兒子。他站起身,環抱着她。在他這麼做的時候,他意識到不知怎地,在去年這一年中他的個子已經竄得比母親高出了半個頭。他將她抱得是那樣緊,幾乎害怕自己可能會將她捏碎。他在她的耳邊低語:“我會變得智慧的。”

這是他能給予唯一的保證了。

夜晚在呼喚,而他急不可待地要學習。

並且……要向達伍德炫耀。

他非常、非常小心地實驗着鉤刃的使用方式。和那把刀刃不同,它是個工具,而不是武器,而他機敏的腦筋已經開始思考究竟要怎麼使用它。當他行走在幾乎空無一人的街道上時,他可以把東西從地面上扯過來。它讓他可以夠到的範圍差不多延伸出了一英尺,因此那些曾經不可能的落手處突然變得可能了,而他發現,自己可以向上攀爬得比以前還要快。

向上……也許向下也可以……

他來到一棟建築前,他記得在這裡見過那些神秘的繩索。他用鉤刃輕快地爬上了屋頂。心臟在他的胸中躍動,他將那新工具勾在繩索上。

它完美地卡在上面……就好像繩子的粗細是爲了配合鉤子的彎曲角度而經過特別挑選的。

約瑟夫因興奮而口乾舌燥。這不可能是個巧合。這是有意爲之的——而他想着,也許,多年以前,他的父親也站在這同一座屋頂上,用着自己的現在所戴着的這把刀刃。

他一定要知道那是種什麼感覺。但如果從這裡摔下去,距離會非常高。非常非常高。

他戰戰兢兢地伸出鉤刃,勾住繩索。他花了片刻才鼓起勇氣。但隨後,他深吸一口氣,踏出屋頂之外。

平穩、輕盈,他順着繩子加速。下方几碼之外,石制路面靜候在那裡,準備當鉤子滑下或斷裂的時候將他的骨頭砸碎。這段滑行讓人頭暈目眩,興奮不已,並且太過短暫。在他意識到以前,他的雙腳已經踏上了那棟稍矮的樓房屋頂。

約瑟夫努力不要因純粹的歡悅而叫喊出聲。這是什麼樣的感覺!他必須要再感覺一次。他笑容滿面,這一次,他並沒有緩慢小心地將鉤子扣在繩子上。他一躍而起,勾住繩索,翱翔而去。

他希望,他的父親能夠以某種方式看見他,並感到驕傲。

“這不太尋常。”那個女人說,而埃米爾漂浮着,困在自己的現在和約瑟夫的過去中,“十三歲、沒有經過訓練就能把一把刺客武器用得如此純熟。非同一般。”

“這把武器和他所在的這個小幫派——我們所收集的所有證據都顯示,這對於他將來所成爲的那個人有着極端重要的影響。”

“而他所成爲的那個人,將會影響到我們迄今以來所知最重要的那名刺客,”那個女人沉思着,“埃齊奧·奧迪託雷。在我們進入他們第一次會面之前,還有什麼東西是我們需要看的嗎?”

“確實還有一些似乎有些重要的事,時間約爲兩年之後。稍等……讓我調出確切日期。”

回溯:君士坦丁堡,1482年

約瑟夫既極度興奮、又緊張得不得了。自他第一次在小巷裡遇見達伍德、並瞭解了這個年長男孩的奇怪集市兒童組織已過去了七年,他們已經過了各種冒險與險境。

自那值得紀念的初次會面之後,達伍德的鼻子就再沒有癒合成原樣。他一直保守着他的諾言。他教會了約瑟夫如何戰鬥,既有公平的方式,也有狡詐的。他將約瑟夫介紹給了組裡的其他成員——在那時還全是小孩子,儘管其中的一些人,比如達伍德和約瑟夫自己已經長大了。約瑟夫現在的位置已經僅次於達伍德了。他們中有些人離開了城市,或是搬到了城裡的其他地區。但他和達伍德留了下來,以一種商販們自己做不到的方式照看着這個集市社羣的利益。

今晚,他們將要以一種從未經歷過的方式履行這個職責。他們不會再丟小煙霧彈來轉移注意力、在人羣中偷錢幣甚或去毀壞貨品。今晚,他們要闖入一間民宅,並偷走他們能拿得了的任何東西。

他們是迫不得已。諸如和善的貝基爾這類商販們的攤位是從擁有這塊區域的其他人手中租來的。租金高昂,但這也可以理解——在這個世界上最偉大的城市裡,這裡是買賣的最佳位置。但上週,一個陌生人乘着大轎、穿着上好絲綢一路走進了集市,將冰冷、揣摩的雙眼投向了某些商鋪。

隨後下一刻,震驚的小商販們就發現他們的租金翻了四倍。

他們毫無任何辦法。心碎的納蘭對自己心急如焚、狂怒不已的兒子這樣說:“可憐的貝基爾一直在哭。他在那間商鋪做他的生意已經做了十幾年了。而現在,他不得不離開了。”

“如果我們出得起那個價呢?”約瑟夫這樣問道。

她苦澀地笑了:“即使你能扒來那麼多錢包,我手指利索的小男孩,你也沒有那麼多時間。我們在五天之內就會被趕出去。”看見他的臉色,她又加了句:“我們已經比大多數人要幸運了。城裡還有其他露天市場,而大家都喜歡卡莫爾帕薩。我們會沒事的。”

他們也許能渡過這一關,但並不是每個人都行的。友善的貝基爾會變得怎樣?其他那些沒法那麼簡單地將生意轉到其他地方去的人們呢?

