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溥沒有說話。
因爲這是必然的選擇。
因爲原本的計劃裡,就是他親自帶隊,帶領早已調來的海右都司精兵去完成這個任務。
總之絕不會讓鐵慈親身出馬。
大幹人又沒死絕了!
只是容溥對自己沒有什麼信心,他體弱,怕會成爲拖累,身死無妨,但壞了陛下的大事就不好了。而且海右的強將,是否一定能擒住對方的首領,也沒有把握。
其餘人卻又不合適。
幸好蕭雪崖趕至,他本身強大,他的水軍一向訓練嚴格,水陸操練都來得,是比海右軍隊強大很多的存在。
他點點頭,指着那輛車,道:“這輛剛剛研究出來的車,就給都督用了,請都督一定爲了陛下,保重自己。”
蕭雪崖道:“我不會死。”
他跟着容溥去學那車,山林間響起巨大的轟鳴,這轟鳴聲蕭雪崖之前遠遠綴着那羣追兵也聽過,只是這車的轟鳴聲怎麼聽都斷斷續續,彷彿隨時都要吊氣,讓人覺得可靠性堪憂。
其實大家心裡都清楚,這東西就是個雞肋,根本跑不過那些人胯下如飛豹一樣的玩意。
但蕭雪崖還是認真學了,等他學了車,和他選出來的精兵瞭解了全盤的地形和計劃之後,夜色已深。
接近午夜。
遠處轟鳴聲更急,一直用千里眼監測的人報告:“看樣子對方已經集結完畢,大抵有千人之衆。”
這個數目,也是一路追躡不耐煩了,要一舉將大幹皇帝解決了。
蕭雪崖放下千里眼,下了望樓,轉回小院。
他站在鐵慈的臥房之前,看着緊閉的門,閉上眼不知在想什麼,然後轉身。
門忽然被拉開,萍蹤撇嘴站在門後,道:“堂堂大將軍,大男人,站在門外徘徊踟躕……想說什麼,自己去說唄!”
蕭雪崖很想說他沒有徘徊踟躕,他就沒打算進去,只想在門外告個別,但萍蹤已經乾脆利落地走了。
他也就只好走進去了。
畢竟這一別若是永遠,再見她最後一面也好。
他進了屋內。
屏風後鐵慈在沉睡,臨近午夜,她睡得並不舒坦,眉頭微微皺着。
一別數年,她容顏未改,只是更瘦了些,閉着眼的時候,才能看出眉間微微的鬱氣。
蕭雪崖想了一會,在榻邊坐下。
他側身對着鐵慈,想着當年滋陽蒼生塔下初見,鉤鐮槍抓塌了一整座牆,煙塵散盡,對面一張微帶驚愕的眉目溫醇舒朗的臉。
想起當初追擊淵鐵,他立在岸邊,看見她自海底如游龍般躥出,以各家船隻爲跳板,縱橫起落,既颯又妙,他不由自主目光追隨,從此再轉不開。
想起在海威港口大船之上,初次登船,風浪搖晃,她手指向日,他轉頭便吐了她一身。
想起那日光刺眼,但日光下的她的笑臉,亮過日光。
想起黃州初見貧民窟,髒兮兮的窩棚裡,她坐在他對面,若無其事地吃拉嗓子的麥飯。
想起大船之上中毒,她帶着他走過十萬大山去尋藥。
想起西州青樓裡被端木剃了光頭,燕南大山裡騎猴,漫山蟲子席捲而來,他看見她在山崖那頭消失。
想起和她短暫的初見,燕南一個多月的同行,過往三十年,和她的相處只是其中極短的一部分,在漫長人生中當如露如電,不過一瞬間。
卻樁樁件件,分分秒秒,鏤刻心版。
午夜夢迴,永生難忘。
想着想着,他的手便擡起來了。
再想着想着,他的手快要落到鐵慈臉上了。
指尖將要觸及鐵慈面頰那一瞬間,忽然有風穿窗過,微微涼意令他一驚。
才反應過來自己做了什麼。
指尖停在離鐵慈面頰不過一分的距離。
沒有立即收手,也沒有繼續往前,他停在那裡,指尖動作溫軟,神態裡卻漸漸透出一股茫然。
鐵慈忽然睜開眼睛!
