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墓園。
還是主人都不進去的墓園。
生死相隔,陰陽不見。
鐵慈瞬間出了身冷汗,知道自己無意中碰觸了主人禁忌。立即起身,一步步倒退了出去。
想起方纔老者讓她隨便掃,並沒有關照任何話。想起那三個牌友走的時候的羨慕妒忌恨,她不禁苦笑。
塞翁得馬,焉知非禍。
主人悄無聲息已經在懲罰她的狡猾。
現在看來,靠的近,留下來未必是好事。
一不小心,進了墓園,她就會失去和此地主人溝通的所有機會。
想明白這一點後,鐵慈也不掃地了,迴轉去老者正在吃飯,也不問她去了哪裡,示意她過來一起吃,她也便不客氣地坐下了。
吃飯的時候,老者身邊的座位前,放了一套碗筷。裝好了一碗飯。老者一邊吃,一邊順手夾了菜放在那座位前的碟子裡。
“這蜜汁烤鴨是你喜歡吃的,多吃一點。”
“這胭脂筍片不錯,嚐嚐。”
“湯有些燙,過會兒再喝。”
天色漸晚,霞光抹整座山谷如罩血紗,遠山的陰影打落,將這院落諸多景物都籠在暗影之中,綽綽約約,山風蔭涼。
廊下點燃的風燈光線昏黃,在桌面上搖曳出虛幻的光影。
這般幽美卻依稀幾分陰森的場景裡,這般神神叨叨,再加上此刻這座上的“女主人”,此刻便躺在不遠處的墓園裡,直叫人渾身起慄,心腔發緊。
鐵慈這才明白先前戚公子說的,晚上留下來未必是好事的意思。這頓飯換個膽子小的人來吃,怕不得當場尿了。
燈光映在老者臉上,幾分鬼氣森森,他擡起眼,看着鐵慈,不知何時,說話語聲也變慢了,“你……不……吃……嗎……”
一陣涼風吹來,他對着鐵慈露出一個蒼白緩慢的笑容,手中的筷子,一下一下,機械地挖着白飯,那飯高高地拱起,筷子豎着插着,叫人禁不住想起一些不大好的聯想。
“我吃。”鐵慈扒了一大口飯,她回答的聲音清亮,瞬間便將剛纔那陰森的氛圍驅散,順手還夾了個鴨腿,“您老嘴裡嚼着糖就別說話了,小心把那幾顆老牙黏掉了。”
老者哼了一聲,嚼了幾下,不說話了。
鐵慈卻開始反客爲主,夾了一塊菜脯到女主人的小碟子裡,“別盡吃甜的,倒胃粘牙,這個爽口。”
“湯冷了,我給您換一碗。”
“這個點心鹹口,別緻,應該合您胃口。”
對面,老頭子也不扮鬼了,沉着臉放下筷子。
“你怎麼知道她喜歡鹹口?”
“我不知道。”鐵慈繼續吃,“我喜歡鹹口而已。”
“輪不到你來獻殷勤。”老者忽然變得尖酸刻薄,“先前你差點驚擾了她,老夫還沒和你計較,你倒越發沒了分寸。”
“哦,好的。”鐵慈不生氣,添了第三碗飯。
老者卻像沒了胃口,將筷子一扔,又回書房盤弄他那筆筒了。
鐵慈慢條斯理吃完,收拾碗筷,在小河邊洗了碗,就回去她的小茅屋睡覺。
說是小茅屋,卻建築堅固,形制精巧,包括裡頭桌椅牀帳一概俱全,諸般裝飾清爽別緻,頗具匠心,但處處細節都很女性化,可見這裡的女主人,原先應該是個善於持家品位高雅之人。
也難怪這老傢伙這樣的人,都念念不忘。
鐵慈躺下就睡。夜半的時候,聽見有衣袂悠悠飄過的聲音,小軒窗前掠過老人的身影,寬闊的額頭孤高地向前伸着,大袖飄飄。
鐵慈恍恍惚惚,彷彿看見那老者踏着一地銀霜般的月色,在奈何橋前駐足,腳尖永遠向着她落葬的方向,卻始終梭巡不前,河流在月色下粼粼光閃,睡蓮燈悠悠順水漂流,流向另一個開滿曼陀羅花的國度……遠處隱隱響起莊嚴宏闊的禮樂,禮樂聲中書聲琅琅,三千學子於廣殿之前演舞,漫天繁花飄落便成雪般書卷……
天亮時鐵慈睜開眼,洗漱之後又拿了大掃帚去掃地,老者還坐在窗前把玩那筆筒,彷彿一夜未睡。
看見鐵慈,他道:“你的債還完了,可以走了。”
鐵慈:“……”
她放下大掃帚,下巴靠在掃帚上,和老頭子算賬,“不是,老爺子,您這怎麼算的?我欠您兩千兩黃金,就昨天給你掃了個園子就結了?什麼勞力這麼值錢?”
“你的勞力就這麼值錢。”
鐵慈:“……”
他知道自己身份了?
“您……認識我?”
“不認識。”
“那……”
“無事獻殷勤,”老者道,“自然是想招攬我老人家。而我老人家對尋常人家有何意義?請去糟踐糧食嗎?”