幸好,達伍德同意約瑟夫的意見,於是他們共同規劃了這個現在準備實施的計劃。

他們先前已派出一些更小的孩子,去那個新業主的住所附近假扮成乞丐,在他出門辦事時小心地跟蹤他。那天晚上,他們中的一個報告說,這個業主——顯然不是土耳其人——將會外出用餐、一直到午夜都不會回來。

不出所料,他住在城市最好的區域,鄰近託普卡匹皇宮,但謝天謝地,好在不是在皇宮之內。那是個私人住所,前門有兩名衛兵把守,裡面還有幾名僕人。照計劃,一組孩子會開始吸引守衛的注意力,讓這對年輕的劫匪能夠來到後方,藏身於私人庭院那開着花的樹叢之中。

當警衛們開始試圖趕走這些孩子們時,就輪到約瑟夫動手了:他要激活他的鉤刃,攀上上層窗戶,打開它,並給他的朋友放下一條繩子。一旦達伍德爬上來,他們就收回繩子、關上護窗板,這樣下方經過的守衛就不會發現任何可疑之處。

聲音從下面的屋子傳了上來;僕人無所事事地閒談着,趁着主人不在家的空檔來八卦、休憩。所有的偷竊都需要在樓上進行,而約瑟夫很擅長一心多用——當他和達伍德在樓上的房間內翻找時,他同時也有一句沒一句地聽着下方的閒聊。

約瑟夫假裝毫不關心自己看到的一切,儘管他這短短的一生中都沒見過如此多的奢侈物品。房間裡裝飾着絲綢和毛皮;四處擺放着精雕細琢的、沉重的椅子——而不是長凳;抽屜裡裝滿了珠寶和華美的衣物,衣物上縫製着寶石。他馬上開始動手,用刀刃將寶石從衣料上撬出來,同時達伍德在屋裡翻找着錢幣,以及其他更小、更便於攜帶的財富。他們有幾個“認識某些人”的商販,能夠很快地變賣掉這些寶石和其他的細小貴重品。

“這簡直難以置信。”約瑟夫嘟囔着,拿起一個小石膏雕像塞進口袋裡。他的視線落到了一柄細小、極度鋒利的匕首上。刀把上覆蓋着金子,以紅寶石點綴,刀鞘是由黃油般滑順的柔軟皮革製成。他將它丟給達伍德,對方輕巧地接住了。“拿着,暫時歸你了,”他說,“你一直那麼嫉妒我的鉤刃。”

達伍德咧嘴笑了。在接下來的幾分鐘裡,他們搜刮了整個大房間,衝着這巨大的財富直搖頭。“我們該考慮一下多幹些這種活,”約瑟夫說,“我包裡裝的錢都夠付今年一年多漲的房租了。也許兩到三年。”

“不,”達伍德說,“這會引來太多注意。我們這次是不得不這麼做。但我們最好別太招搖。別太貪婪,約瑟夫。它每每會讓你——”

這些話在他的嘴邊消失。他們聽見樓下的房門打開,話音傳了上來。他們的視線僵直,雙眼猛地睜大。約瑟夫第一時間轉向窗戶,稍推開護窗板,窺視下方的花園。

那下面站着一個警衛,衣着打扮他從來沒有見過。在這個警衛離開之前,他們沒有任何用繩索逃跑的可能。

“我們被困在這兒了,”他低語道,“至少現在是這樣。”

達伍德點點頭:“繼續觀察。也許他們不會馬上就上樓來。”

“我很高興一切都進展順利。”一個聲音傳來。這個聲音帶着濃重的口音,儘管約瑟夫辨認不出這個口音來自哪裡,他馬上就討厭起它來。“聖殿騎士一直都對集市抱有興趣,當然了。能夠在需要時藏身於市井之中的不只有刺客組織。現在,我們有了永久攤位了。”

刺耳的笑聲傳了上來。達伍德與約瑟夫彼此對視着,恐懼不已。這個眼神冰冷的新店鋪業主在佈置某種間諜網?刺客組織?聖殿騎士?他以前從來沒有聽到過這些說法。

但對達伍德來說,它們似乎確實具有某種意義。這個稍微年長一些的少年臉色變白了。他在發抖。

“達伍德?”約瑟夫說,但達伍德將一支手指放在嘴脣上。他碰了碰耳朵,表示讓約瑟夫繼續聽着,隨後移到牀邊,自己去瞥向那名守衛。他所看見的景象似乎讓他顫抖得更厲害。

對話繼續着。“你準備要成爲這城裡最有錢的人之一。”第一個說話者繼續道。

“之一?”新商鋪業主說。

“我想蘇丹大概會多那麼幾個錢幣,”第一個說話者說,“無所謂,這值得慶祝一番。”

“啊,既然我將要成爲君士坦丁堡最有錢的人之一,讓我拿一瓶特別爲這種場和珍藏的佳釀來分享。它在樓上,在我房間裡。我把它鎖在那兒,因爲你絕不能信任那些僕人。等我去拿一下。”

“走。”達伍德陡然說道。

他的臉轉向門口,拿着那把約瑟夫開玩笑地拋給他的細匕首,將刀鞘滑下:“拿上那些口袋。你的速度比我快,而且你還有你的刀。你能逃走的。我不行。我會盡可能地拖延他們。”

“達伍德——”

他們兩人都聽到皮靴踏上樓梯的聲音。

“商販們都指望着你了,”達伍德嘶聲說,“有那麼多東西我希望自己能有時間能告訴你,但是——快走。活下去,藏在陰影裡,保護集市!”

約瑟夫站着,動也不動。

門打開了,所有的事似乎都發生在同一瞬間。

達伍德發出一聲吼叫,衝向那個新業主,舉起匕首,將它紮下。儘管驚愕不已,這個眼神冷硬的男人仍及時轉身,刀刃沒有刺中他的胸口,只扎到了他的肩膀。他冷冷地用右手拔出匕首,儘管受了傷,卻難以置信地用左手抓住了達伍德的頭髮,重重地拽住,讓這個男孩轉過身面對約瑟夫。

約瑟夫恐懼萬分,直盯着他朋友的眼睛。達伍德大叫:“快跑!”