蕭雪崖一驚,立即便要收手,鐵慈動作卻如閃電,一擡手已經抓住了他的手腕。
下一刻天地旋轉,光影翻騰,砰一聲低微悶響,蕭雪崖被壓在了牀上。
鐵慈抓住他的手壓在他胸口,一手捂住了他的嘴,噓了一聲。
她其實不用噓,因爲蕭雪崖根本不可能在此時驚呼。
他難得地睜大眼睛,看着上方的鐵慈。
鐵慈卻根本沒有看他,偏頭看着外面,好在被褥厚,牀咚蕭雪崖並沒有引起外頭注意。
屋內沒有點燈,院子裡卻點了火把,一點微微的光亮鋪展在屏風上,正好映出榻後兩人的身影,屏風下角繡一支梅花,而夜色中不知是誰的冷香浮動。
蕭雪崖眼神裡的驚異動盪慢慢冷靜了下來。
卻沒有掙扎也沒有開口,因爲鐵慈的手還捂在他嘴上,指間淡淡的花香和藥香混合成一種清逸又誘惑的氣息。
屋內的沙漏緩緩傾落,接近午夜了,蕭雪崖甚至能感覺到鐵慈的力道在慢慢消失。
但不知爲什麼,他還是沒有動。
鐵慈輕聲道:“都督,這就對了,安靜些,我們還有大事要做。”
她想了想又道:“如果你喊出來,我就剃你光頭。”
在她想來,崖岸自高的蕭雪崖,肯定最不能接受的就是顏面掃地。
蕭雪崖忽然垂下眼簾。
鐵慈也沒注意到他的神情,她能感覺到那熟悉的氣血翻涌再次逼近,渾身也在漸漸僵硬。
她自以爲威脅成功,撤開手,蕭雪崖望定她,啞聲道:“陛下,您沒中招?”
鐵慈淡淡道:“只要任何人走過朕身後,朕都會第一時間察覺。”
她說得平淡,蕭雪崖聽了卻心中一悶。
“陛下制住我,所爲何事?”
“因爲朕不能讓你去。”鐵慈道,“那是送死。”
“陛下去就不是嗎?”
“朕去,就不一定了。”
“可臣也不能讓陛下去送死。”蕭雪崖道,“你已經開始發作了吧?你要怎麼去誘那羣人並安然逃脫?你其實連我都壓制不住。”
他輕輕鬆鬆推開鐵慈,坐了起來,鐵慈硬邦邦地從他身上滾了下去,倒在牀裡面。
有那麼一瞬間,兩人都有種古怪的感受。
就好像紈絝逼迫良家女未遂一樣……
此刻情勢緊張,古怪感覺一瞬而過,外頭已經在尋找蕭雪崖。
鐵慈道:“蕭雪崖,你不能做這個敢死隊長,你如果出了事,燕南軍隊羣龍無主,遊衛瑆管不了你那羣人,到時候傳出去,再被人煽動,你就成了替朕而死,朕可不想燕南造反。”她笑了笑道,“燕南還有人潛藏在深山之內,待機而動,朕剛想到解決他們的好辦法,可萬一你出事,別說解決對方了,這水只會被攪得更渾。”
“我會留下書信說明……”
“但也沒說不讓你去,只是這個誘餌還是朕當,你負責保護我帶我逃出生天。”
“我覺得還是我自己去更穩妥……”
“那朕就只好自己去了。你信不信朕雖然身體僵硬,但還是有辦法自己去?”
蕭雪崖沉默。
“蕭雪崖,你是對你自己沒信心,覺得身爲將領,不能保護朕嗎?”
蕭雪崖依舊沉默。
鐵慈有些沒轍,蕭雪崖這個人性子拗,尋常激將對他沒用。
靈機一動,她道:“你就這麼不願和我再一次並肩作戰,驅逐敵虜嗎?”
“……”
長久的沉默後,蕭雪崖無聲吸了口氣,問:“陛下這模樣,怎麼出去?怎麼瞞得過容院長?”
鐵慈聽他口氣鬆動,神色微霽,“朕自有辦法。”
……
片刻之後,蕭雪崖從屋子裡出來,和站在對面的容溥對了個眼。
容溥似乎什麼意思都沒有地笑了笑,道:“都督準備好了嗎?”
蕭雪崖看着他,他其實一直都不喜歡容溥,但又不明白自己爲什麼不喜歡。直到此刻他看見容溥的笑容,不舒服的感覺又來了。
那種瞭然,寬容,像個大度的正房。
問題是,不都是妾身未明麼?