老賀同志倒很有自知之明。
鐵慈打了一場牌局就猜到這老傢伙是誰,不就是那位天下文人之師的儒聖賀梓麼,除了他還有誰在這青陽地界,讓人如此趨奉。
沒想到孫娘子帶來的,竟然是這樣一份機緣。
“不管你是什麼身份,你想說的事老夫都不會答應。”老者指指這院子,道,“讓你住這一夜,是要你看清楚這是什麼地方,看清我爲什麼絕不會離開這裡。是老夫想要省點彼此的口舌。你若足夠聰明,就該放下掃帚,就此離開,大家江湖不見,還能留點顏面。”
鐵慈順着他的目光看看四周,一草一木,都是他亡妻親手造就,後園裡還憩息着那位女子,離開這裡,他的心就再無皈依。
難怪之前無數人嘗試,從無人成功。
“賀老。”鐵慈放下掃帚,正式施禮,“既然話說開了,那我就直說了。我不走,我的勞動力沒那麼值錢。”
“我說你值錢就值錢。”
“我說不值就不值。我一米七二,一百一十斤,既非力大無窮,也沒有日掃萬頃。勞力以及水平,頂多等同於同齡大漢,未知價值在何處?難不成身份還能讓我掃過的地方閃閃發光掉金子?賀老當年可是提出過天下大同衆生平等學說的前賢,如今卻滿身都是以往您最鄙棄的階層氣息,是您那夫人薰陶所致的嗎?”
“放肆!”好脾氣的賀梓勃然,“誰允許你妄議逝者!”
“您還把逝者的骨灰裝在筆筒裡日日把玩呢!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嗎!”
“放屁!那是她的頭髮!”
“頭髮也是身體的一部分,您留下她的頭髮,全屍都不給她,誰更過分?”
“……放屁!那頭髮是她自己斷落的,她落髮後自建墓園,自封棺槨,立下毒誓,不允許任何人踏足她墓園一步,我要如何進入!”
“我幫你進去拜祭,全了你的心願,你答應跟我走!”
“她不許任何人踏足!違者死者永墮阿鼻地獄!老夫便是殺了你,也不會讓你踏足墓園一步!”
“我知道,我知道,你那奈何橋,那睡蓮,那魚,哪個不是殺人手?我保證,不踏足,但是讓你拜祭!”
“你在胡扯什麼。”
“您不用管我胡扯不胡扯,只說我若做到怎麼辦?”
“和你走不可能!”
“那讓我留下。”
對面沉默了,半晌,賀梓拂袖而去。
“給你三日期限,三日之內做不到,今生你不能靠近老夫周圍三裡。”
“成!”
一聲承諾氣壯山河,鐵慈卻像脫力般坐下來。
猜到他是賀梓並不難,難的是留下來。她不惜激將,提出要賀梓和自己走的要求,目的也不過是多留幾日。
留下來纔有機會。
賀梓出身儒聖世家,本身在儒林中便如皇帝的身份,當年做過先帝的國子監祭酒,桃李滿天下,後來出任躍鯉書院山長,更得天下學子愛戴。
卻在正當壯年時候急流勇退,深山隱居,有人說他是心傷愛妻之死才心灰意冷遠離朝廷,賀氏夫妻確實是有名的伉儷情深,只是鐵慈便是在專門搜尋滿朝文武和名人隱私的密史卷中,也未發現賀夫人的死因。
鐵慈記得賀梓隱居不久,那些皇子龍孫就接連出事,直到後來蕭家扶持父皇坐上帝位,風波才告一段落。
她一直認定靈泉村和隱龍有關,孫娘子卻帶她來見賀梓,賀梓和靈泉村又是什麼關係?和隱龍又是什麼關係?
無論如何,就算不提隱龍這事,賀梓本也是她此行的重要目標。
若得賀梓,便得天下士子文臣之心,父皇和她的皇位,便穩了一半。
全天下王侯,只要還有野心的,誰不想招攬賀梓呢?沒看見那幾個,明裡暗裡的,不都是對着老頭子流口水嗎?
鐵慈和賀梓說開了,也不鬧了,兩人互相不理會,賀梓今天也不擺夫人碗筷了,默不作聲吃完,牌搭子又來了。
這回嬌小少女帶着弟弟來了,依舊大的上牌桌,小的和鐵慈排排蹲看螞蟻。
冷漠彩袍女子沒來。戚公子繼續報到。
一個高個子男子代替了那個彩袍女子,那人眼眸微微發藍,輪廓鮮明,卻很通漢話和中原禮節。特意和鐵慈攀談了幾句,後來看出賀梓滿臉對鐵慈的不待見,那種刻意籠絡和戒備神色便淡了許多,也不怎麼理會鐵慈了,他打牌倒是流利,並無另幾人輸得小心,大手筆嘩啦啦地輸錢,打着打着,忽然吩咐道:“那個誰,送幾杯茶上來。”
正柱着大掃帚發呆想事情的鐵慈聽見這一句,沒入耳,畢竟她也不是伺候人的人,直到那人擡頭,又滿臉不耐煩地吩咐了一次,她才反應過來。
啊?敢情是在使喚她?