商鋪業主舉起匕首,將它直刺下來。

血紅。約瑟夫所見的只有一片血紅。

紅色從他朋友被刺穿的喉嚨中噴涌而出。

謀殺者的手上,戴着一隻裝飾有紅色十字架的戒指。

約瑟夫想要留下來一戰,想要死在他朋友的身邊,勝過了一切。但他已經沒有了這個選擇了。達伍德爲了商販們和他們的家人,以自己的生命換取了他的。

約瑟夫哭泣着、照着達伍德所說的做了——他逃跑了,拿着兩個袋子躍入黑夜之中,用他父親傳給他的刀刃逃走了,逃入了安全的地方,而他的朋友則在那美麗的地毯上流血至死。

第二天,那個眼神冷硬的男人被人發現已經死去,要買下那些商鋪的交易也莫名其妙地落空了。

約瑟夫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他所知道的僅僅是,他會把生命全部獻給這份他的朋友爲之而死的事業。

他將藏身在陰影中,保護那些無法保護自己的人們。

而他將會觀望着、等待着,等待另一個戴着紅色十字的人出現。

實驗體:

穆薩

“他一向很棘手。”一個男性的聲音說。

“穆薩還是巴蒂斯特?”一個平靜的、幾乎帶着關心的女性聲音問道。

“兩個都是。”

“我不同意你的說法。他們兩個都是相當複雜的個體。”

“如果巴蒂斯特的記憶被某些毒素所影響,他會讓回溯變得更加複雜。”

“記憶總是很難以處,哪怕沒有被化學影響所改變也是一樣,”那個女性聲音說,“我們都知道這一點。它們從來都不是完全準確的。我們看不到那裡所真正存在的東西。我們只能看到他所看到的。”

“就像我說的……他一向都很棘手。”

“開始回溯。”那個女人說。

回溯:聖多明各,1758年

鼓聲。

當他們還是他人的財產時,鼓聲是被禁止的,是聖多明各逃奴們的自由之聲。弗朗索瓦·麥坎達深知這一點,他將這個事實也教給了那些受他訓練和解放的人們。

麥坎達曾教給了這個男人這一點,以及如此多其他的東西。這個男人現在正眺望着數十個麥坎達的跟隨者,他們在他面前,在這叢林深處他們的基地中舞蹈着、痛飲着。

巴蒂斯特看着他們,又喝下了一大口朗姆酒。這裡有三處篝火,一處位於空地的中心,另兩個較小的在對面兩側。舞者們黝黑的皮膚上汗水淋漓,在光線中微微閃爍着光芒。舞者中的有些人巴蒂斯特自十三歲起就認識了。那時他和阿加特從他們的奴隸人生中逃跑,加入了麥坎達,一起追隨他那熱情、憤怒的追尋之

旅——追尋自由以及仇恨。

那時他們成爲了刺客兄弟會的正式一員。

阿加特。阿加特,與他一起在種植園長大,與他並肩作戰。巴蒂斯特總是認爲他們會並肩而死。他從未想過,自己會看到阿加特在今天早先所做出的事。

回憶讓他的胃開始糾結,他的臉色沉了下來。他又喝了一口酒,這次是一大口,試圖減輕當他想起那個男人時,那混雜着震驚、白熱的怒火,以及在他心中翻攪的羞恥與痛苦的感情。但是毫無效果。

阿加特。這兩個男人曾親如兄弟。曾經。

但麥坎達挑選來接受訓練的第三名種植園奴隸……她毀掉了這份親密。

麥坎達一直趁着夜色秘密地前來種植園,沒有人出賣過他。那些能夠——或者說有膽量——的人們偷偷溜去參加集會,在集會上,他告訴他們,離開種植園、離開奴役,他們將能夠擁有怎樣的生活。

一開始,他只是說話。告訴他們他自己的人生,自由,能做想做的事。隨後,他教這些迫切渴望着的奴隸們讀和寫。“我會與那些值得的人分享許許多多,”他承諾說,“而這,也許是我能夠給予你最有力的武器。”

輕浮的小珍妮,她喜歡這些。她也喜歡阿加特。曾經有一次,巴蒂斯特撞見他們手拉着手。他嘲笑他們,警告說麥坎達會不高興的。

“你不夠堅強,”他鄙夷地告訴珍妮,“你所做的只是讓阿加特從他的訓練中分心。”

“訓練?”她看着他們兩個,這樣問,“用來做什麼?”

巴蒂斯特繃着臉,將他的“兄弟”拽走,去同麥坎達私下會面:“她永遠也成不了一名刺客,”他告訴阿加特,“她不是我們中的一員。不完全是。她的心底裡不是。”

麥坎達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在一些時日之後。她學會了讀寫,但再無其他。他從未邀請珍妮加入那些真正的訓練。當巴蒂斯特意識到麥坎達,這名還在孩提時就因甘蔗壓榨機上發生的一次事故失去了一條手臂的前任奴隸,不僅僅能夠逃離、還能夠領導人們的時候,他的心中溢滿着驕傲。

在這種特殊訓練中,巴蒂斯特和阿加特學習瞭如何使用武器——以及如何不用武器進行攻擊。如何調製毒藥——以及如何下毒,比如將粉末摻在飲料中,或在飛鏢上塗厚厚一層。

這兩個男孩學到了如何殺人——公開地,或是從陰影處下手。甚至,如麥坎達所展示的那樣,只用一條手臂就做到這些。而當他們最終留下懦弱的珍妮、逃離種植園時,他們確實殺了人。