蕭大帥渾然未覺自己這一瞬間的思路已經滑向了危險的角度,他冷冷看了容溥一眼,道:“陛下似乎有些不舒坦,讓你去。”
容溥一聽,果然斂了笑容,快步進屋。
蕭雪崖凝神聽着,果然又是咚一聲悶響。
這讓他想到了先前自己的那一聲咚,眼底神情頓時有些複雜。
他的士兵已經準備完畢,在院子外騎馬列隊等候。
蕭雪崖轉身,進了屋子,過了片刻,他扶出一個披風從頭裹到腳的人,對自己的屬下和容溥的屬下道:“院長怕我路途不熟,說要親自帶路。”
他向來自己軍中說一不二,容溥也是,而蕭雪崖聲名遠播,容溥的手下也不敢質疑他,因此雖然有些奇怪,但也沒有說什麼。
蕭雪崖將“容溥”親自扶上自己的馬,道:“院長羸弱,我親自照顧他。”
看見“容溥”披風繫帶有些鬆散,他伸手繫緊。
正打着呵欠準備回屋的萍蹤遠遠看見這一幕,停了腳步,覺得有點說不出的怪異。
片刻她搖搖頭,心想蕭雪崖看着一本正經,原來是個斷袖啊。
她對此也毫無興趣,打着呵欠進屋,黑暗中屏風後的人靜靜睡着。
萍蹤很高興今晚可以躺下來睡覺,舒舒服服在屏風外頭的軟榻上一躺,眨眼就睡着了。
外頭,蕭雪崖一馬當先,向山外奔去,容溥手下用特製的車子拖着那輛備用的摩托車,跟在後面。
他們往西南方向而行,那裡是追兵集結之地,在他們身後東南方向,有一座矮山,山勢平緩,整個山頭像是被削了一般平坦,中間微微有點下陷,一條意外寬敞平坦的路自山外逶迤而來,可以直達山頂。
如果再仔細看,還能看出那山底下,有很多黑衣人在進進出出。
夜間風大,吹開披風兜帽,露出鐵慈的臉。
她有點坐不穩,因爲傷病已經開始發作。
蕭雪崖看着她搖晃的背影,沉默着伸出手,越過她的肩頭,將她攬在自己懷中。
風太大,兜帽戴不住,鐵慈的發飄飛在蕭雪崖的臉上。
似綢緞似軟雲,拂過的不是面,是心尖。
前方一道雪亮的光忽然射過來,已經進入對方的掃射區域了。
而頭頂上也無聲無息地出現了一大團黑雲,仔細看是無人機羣。
蕭雪崖舉起手,示意身後跟隨的人暫且停步。
身後衝鋒的騎士愕然停下——按原計劃,他們該直接衝進對方隊列,怎麼囂張怎麼來的。
蕭雪崖叫停隨從軍士的同時,從懷中取出準備好的一塊白布,迎風一抖,呼啦展開。
頭頂上無人機羣隨着這一騎的移動而移動,頓時將他的動作和白布上的字跡傳送給了所有人。
白布之上,寫着:“大幹投降,勿傷我皇!”
……
大幹學院的院長辦公室內,此刻氣氛卻有些怪異。
前兩日銳坐的大皮椅子,現在被另一個人坐了,那人坐沒個坐相,一雙長腿掛在扶手上,屁股轉來轉去,看着面前站着的銳,嬉笑道:“吃癟了?”
銳臉色很不好看,道:“席林閣下,請您注意您的措辭,雖然我們是受了點損失,但是大幹已經對我們示弱,願意供奉我們,他們的皇帝也被我們狼狽地逼出了盛都,剿滅她只是一個時間問題……”
他話還沒說完,席林屁股底下的椅子飛快地轉過好幾圈,快得他頭暈,不由自主地便住了嘴。
席林面色如常地停下,點開屏幕看了一眼,嘖嘖道:“是啊,六名機甲戰士,十六名肌肉戰士,還有配備光子槍和脈衝槍的精銳四十名,納米機器人一個,蜜蜂追蹤儀一臺,無人機十八臺……一點小小損失。”
他還用拇指和食指比了一比,笑道:“當初圖姆星入侵,我們的損失,也就比這個多一點。”
銳臉色紫漲,無話可說。
“不過也無妨了。管理司這次特批,調動了最精銳的獅鷹隊,人員足額,將軍命我親自帶隊,務必要畢其功於一役。”
銳長長吐了一口氣。
穩了。
多年征伐,極端氣候,人口銳減,大量戰損,導致聯盟時代幾乎只剩下了最後一批精英,士兵和武器更是已經到了無力支撐聯盟生存的邊緣,既然已經沒有了足夠的力量去探索外星系,重尋淨土,那就只能回溯時光,佔有不需要多少武器和人員就能征服的遠古時代。
獅鷹就是聯盟僅剩的三支整編精英軍隊之一,是現今聯盟難得的全員裝備軍隊,也是管理司能拿得出的最後的幾支軍隊之一。
而這本是管理司留着掌握大幹政權後,用來震懾管理大幹人,保護高層的殺手鐗,如今卻被早早派出來了。
而席林,雖然才能平庸,卻是將軍之子,他親自帶獅鷹出征,足以說明管理司的不耐和決心。
也說明了,這回大幹皇帝,死定了。
席林對即將到來的任務並不在意,在他看來那就是動動手指的事,動用獅鷹是小題大做,至於之前的失利,不過是銳太過廢物,以及是不是還有別的原因。
他道:“管理司對你之前的屢屢失敗十分震驚。認爲這是不合理的結果。是不是雲泄露了很多不該泄露的機密?管理司意思是要展開調查。”
銳卻沒有立即回答,只道:“雲呢?”