鼓聲變強了,將巴蒂斯特的思緒從快樂的過去帶回了冷峻的現實。今晚,他,巴蒂斯特,將會主持這場儀式。這,同樣,也是麥坎達教給他的。

巫毒。

不是真正的儀式,不,而是其表象。符號的力量,以及並非魔法、卻形似魔法的力量。

“讓他們對你感到恐懼,”麥坎達說,“讓那些恨你的人。哪怕是那些愛你的人。尤其是那些愛你的人。”

今夜的儀典將會改變一切。必須如此,否則,麥坎達曾爲之奮鬥的一切——巴蒂斯特爲之奮鬥的,以及,曾幾何時阿加特曾爲之奮鬥的——都將分崩離析。

參加儀式的衆人喝下了許多他給的朗姆酒,並未意識到杯中除了酒還有別的。很快,他們將準備好接受儀式,準備好目睹那些否則他們絕不可能目睹的景象。

去相信那些否則他們會質疑的事。

去做那些否則他們不會做的事。

鼓聲逐漸激烈,攀上一陣近乎狂暴的漸強鼓點,隨之一聲哭嚎、一聲怒吼從一邊傳來。一頭公牛被領了上來,粗壯的脖子上圍了一個花圈。它被下了藥,保持着平靜,將完全不會掙扎。

巴蒂斯特站起身,有力的手指緊抓着砍刀刀柄。他是個高大、肌肉強健的男人,而他以前也爲麥坎達的典禮做過同樣的事。他輕巧地躍下平臺,大步走向那頭野獸。早先,在他的命令之下,它已經經過了沐浴,並塗上了從某些前任奴隸主那裡偷出來的香油。現在,它轉過長着角的腦袋,大睜着的大眼睛凝視着他。他拍了拍它的肩膀,它發出輕哼聲,溫和如同一頭老牛。

巴蒂斯特抓着砍刀,轉向他的人民。

“是開始典禮的時候了!我們將對羅阿奉上祭品,請他們來到我們中間,告訴我們,兄弟會該怎麼做才能繼續前行!”

這些語句離開他的嘴邊時帶來了一陣痛苦。麥坎達。二十年來,從十三歲到三十三歲,巴蒂斯特和阿加特一直在他身邊作戰。他們瞭解了導師對兄弟會的願景——一個沒有被仁慈或憐憫這種不合時宜的理念所沖淡的願景。他如此向他們保證,而他們全神貫注地傾聽着。那些是弱點,而不是力量。沒有人是真正無辜的。一個人如果不是支持你,那就是反對你。

用某種方式來說,一個人如果不是刺客,就是聖殿騎士。

一名不會鞭打奴隸的奴隸主依舊是一名奴隸主。一名所有者。即便是那些並未擁有奴隸的人,依照法律,他們仍然可以擁有奴隸,因此他們是有罪的。他們服侍於聖殿騎士,即使他們自己不知道。麥坎達的世界裡沒有他們的位置,巴蒂斯特的世界裡也沒有。

而這就是爲什麼,巴蒂斯特——和那些現在停下了舞蹈、轉而面向他的人們——在幾個晚上之前,試圖向那些他們被迫與之分享這個島嶼的殖民者投毒。

但他們失敗了,而他們的領導者代替他們付出了代價。

“弗朗索瓦·麥坎達是我們的導師。我們的兄弟。他啓迪了我們,並以身作則。而他到死都沒有背叛我們——他被折磨而死,他的屍體被火所吞噬!”

咆哮聲四起。他們已經醉了、被下了藥、並且憤怒,但他們正聽着他的話。這很好。照巴蒂斯特的計劃,很快,他們所做的將會更多。

他繼續道:“而在這哀慟和憤怒的時刻,我的兄弟——你們的兄弟——之中的一個,也離開了我們。他並非在一場爭鬥中被殺,他也並未受到火焰的折磨。他只是離開了我們。離開了我們!阿加特像個懦夫一樣地逃跑了,而不是接過弗朗索瓦·麥坎達以他的生命所換來的遺贈!”

更多的咆哮。哦,是的,他們確實憤怒。他們幾乎就和巴蒂斯特一樣憤怒。

“但我在這裡,作爲你們的祭司,向羅阿懇請以求他們的智慧。我沒有背棄你們!我絕不會背棄你們!”

他舉起手。砍刀長長、鋼製的刀刃上反射着火光。隨後,巴蒂斯特將它劈下,迅速、利落,將他身體裡的全部力量都放入這一擊。

血液從這個牲畜被劈開的喉嚨中如泉水般涌出。它試着要發出聲音,卻發不出來。它身下的大地因這公牛的生命之源而變得血紅、鬆軟。但它死得很快。也許比它在一個種植園主的屠宰場裡所可能遭受的要迅捷得多,巴蒂斯特想到。痛苦則肯定更少,因爲那些藥劑的作用。

他在獸皮上擦淨刀身,隨後用手指蘸入熱血之中,用它描畫自己的臉。他擡起雙手,做勢邀請。現在他們涌上來了,麥坎達的人們用那猩紅爲自己塗畫,將死亡置於自己的身上,一如它觸及他們的靈魂。

過一會兒,這具屍首將會在中央的巨大篝火上被烤熟。人們會用砍刀切下大塊美味、多汁的肉。生者將藉由死亡而繼續生存。

但在那之前,巴蒂斯特有個計劃。

當聚集來的每個人都用祭品爲自己染血後,巴蒂斯特宣佈道:“我將啜飲毒藥,並要求羅阿降臨於我。他們會降臨,一如他們曾經降臨。”

當然,他們從沒降臨過,也沒有降臨於麥坎達過,儘管他們兩人都經歷過一些有趣的幻象。他所準備的的合劑在到達某種劑量後將會致命,兒攝取少劑量會引起不適,但無害。

而巴蒂斯特深諳爲了不同的目的分別需要多少劑量。

現在,他在兩手間碾碎芳香的藥草,聞到那乾淨、清新的氣息混合在血之中。隨後,在旁人看來他似乎是憑空變出一個小小的毒藥瓶。人羣中掠過一陣驚喘。巴蒂斯特藏起笑意。他是靈巧把戲的大事。

他揮舞着它,並大喊:“今夜,當死亡與我們的記憶如此接近,我將這頭強壯公牛的死亡獻給戈地·羅阿!今晚是誰將通過我給予智慧?是誰將告訴我們這些麥坎達的人民應該怎麼做?”隨即他將這苦澀一飲而盡。

三次呼吸之後,世界開始改變了。

顏色變幻,似乎開始閃爍。鼓聲響着,鼓聲,但卻沒有人在擊鼓.那個聲音失真,混雜着某種因狂喜或折磨發出的尖叫。噪聲漸強,壓倒一切,巴蒂斯特在痛苦中呻吟着,雙手捂住耳朵。

隨後他意識到了這響聲來自於哪裡。

那是他自己的心,擊打着他的肋骨,叫囂着想要出來。

隨後它確實出來了,撕開他的胸膛,躺在他面前的地上,鮮紅、搏動着、散發着熱血的惡臭。巴蒂斯特低頭注視着它在自己身體上撕開的那個洞,驚駭萬分。

是因爲那毒藥。我喝得太多了。我會死。

恐懼席捲了他全身。儘管他知道這是個幻覺,卻愚蠢地伸手去抓他那仍舊在跳動着的心。它從他血淋淋的雙手中滑出,像一條魚,四處跳動着。他衝它追去,它跳着逃脫。

這種情況從未出現過。這種夢境狀態——

“這是因爲這並不是個夢。”一個聲音說道,流暢、充滿了幽默,那種幽默可能是也可能不是一種殘忍。

巴蒂斯特擡起雙眼,看見那個骷髏在衝他微笑。

並尖叫。

他抓撓着自己的雙眼,逼迫自己看清楚,但儘管他的視野變得清晰,那個影像卻並未離開。骷髏的身體慢慢變形,長出血肉和隆重的着裝,看起來像是那些優雅、有錢的種植園主中的一名,如果種植園主有着黑皮膚,以骷髏爲頭的話。

“巴隆·薩枚第。”巴蒂斯特低語。

“你要求被一名羅阿附身,我的朋友,”巴隆以絲般的聲音回答,“你在邀請人蔘加派對時應該小心。”

在巫毒教中,羅阿是人類和遙遠神祗龐度之間的媒介靈魂。戈地·羅阿是死之靈魂。而他們的首領是墓場之王——巴隆·薩枚第。現在,這名羅阿大步走向這跪倒在地、渾身顫抖的刺客,伸出一隻手。“我想,對你來說更合適,我的臉比牛血更合適。”他說,“從今天開始你將佩戴它,明白嗎?”

巴蒂斯特擡起他血淋淋的雙手,觸摸自己的臉。

他沒有感覺到溫暖的、活生生的肉體……只有乾澀的骨頭。

骷髏俯視着他,獰笑着。

巴蒂斯特閉上雙眼,瘋狂地揉着,但他的手指摳入空空如也的眼眶。他哭泣起來。他的臉——巴隆·薩枚第拿走了他的臉——

別像個小孩一樣,巴蒂斯特!你是清楚的!你自己調製的這副毒藥!這只是個幻覺!睜開你的眼睛!

他照做了。

巴隆仍舊在那裡,獰笑着,獰笑着。

而在他的身邊,站着麥坎達。

巴蒂斯特的導師看起來一如生前那樣。高大、肌肉虯結、驕傲而強壯,比巴蒂斯特大十歲左右。就如在活着時一樣,他沒有左臂。

“麥坎達。”巴蒂斯特低語。眼淚從他的眼中涌出——歡喜、解脫以及驚異。他的雙膝仍跪在血淋淋的地面上,朝他的導師伸出一隻手,去抓他穿着的長袍。他的手碰到了什麼並非布料的柔軟東西,並穿了過去。

巴蒂斯特猛向後縮去,震驚地盯着一隻沾滿煙塵的手。

“我死了,被那些本應死於我手上的人們所燒死。”麥坎達說。這是他的聲音,他的嘴脣動了,但那些字句似乎漂浮在這名導師周圍,如同煙霧,在巴蒂斯特的頭顱邊縈繞扭曲,鑽入他的耳中、他的嘴中、他的鼻子中——

我在呼吸他的骨灰,巴蒂斯特想着

他的胃開始翻攪,就像之前一樣,他開始乾嘔。

一條蛇從他的口中出現——粗如他的手臂,黑色,因巴蒂斯特的唾液而閃爍,扭動着從他的身體中鑽出。當他最終吐出了這條大蛇的尾部後,這個爬行動物滑到了麥坎達的幽靈身邊。麥坎達俯下身,將它撿起,放在自己的肩上。它的舌頭閃爍,小小的眼睛注視着巴蒂斯特。

“大蛇是智慧的,並不邪惡。”巴隆·薩枚第說,“它知道什麼時候應該脫皮,這樣就可以比以前長得更大、更強壯。你準備好要脫掉你的皮了嗎,巴蒂斯特?”