“在和管理司扯皮呢。”席林滿不在乎地道,“再說這裡也沒她什麼事,女人嘛,做點後勤秘書工作就好。說真的,當初要不是這一代的皇儲是個女的,怎麼也輪不到雲來。”
銳沒說話,因爲此時實時畫面傳輸出了蕭雪崖單騎闖陣列,馬上舉白旗那一幕。
“這是誰?”銳愕然道。
席林的注意點顯然和他不同,第一反應是“這人膽子不小!”看清白旗上的字,卻忍不住笑了,“原來是個勇敢的懦夫。這是看到咱們的軍隊,怕了吧。”
又道:“算他識相!”
銳對於來投降的人也不屑一顧,盯住了屏幕上蕭雪崖身前的人,“那好像真的是大幹皇帝!”
但他也不敢肯定,因爲這段時日,骨骼掃描不符,無法遠距離對鐵慈展開打擊,而追擊過程中,卻有很多個“假鐵慈”來混淆他們的視線,有一次甚至用這個方法,弄走了他的三個士兵。
所以銳保守起見,道:“這些大幹人都十分狡猾,不管大幹皇帝是真是假,既然他們敢闖進我們的射程,就直接殺無赦!”說着便要下命令。
“慢着。”席林微笑轉過頭來,“中校閣下,您忘記這裡該是誰發號施令了嗎?”
銳冷冷道:“上校閣下,您不會想要引狼入室吧?”
“引狼入室?”席林指着屏幕上的單人匹馬,“大幹人?狼?他們也配?”
銳不說話了,曾經他也這麼認爲,但後來的損兵折將教會了他現實,但顯然剛剛來到這裡接替他這個敗軍之將的長官,是不會立刻對大幹人產生這麼深刻的警惕的。
他好像看見了一個月前的自己,驕傲而躊躇滿志,這種驕傲與性格無關,源自於上等文明對低級文明的天然俯視。
更不要說這位管理司大佬的兒子,聯盟首都曾經最有名的公子哥兒,本身就比他還要放縱和滿不在乎。
他譏諷地道:“想不到席林閣下也和雲一樣,兩國交戰不斬來使呢。”
席林嗤笑一聲,“別拿我和女人比。”
“管理司要拿住活的大幹皇帝,將來更有利於掌控大幹;另外,將軍閣下要求我們活捉大幹皇帝,方便將來將其引渡至聯盟法庭,履行其作爲證人的職責。”
銳怔了怔,心想做什麼證人?
隨即他就反應過來。
管理司將軍這一系,和雲背後的議長那一系,向來有點水火不容的味道,彼此競爭激烈,眼看雲要立大功,這是將軍系坐不住了,要借鐵慈給管理司造成損失一事,來攻擊雲泄密呢。
銳也有過這樣的懷疑,但是隨着對大幹掌控的不順利,他將這樣的懷疑壓了下來,並沒有直接向管理司報告。
不管怎樣,雲是功臣,是對大幹最熟悉的人,於公於私,都不該現在就想對付她。
想到上頭大佬在人類存亡的危急時刻,依舊不忘爭權奪利,銳脣角抿出微微的譏諷弧度。
席林指着屏幕上越來越接近的蕭雪崖道:“看,他們的馬這麼慢,武器這麼爛,就算有什麼異心,我們眨眼就能把他們轟成渣,別怕,銳小乖乖,趕緊回去接受少女們的愛撫吧。”
銳握緊拳一言不發走開。
內間裡戴着耳機開遠程會議的雲不慈探出頭來,感覺到了這裡奇怪的氛圍,目光掠向屏幕,可沒等她看清,耳機裡傳來的喋喋不休的疑問聲便讓她不得不縮回了腦袋。
也因此她沒有看見挑白旗的人是最不可能投降的蕭雪崖。
屏幕前,席林起身,取出了一個發着藍光的小機器,自言自語道:“大幹皇帝被獻俘投降,這樣重要的時刻是會載進聯盟星史的,我怎麼能不在?”
他按下了藍光機器的按鍵。
四周空間忽然發生了一陣奇異的扭曲。
隨即他的身影在原地消失不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