“不!”他大叫道,但他知道這毫無用處。巴隆·薩枚第退後一步,脫下他那正式的禮帽交給麥坎達,露出下面的頭骨——他沒有頭髮,正如他的臉上沒有血肉。

“是你召喚了我們,巴蒂斯特,”麥坎達說,“你告訴我們的人民,你永遠不會背棄他們。現在我已經死了,他們需要一個領導者。”

“我——我會領導他們,麥坎達,我發誓,”巴蒂斯特結結巴巴地說,“不管你要求我做什麼,我都不會逃跑。我不是阿加特。”

“你不是。”麥坎達回答道,“但你也不會領導他們。我會領導他們。”

“但你已經……”

麥坎達開始化爲煙,他肩上的蛇隨着他一同消失。煙漂浮在空中,如同武器,隨後擰成了卷鬚,開始朝巴蒂斯特飄來。

陡然間,巴蒂斯特明白了將要發生的是什麼。他試圖站起身。巴隆突然出現在他的身後。強壯的雙手——有血有肉,並非骨頭,但即便如此仍冰冷如墳墓——緊夾住巴蒂斯特的肩膀,讓他無法動彈。那細細的煙匯聚成的卷鬚飄向他的雙耳、他的鼻孔,尋找着入口。巴蒂斯特咬緊牙關,但巴隆·薩枚第咂了咂舌頭。

“哎,哎。”他責備道,並用他那鑲着骷髏頭的手掌輕拍巴蒂斯特緊閉的嘴。

巴蒂斯特的嘴張開了,煙霧進入。

而他既是他自己……也是麥坎達。

還有三項任務,隨後我們將領導他們。

巴蒂斯特瞪視着他丟下的那把砍刀。砍刀落在他仍搏動着的心臟旁邊。帶着一種奇怪的疏離感,他意識到他不需要他的心。這樣更好,不需要關心。不會對他人感到愛或是希望。唯一重要的只有他自己的慾望、他自己的需要。因此,他將他的心臟留在原地。

但他拾起了那柄砍刀。

他將它慢慢地用右手舉起,並伸出他的左臂。他的一部分尖叫着要他不要這麼做、尖叫着作爲他自己他也能領導得很好。但另一部分——他的一部分,不是麥坎達、不是巴隆·薩枚第——想要這麼做。

還有,藥物也對痛楚起作用。

巴蒂斯特舉起砍刀,深吸了一口氣,隨後僅僅一擊,將他的左臂從手肘上方齊齊切下。

血似乎從傷口爆發,瘋狂地噴灑着,但他是對的。這並不痛。被截下的肢體落在地上,變成一條大蛇,這一條爬向那骷髏臉龐的羅阿。

在他的腦中,麥坎達低語道:“很好。現在,你就像我一樣了。你不再是巴蒂斯特了。你將成爲弗朗索瓦·麥坎達。他們看見了你的舉動。他們知道我駕馭着你,就如他們駕馭着一匹馬。通常,羅阿會在事成之後就會離開。

“但我不會離開。”

巴蒂斯特平靜地將他腰上系的飾帶抽出。在失血殺死他之前,他自己將涌着血的傷口繫緊。說到底,他和巴隆不同,他還活着。

巴隆·薩枚第同意地點點頭。“很好。他與你同在,從現在直到永遠。我也是。”他點了點自己的下顎骨,“戴着我的面容,麥坎達。”

巴蒂斯特點點頭。他明白了。

他同意了。

自這一刻起,流言四起。麥坎達沒有死,人們悄聲說。他從燃燒的火刑柱上逃脫了。他在這裡,而他滿心是憎恨與復仇。

而自這一刻起,將無人再見到巴蒂斯特。他仍是他自己,沒錯,但他的名字將是麥坎達,而他的臉上將會戴着、將會塗畫成白色,這顏色會突顯於他黑色的皮膚上:那是獰笑着的巴隆·薩枚第白骨磷磷的面孔。

實驗體:

林聽着索菲亞·瑞金博士第三次耐心地解釋,林必須以她的自我意願進入阿尼姆斯。林交疊着雙臂,凝視着,沒有回答。

“我知道上一次發生在你身上的事是……創傷性的。”索菲亞說。她大大的藍色眼睛友善但疏離。在它們深處有着慈悲,但並沒有真正的同情。

“你什麼也不知道。”

“創傷性”是個完完全全輕描淡寫的說法,一個蒼白、冷淡的詞彙。完全無法描述出林的先祖,一個名爲邵君、由小妾成爲刺客的人,在五百年前看到、而林則在現在被迫目擊的景象。

五歲。在當時的新皇帝、後人稱爲正德皇帝的朱厚照下令處死一名策劃謀反的宦官時,邵君五歲。劉瑾是一夥擁有強大權力的宦官們的首領,在朝野中他們被稱爲八虎。但他被他們中的其他人所背叛,就像是他出賣了他的皇帝一樣。

因這極端惡劣的叛國罪,正德皇帝下令,劉瑾要受到與此大罪同樣可怕的折磨——凌遲千刀處死。

最後,行刑在切下了超過三千刀之後才結束。這可怕的景況持續了三天。劉瑾很幸運,他在第二天、只捱了三四百刀時就已經死了。旁觀者只用一文錢就能買到一塊這個男人的肉,用來就着米酒吃。

好多天,林都無法將這個景象從她的腦海中抹去。當她痙攣着、尖叫着倒在阿尼姆斯房間的地板上時,浮現在她頭頂上方索菲亞那憂心忡忡的面孔與恐懼感緊緊糾纏在了一起。即便現在,林只要看着這個女人就想吐。

“我希望你能夠理解,大多數時候,對於你將會經歷什麼,我們同你一樣一無所知。”索菲亞繼續說。

“真讓人安慰。”

“報告顯示你的狀態很好。”索菲亞熱切地說,“我想要重新進入。上次回溯之後,我們排查了我們能夠得到的所有資源,而我相信,這一次我們已經找到了一段記憶,既重要、能夠讓我們瞭解到許多東西,又不那麼地……”她搜尋着那個詞,隨後,在片刻的誠摯中,衝口而出,“恐怖。”

林沒有回答。她的綁架者——這是她唯一能夠將他們視作的身份,此刻對邵君的瞭解比她自己要多。林最最希望的,就是不再回到那個可憐女孩的體內。這個小孩,是中國歷史上最糟糕的花花公子的衆多小妾之一。

不。這不完全正確。

林最最希望的是保有她的理智。而她知道他們會送她回去,不管她是否願意,不管回憶是否恐怖。

索菲亞·瑞金也許想要相信,自己是在邀請林重新進入那可怕的機器,但兩個女人都知道她並不是在邀請。她是在命令林。

林所擁有的唯一選擇是她要如何遵從——自願,或是非自願。

很長一段時間後,她說:“我會去的。”

回溯:北京,1517年

夏季已經來到北京,但還不到朝廷移居避暑山莊的時候。

黯淡的燈籠將閃爍的光線照在許多女人身上。她們中沒有一個超過三十歲,正在幾近令人窒息的酷暑中斷斷續續地沉睡着。這間龐大的房間是佔地面積1400平方米的乾清宮內九個大房間之一。現在,它華麗雕刻的木質天花板完全被黑暗所遮蔽,但光線仍舊照出了以金葉畫成的龍身上的微光,以及那華麗、但緊鎖着的門把手閃出的光芒。

十二歲的邵君輕易地打開了那巨大的門,靜悄悄地走過黑色的大理石地板。這座宮殿是紫禁城內殿中最大的三座建築之一。這裡是正德皇帝、他的皇后以及他最寵愛的妃子的住所。

邵君出生於此,是一個地位低下的妃子的女兒。那名妃子未能熬過生產的磨難。如果有什麼地方可以稱之爲她的家,那麼這裡就是了:它精雕細琢的天花板,巨大、舒適的牀鋪,以及那些女人們學習符合她們身份的藝術時的喃喃細語。那些藝術包括舞蹈、樂器、刺繡,甚至如何走路、如何行動、以及如何充滿魅力地微笑。

她也需要學習這些。但不久之前,她那幾乎不屬凡世的美麗舞姿和傑出的雜技天賦吸引了年輕的正德皇帝的注意,他立即就利用她來勘察他的敵人,或者耍把戲給他的朋友們看。

邵君小心地爬上那張她和另兩個人共享的大牀,盡力不吵醒張,但是沒能成功。張睡意矇矓地說:“總有一天你會爬到我們牀上來,然後把我們都嚇死。”

君輕聲笑着:“不,我覺得這種事不會發生的。”

張打着呵欠給她讓出位置,睏倦地枕在朋友的肩膀上。在被燈籠光照亮的黑暗中,邵君微笑了。

邵君很早就被正德皇帝欽點出來擔任工作(三歲的時候,皇帝讓她翻跟頭),這讓其他嬪妃一直對她充滿敵意。有的嬪妃半遮半掩,也有的不那麼含蓄。她的出身比較卑微,在這正德置於三宮中、只能遠遠遙望天子的數百號人中,晉升得卻相當迅速。

因此,當張,一名大殿侍衛的女兒,有着小小的、束緊的胸部和小腳,端莊的儀態,貝殼般白皙的皮膚和溫柔的大眼睛,一個典型的中國完美女性,一年前被帶到這宮中時,邵君以爲她也會像別人一樣。

但當張聽說了邵君之後,她就找到了她。以她身爲皇帝最寵愛的密探的經驗,邵君對於朝臣和其他嬪妃的虛情假意特別警惕。最開始,她極爲小心、滴水不漏。

張似乎能夠理解,並沒有強求。但慢慢地,有些奇怪的事發生了。皇帝的首肯能夠如同字面意義一般定奪一個人的一輩子,是榮華富貴,還是死無葬身之所。在向皇帝爭寵時,她們明明應該是彼此的對手。但張卻似乎從來不這麼覺得。一次,她的一句不假思索的評價狠狠刺痛了邵君。

那時,邵君剛剛在宮廷的緞帶舞比試中擊敗了她。“沒人能做出像你那樣的動作,邵君,”她崇拜地說,“這就是爲什麼就像所有其他人一樣,我對你只能遠觀景仰,望塵莫及。”

“但你那麼美麗,張!”君指着她自己從未纏裹的胸和腳,抗議道。正德不許她纏足和裹胸。你太擅長躲藏和攀爬了。他這麼說。邵君知道,沒有纏足、裹胸,男人永遠也不會覺得她迷人的。“我永遠也沒法像你一樣,永遠!”

張笑起來了。“你的舞姿就像兔子,而我的笑容就像蝴蝶。”她說道,這兩種動物在中國被尤爲喜愛。沒有哪隻特別寶貴,也沒有哪隻比另一隻更好。它們只是有所不同。

她能明白。邵君這樣想着。她不得不轉過頭去,以免任何人看到她眼中突然涌出的喜悅的淚水。

自那時起,她們就成爲了姐妹。而現在,張躺在她身邊時,一如往常地開口說道:“告訴我。”

邵君說着這些故事的時候,同時感到歡喜和痛苦,因爲她知道、張也知道,稍年長一些的張絕不可能經歷這些事情。蝴蝶像只蟋蟀似的被關在籠中,但兔子卻是自由的。

曾經,邵君想要帶張去看她的世界。那是幾個月以前,不到三更——到三更時,鼓樓上的士兵就會敲響十三記銅鼓,喚醒僕人們爲每日朝見做準備。當然,嬪妃們不用起牀,但宦官、朝臣和他們的下屬都必須做好準備,在四點與皇帝會面。這樣的朝見在一天中還會再進行兩次。

當然,正德憎恨這個安排。他提出改成在晚上進行一次朝見,事後附帶一場盛宴。但似乎即便是皇帝也不能事事如願,這個主意受到了激烈地反對。

邵君知道,想要偷偷溜出寢室四處探索,這是最佳的時機。因此她和張在這時候溜了出去。很多宦官們都在他們的崗位上睡着了,而邵君很輕易就能把其他人騙走、讓他們分心。她們溜上來大街,張擡頭看見了佈滿星星的夜空——這是她從來沒有見過的。過去,即便嬪妃們被准許在夜晚外出參加慶典或其他活動,她們周圍的燈籠也會將羞怯的星辰遮掩。

她們一路前行。這許多年來,邵君已經找到了很多隱秘的小道,但張太害怕,不敢從結滿的蜘蛛網和塵土間爬過去。邵君勸着她、保證說自己會幫助她的,但張的臉變紅了,單單說了一句:“我的腳。”

邵君感到好像被人當頭一棒。她已經忘記了嬪妃們和出身高貴的女人們被纏足的另一個理由:這樣她們就不會跟着其他男人逃跑了。

她難受地看着她的朋友,注視着她自己的哀傷倒映在張柔和的雙眼之中。

她們回去了,而邵君再也沒有提議出來過。但張決心要逃離她貴重的牢籠,哪怕僅僅是從邵君的冒險中感受到一點點自由。就像現在,她總是讓她的朋友講述自己的故事。

邵君側耳傾聽,牀上的其他女孩似乎都熟睡着。其中有一個甚至輕輕地打着鼾。她開始在張的耳邊輕聲低語:

“今晚,”她說,“我在豹房表演了。”

“有豹子的地方?”張問道。

正德皇帝下令將豹房興建於紫禁城之外,用來存放異國動物,進行雜技和舞蹈表演。那裡也是用來偷聽的好地方,但邵君沒把這點說出來。這會把張置於危險之中,而她絕不會這麼做。

“今晚沒有豹子,”邵君答道,“但有兩頭獅子和七頭老虎。”

張咯咯笑起來,用手捂着嘴抑制笑聲。

“這裡也有七虎哦。”她說。

邵君沒有笑。朝廷中,最重要、最有權勢的宦官們被合稱爲八虎。就像張指出的,現在他們只有七人了。邵君曾被迫觀看,他們的領袖劉瑾被極度痛苦地處死的過程。

就連張也不知道這一點。

“確實。”邵君只簡單附和了一句,隨後繼續詳細地描述着那些大貓強有力的肌肉,它們美麗的金色、橘色與黑色相間的毛皮,朝臣們有多怕它們,而讓邵君直接在它們的籠子上進行表演又有多麼刺激——她隨時都可能直接跌入籠子裡去。

“還有昨晚呢?”昨晚張睡着了。因此邵君熱心地告訴她,昨晚,正德進行了他最喜歡的娛樂活動之一。

“我知道你聽說過的。”她逗弄她。

張玩笑地打了她一下:“但我又沒見過。”

“好吧。他昨晚又下令佈置好集市,而這次,他假扮成一個從南京來的平民。他讓馬永成扮成賣蘑菇的農民,而魏斌則是賣絲綢的。”

讓這些位高權重的大人們假扮成普通的農民和小販,而他,他本人,裝成個寒酸的顧客,能給正德帶來極大的樂趣。但被迫扮演這些角色的朝廷官員們可不這麼覺得——尤其是八虎的成員們。

“那高鳳呢?”

“他賣蝸牛。”

張把臉埋在枕頭裡捂住自己的笑聲。邵君也咧起嘴。她必須承認,這些傲慢的人咬着牙忍耐這些“演出”的場景絕對值得一看。

“那你呢?”

“我?我幫忙煮麪條。”

“再告訴我一些。”張愉快地輕嘆着。她的雙眼又合上了。邵君照做了,講了更多這好笑的場景,輕柔、絮絮地說着,直到張的呼吸變得緩慢而平穩。

但邵君沒辦法輕易入睡。正德告訴她,他想要了解北邊正在發生的戰鬥,以擊退蒙古軍閥達延汗所領導的襲擊。

“也許我會私下進行,”他這麼說着,在說話的同時繼續琢磨着這個點子,“我需要另起一個名字——就像我在扮集市商人時那樣!你覺得‘朱壽’這個名字怎麼樣?”

“如陛下所言,我敢肯定這是個好名字!”她急急地回答。

但他還沒說完:“我會需要我聰明的小貓咪邵君在營帳旁邊漫步,替我去探聽。”他對她說。

儘管想來,如果跟隨皇帝上戰場,邵君所處的境地將會比張更加危險,但她卻忍不住認爲事情會截然相反。張並不愚蠢,但她的本性中卻有邵君自己從未有過的無辜和脆弱。正德有時會把邵君叫做貓,她似乎總能穩穩落地。

八虎正在密謀着什麼,而嬪妃中則充滿詭計和欺騙。她不想將張一人丟在這其中。但她沒有選擇——這次沒有了。

如果天子要她在自己對蒙古人進行攻擊時陪伴左右,她就不得不去。

邵君注視着她朋友平靜的睡臉,一股激烈的保護欲在她心中升起。

我在此立誓,張,我最好的朋友,我唯一的朋友。如果你需要我,我便會來。不管爲什麼、不管在何處——我會爲你而來,保護你的安全。無論有什麼威脅、無論有什麼聖旨,只要你需要我,沒有任何事物能阻擋我爲你而來。

永遠。

不知怎的,睡夢中的張彷彿聽見了邵君那在心中的低語。她微笑起來。

(本章完)

本書完結,看看其他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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